上一篇 | 下一篇

华四塔

发布: 2008-11-27 20:57 | 作者: 王瑞芸



第二天,年糕在篱笆这边一露脸,华四就把手上的瓦刀一搁,在裤子上擦擦手,从衣兜里掏出个纸包递过去。

年糕打开一看,喜得咧开嘴:巧克力!

等把波多黎哥人家的活计做完,年糕就黏上了华四。这个中国人个子小有什么关系,他手巧,能做活挣钱,天天买甜食给她吃,就是天下顶好的男人。不出一个月,比华四小了二十岁却高出他大半个头的年糕就做了华四的媳妇。这两口子都只本国话能说得流利,英文支离破碎,难得能说出个长句子。但不碍事,男女的事情本不靠语言,况且,在沃兹这个地区,人们把婚嫁看得简单无比,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好了,就做在一处。年龄啊,门第啊,种族啊— —去他娘的。人能活下来,又有男女授受,便是福气。年糕在16岁时就跟一个墨西哥小伙子一起行了夫妻之事,可是,那个小子是个采花贼,在年糕身上用了三年的情,就扔下年糕,把情移栽到别处去了。年糕就搬回来跟父母一起,白耗了一年光景,正没个抓挠处,突然冒出个华四来,头一回过招就给她买巧克力,可叫她喜欢死了。而年糕的父母对这个中国瓦匠亦很中意,他们早知道他在这一带已经落脚了两三年了,信誉极好,家家都找他做活,女儿嫁给这样的人,一准衣食有靠。好心就是有好报,他们引他来原是要帮助邻居的,不料最后竟帮了自己——一段好姻缘落在自己家里了。

年糕当然不知道华四有老婆,还有两个儿子,不知道华四曾是个酗酒嫖娼的混蛋,她只看得见华四是个好工匠,从不酗酒,只每天下工回来后喝上一瓶两瓶啤酒。平时除了上工,哪里也不去,她黏华四,华四还更加黏着她。真的,华四一碰她,一个人都化掉了,他还能往哪里去?哪儿也去不了。“我的华四,嘿,GOOD MAN(好人儿)”年糕见人都这么说。

他们在华四原先的小棚屋里住了不到半年,一天,华四突然告诉年糕,他重新买下一块地了,他要在上面给年糕盖个房子,然后在后院里给年糕做个玩艺儿。年糕喜得扑上去抱住矮丈夫的脖子,在他脸上鸡啄米一般叭叭地亲着,叫道:“甜心,我的好人儿!”

隔了一天,华四就带年糕去看地。年糕出了好几身汗,好好的一块年糕,成了水煮的了,才走到地方。那块地在沃兹区的尽南头。年糕一看,吓得舌头都吐出来了。

那地方处在一条荒疏街道的最末梢,不尴不尬成一个三角形,而且离了铁路只三五十米远,四周一带空落落的,不仅没有商店,没有住家,甚至没有树没有草,只有灰尘,还有铁路上车轮汽笛的喧闹。年糕一看就不乐意了。 

“甜心,好人儿,你不该给我买这么块破地,在这种鬼地方给我建座宫殿我都不要。华四,好人儿,咱不要它,咱该在热闹的地方买块好地。”

“婆娘,”华四第一次不叫她年糕,“第一,我没钱买好,第二,我喜欢这地,我有理,我的,理。做婆娘,快闭嘴。”

年糕哭了一回,后来华四塞给她一大包带核桃仁的甜酥饼,年糕又挂着泪笑了。年糕有了甜食,普天同庆,万事太平。

年糕没有想到,她的“好人儿”从此之后,不停地让她淌眼抹泪的。他并没有酗酒嫖娼,可是,他还是让她淌眼抹泪。他哪里是个好人儿呢,他,他是个——怪物。

华四先在空地上盖了房子,一栋简单不过的小平房,其中两间卧室,客厅厨房。年糕对他说,多盖出两间卧室,将来孩子来了,两间卧室怎么够。

华四瞪一瞪眼:孩子,不要!

年糕又哭了一回。

等华四开始清理后院的杂芜疙瘩的地面,年糕才又笑了。她看到她的好人儿有一股磨拳擦掌的气度,比他先头盖房子的模样更加上劲,这下好了,好大的一个后院呢,要在那样的后院里做的东西,一定……棒极了,好日子就要跟着来了!

年糕先撺掇华四砌个可以游泳的池子,见华四不肯,又建议他至少做个养鱼喷水的池子,那才叫漂亮!华四叫她说动了心,就在院子的当心挖了一个圆的浅浅的坑,浇上水泥,贴上瓷砖。水泥是他买的,而磁砖却是他捡来的破碎边料,水泥三五毛钱一袋他买得起,瓷砖可就买不起了。几个月后,一个喷水池的雏形出来了,年糕的脸笑得象一张甜饼,“好人儿,你做的这么个东西我喜欢,你让院子漂亮了。”

华四只管接着做下去,他在喷水池的中间竖了根铁杆,又在铁杆的顶上做了一大一小两个相叠的盘子。他把这铁杆和盘子上都裹上厚厚的水泥灰浆,往上面嵌满了五色的碎玻璃,看着真漂亮。

