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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四塔

发布: 2008-11-27 20:57 | 作者: 王瑞芸



(一)

美国洛杉矶北部有一处叫做沃兹的区域,不见经传,若与当地闻名天下的好莱坞区相比,真有天壤之别。沃兹是一处货真价实的穷地界儿,到处只见丑陋的旧房子,房子四周扔的是旧轮胎,破沙发,可乐瓶子,破了帮的运动鞋,穿旧了的球衣,瘪了轮胎的汽车……铁路从这里穿街而过,尘土飞扬,鸣声震天……人穷了受气,地方穷了遭践,这里是个鸟不做窝,鬼不生蛋的地方。可是突然,在一片衰房破院中间,赫然矗立起一个五颜六色的怪物,高塔似地竖着,直入云霄,倒活象在一片颓败枯竭的老林子里长出的一朵五色斑斓的硕大蘑菇,华丽而且灿烂,看得人心惊肉跳,好像阿丽丝梦游,一脚踩进一个童话里去了。

那件奇怪东西不是楼,不是屋,不是纪念碑,却是一个30米上下的井架似的大家伙,由钢筋和水泥做成,从头到脚贴满五光十色的碎玻璃和花磁片,在加州终年明朗的阳光下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当地人把它称为“华四塔”。而今这个华四塔名气越来越大,成了洛杉矶的一处“名胜”,闲人,游客,名流,政要都肯曲曲折折地找过来,在一片疮痍丑陋的地界上恭敬地瞻仰这个庞然大物。人们看一回,便要叹一回,尤其是听说这个艳丽奇异的大家伙是一个人在没有任何机械设备,没有任何助理帮手,没有任何基金赞助的情况下,赤手空拳独力完成的。

还听说,那人身高不足一米五,差不多是个流浪汉,卑贱丑陋,微不足道,在42岁上才开始着手营造这么个大家伙,足足花去了他34年的时间。这个人只用自己的一双手,把水泥、钢丝和无数从垃圾中拣来的磁片玻璃,搀和在一起,象燕子垒窝一般,从地面一点点往上建。在34年里,他没有休息过一天,一直做到76岁上才歇了手,然后拍一拍手上的泥灰,敲开了邻居的门,告诉人说,“我把后院的塔连房子一起送给你。”隔了一天,这个人就从这里消失了,不知所踪。

这一带的居民都叫他华四。华四是他的中国名字。

约莫在一百年前,有一艘木船从中国广东的台山出发往东航行,一路上被太平洋的风暴和海浪打得千疮百孔,终于在它彻底散架之前抵达了美国旧金山的渔人码头。

船里一群留着辫子的中国男人中,有一个16岁的小男人,虽然一路上吐得翻肠倒肚,且喜不曾折了小命,他跌跌撞撞用余力爬上了岸,和那些大男人一起,就在旧金山肮脏的中国城内落了脚。大男人都出去找费力挣钱的生活了,他只能洗碗,扫地,当小听差,小跑堂,小佣人,混个吃住。那时的中国人,全生活在美国的底层,他呢,是底层中的底层,和人脚下的泥也差不多。他也真长得象泥啊,熬黑的瘦脸,眼睛根本是雕塑家手里的毛胚,才不过左右草草划下两道缝,初定了位置,不曾得功夫塑造刻划细节,就搁下手了。鼻梁倒还很有志向,一味要向上挺,可是鼻翼却不肯配合,稀松懈怠地朝两边趴,弄了个草草收场。鼻子的懈怠让牙床钻了空子,一味前挺,因此嘴的位置跑到了鼻子前面。他在18岁上,吃过一次冤枉的殴打,丢了一只门牙,从此一辈子就豁着扇门面。后来,人都看习惯了,如果装上了,倒会觉得不是他了呢。他在16岁踏上美国的土地之后,竟不曾再长个子,因此让他到老都是个孩子的身量,在成人男子中矮得出奇。