年糕高兴坏了,特意给他买了酒,煮了肉,还用乱七八糟的各色果子做了个蛋糕。可华四并没有高兴,他懊恼地看到,他没法把这个东西往高处大处建了。他在开头不该听年糕的话,把它做成个水池的模样。他若想做成大东西,底座必须先做成又大又厚的一大坨才成。现在这件新做的东西反而挡了他的道,不合他的原意。

他想了好几天,决定把这件东西拆了,从头另做。

年糕不依了,年糕这次不光哭,并且跟他大吵。年糕发起威来,象个母豹子,两个腮都紫了,眼睛瞪出来,象两个小灯盏子。由于英文说不清楚,只有动手。年糕去推华四,想不到这个矮丈夫石头似的推不动,年糕攥起拳头打他,拳头砸在他的筋肉上咚咚地响,他一些儿不曾吃亏,可年糕弄疼了自己的手。末了她只能哇哇地嚎哭了。华四只由她推打,由她哭闹,脸却硬着,心更加硬着,他照样还是把漂亮的水池砸破了。他没有料到,他做的水池比他想得要结实,他花了三个星期时间,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那个东西从院子里除掉了。

年糕气得不理他,不管他的吃喝,晚上不许他碰她。

华四自顾自开始在后院的中心堆了个很大的圆台,足足有一间房子那么大,等圆台堆出来,他才往上面竖铁棍子,埋钢筋,年糕生气地问他究竟要做什么?

“做个东西。”

“做个什么东西?”

“做个东西。”

“什么东西?”

“就是个东西。”

“你是个有神经病的——东西!你别来找我说话。”

“我没找,是你找。”

实在的,华四也说不出他要做什么,他心里影影绰绰地有一个高大、华美的意象,他要做一个直直往上升的大东西,让方园十里外的人一眼就看得见。他还要把这个大东西做得花花绿绿,满头珠翠。他还记得小时候在广东乡下看过的几回戏,台子上的男女头上身上一片片都贴着金银,穿着彩衣,走出来,花簇簇,亮晶晶的。他也要让他的东西贴上所有他能找得到的漂亮东西,把它打扮得花簇簇,亮晶晶的。

他叫这个念头抓住了。现在女人也好,酒也好,都抓不住他了。在他的经验里,这两种东西完事之后并不叫他更快活,反而是更不快活。自打从渔人码头的海滩上离开之后,他当自己已经死过一回了,那个酗酒嫖娼的华四已经死跷跷了,他现在重新又是一个人。他从北加州迁移到南加州后,就打定主意从头另过自己的日子。现在他娶一个新的女人,安顿好了自己,总算可以开始动手做一件叫自己喜欢的事了。他选上这块地,就是看上这地四周空荡,又挨着铁路,不光周围一带居住的人,还包括每天坐在火车上的人——那会有多少人啊——都看得见他做的东西!哈,别的他就全不管,全不要了。他已经42岁,人活一遭,总了归齐,就是这么一锤子买卖,好坏就是它了。

可这些念头没法说给年糕。年糕喜欢他娶她,喜欢他本份做生活,可就是不喜欢他好端端地要在后院子里“做个东西”。一个说又说不出来,看又看不分明的混账“东西”,又不生钱,又不得利,只会叫人生气的东西。

还真别怪年糕俗气。一个年轻懒散的女人,能有多少想头,不过就是一份暖和闲在的日子。在没“做个东西”之前,日子对她挺好。华四手艺好,常年到头不缺活儿干,有了余钱总给她买甜食,到了星期日,还躺在床上,陪她一起吃糕饼。现在可好,一回家就扎进后院子,到了星期日天一放亮,麻溜就起身,在被窝里扯都扯不住他,一道烟就走去了后院,倒像他的魂丢在那里了。他迷上个什么不好,偏偏是那样的糟心事,别说一分钱也生不出,反倒要把平日里那些买甜食的钱倒贴进去。年糕这小娘们贪嘴是贪嘴,可除了这一嘴,她没跟人生多要别的东西。这一来倒好,他那头要了“一个东西”,年糕这头就什么东西也没有了。

年糕跟着华四委委曲曲,疙疙瘩瘩磨到第三年上,终于收拾起自己的衣服,提了一个箱子走了。走的时候,她站在后院篱笆外面最后看了一眼那个“东西”。那东西已经做到像他们屋子那么高了,在一个半人高的大座子上,开始向上一圈圈地环绕着加箍儿,象编个篮子一样,但每一道箍儿上处处贴满了碎磁片,玻璃,连瓶子,碗儿都嵌在里面,奇奇怪怪地华丽着,在加州的阳光里嘲弄地对她眨着眼睛。年糕对它举起拳头用西班牙语咬牙道:“呸!你这个下地狱的,血淋淋的魔鬼!”但说完她就泄了气,她知道她碰上的是极强硬的对手,它比人可结实得远了。设若自己丈夫迷上的是另一个女人,倒还好办些,那怕杀了她,她毕竟是有可能做到的。可这个对手就不行了,她就是想敲下它一块来都没有任何可能。年糕头也不回地走了。


发表评论

seccode

最新更新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