他知道自己卑贱得很,就默默做事,从不开口。英文会说先生,太太,谢谢,早上好,下午好,晚上好。有些在太平洋另一头一个叫上海的城市里给洋人家做保姆的中国老妈子,英文也能比他说得多,说得好。字自然是不识,英文不识,中文也不识,只勉强可以写下自己的名字——华四。自然他姓华,原有个挺体面的名字:华德来。但他不会写,因在家中排行第四,人就叫他华四。“四”字好写好认,于是,华四成了他的名字,跟了他一辈子。

华四虽然矮小卑贱,可他究竟是个人,而且是男人,有时也会使性子闹气。慢慢地,酒也喝上了——是个男人,又活得艰难,就没法不喝酒。等喝到脸红,他就一拍桌子,亮起嗓子喝一声:“FUCK!”(操!)他并没有骂人,因为他跟前一个人都没有,他就为了趁了酒劲,喊一嗓子痛快。他从不惹人 ——因为力量实在悬殊,他的愤怒是对着空气发的,这个自由美国是给了他的。

不能因为他矮,他黑,他长得象泥土就抹煞了他的好处,谁没有一点好处呢?他下得力,吃得苦,20岁时,不做跑堂了,跟了人修房子,从提水拌料的小工做起,渐渐学得一点手艺,能帮人添一间半间屋子,抹一个水泥门道,做一个瓷砖的灶台……往往一场生活做下来,人滚得跟泥猴子似的,却从不偷懒耍滑,活儿也做得仔细。因此他在这一带居民中声誉很好,一直都有活儿干。干到25岁上,手里薄有积蓄,华四这小子,嘿,成家了!

娶的是一个广东女仔,个头与他相当,一张大团子脸上突出的是两个高高的颧骨和一口暴牙,头发象马鬃,很厚。常年穿着月白色的斜襟大褂,袖口,门襟镶着蓝色的滚边。没有裹脚,可是双腿长度不般齐,带累了肩膀也微微倾斜着。可是手脚粗大,很做得生活吃得苦。嫁他的时候,23岁。这对相貌丑陋,卑贱到十二分的小夫妻,就拢到一处过上了,没声没息的,象墙缝里的草一样。

可是,不到一年,声音就来了。他们添了个小子,不时晚间哭闹,四邻里全听得到。过了一年,又添了一个,还是小子。开头新成家的那点兴头和气象,被孩子的尿片子,奶瓶,折断了柄的小木头铲子,豁了口的橡皮球等等挤得一点不剩。家里盛的尽是忙乱,烦躁,抱怨。

他的大脚女人倒是很勤苦,白天去车衣厂做工,晚上回来,弄孩子,煮饭,一双大脚一高一低在屋子四处走得咯咚咯咚响。他的女人脚忙,手忙,嘴也忙,嘴里噜嗦着丈夫,手上提着儿子的两条小腿换尿布,炉子上的肉粥很响地咕嘟着,一不留神,儿子的哭声随即嘹亮得象吹喇叭一般高扬起来。

这可是真烦啊,老婆,孩子,家!虽然华四是个在下层滚大的人物,可是他好静,他是从寂寞中悄悄生长的一截子树疙瘩。他不喜欢受人打搅,只愿默默地埋头做手上的活计,在无人打搅的安静中做完一件事让他有一种满足感。原来他只以为,家是个暖洋洋的去处,却不料家简直是闹哄哄的猪圈。他觉得自己对他们是多余的,或者说他们对自己是多余的。他好大的不开心了,不知道哪里错了,更不知道怎么去改正这个错,只好把酒喝得更凶了。

虽然喝上了酒,但他从不耽误做工。无论阴晴寒暑,他总是黎明即起,喝下一大碗女人做的肉粥,拎着灰桶,提着抹子、瓦刀上工去了。

他若是一路这么过下去,原是该的,生活没有对他好,却也没有对他不好,他们一船来的人中间,有病的,有落魄的,有残的,有死的,他活着,全须全尾,有了老婆孩子,一个卑贱的人,这已经好到头了,还想要什么?可华四突然有一天跟生活闹翻了。

那是一个普通不过的夏季早上,他拎着灰桶去做工。见一天的红云,先以为要落雨,可雨一点没有落下来,太阳却一路辣起来。他走了多半个钟头到了雇主人家,已经热出了一头汗。这一天他和另三个伙伴给一家美国人用水泥抹一个前院,并做个车道。华四照例到得最早,等另外那三个走来,他已经把工具、水泥、石子等一股脑儿都摊开备齐了——那是他一向打下手弄惯的,等最后收拾,也是他的事。他若不这么干,伙计们全要骂他,谁让他矮人一头呢。

四个人埋头做了一上午,到了歇晌时,因那家雇主前院光展展的,没有树,他们就坐到了旁边邻居家的一棵桑树底下。不过就水缸大小的一块树荫,他们四个一圈儿围着才坐下,一个长得嘴脸尖尖的老太太就出来赶人了。四个中国男人见是一个白人,一句话都没有,都猫腰着站起来走回到大太阳地里,皱着脸四处张望。雇主家门窗紧闭,从头到尾不见有人露面,连孩子都没有。他们才懒得露面呢,这些白人光知道雇中国人干活儿便宜,却不待见这些中国佬,有事只找工头交涉,至于走来干活儿的,不过就是虫蚁,他们看也不要看。四个没奈何,只得顶着太阳,在前院的台矶上坐下,拿出自家带来的饭盒,水瓶,吃饭歇晌。

华四刚喝下半瓶子水,不等把一个包子吃完,他的一个台山同乡,叫大庆子的,就用脚踢踢他的屁股:“起来,给爷买瓶冰镇的汽水去!”华四满嘴的包子,等不及咽下去,就爬起来了。大庆子是十几年前跟他一个船来的,比他大四岁,足足高他一个头,最是处处压制着矮子华四的一个人。华四没成家前,他对华四称叔,华四成家后,他对华四称爷。

华四是被他使唤惯了的,不言不语,搁下没有吃完的饭,颠颠地走去给他买冰镇汽水,另两个也让他捎两瓶来。他走过两个街口,抱着三瓶汽水,瓶子象出了大汗一样,淋淋漓漓往下滴水。他热得要不得,心口象窝着块热炭,就拿冰冰冷的汽水瓶子去贴他的心窝子。他的心锐利地抽躇了一下,一个人象通了电,四肢全麻了,他吓得撒开手,三瓶汽水乒彭!乒彭!乒彭!落在地上,倒像人在当街里扔下几个炸弹。街上是一个人也没有,可是他知道所有的眼睛都在门缝和窗帘子后面窥他。一辆马车正打街心里过来,车夫皱了眉立着眼从一地的碎玻璃边上绕过去,车上坐着的一个油头粉面、穿了一身雪白西装的白人,在敞篷的车座上拿眼睛斜了斜扎撒着两手,满脸惶惑的矮小华四啐道:“ 中国猪猡!”

警察过来了,吆喝他把地面打扫干净,华四前后找不到工具,只好脱下身上的褂子,把碎玻璃捡了兜住,一直带回到他做工的地方。大庆子见他提了个衣兜,赤了上身来了,先笑,落后见他摔碎了瓶子,又骂。另两个也怪他毛爪子,砸了他们的汽水。华四就呐呐地说,他赔就是。“赔你的奶奶!”大庆子喝道,“爷的热你也赔啊?”说着,就起身骂骂咧咧地自己走着去买汽水,叫华四干他的那份活儿。另两个不敢惹大庆子,却都怨着华四。华四饭也不曾吃得利索,自己趴在大太阳里,汗如雨下地做活,人被晒焦了半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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