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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四塔

发布: 2008-11-27 20:57 | 作者: 王瑞芸



(四)

可是老华四到哪里去了,他还活着吗?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却做成了一件惊动四方的事,他知道吗?

加州的地形西高东低,起伏延缅,有山有水。贯穿加州南北的著名一号高速公路紧沿着太平洋海岸修筑而成,依山临海,风景如画,加州最有名的大城市全都沿海而起:圣地亚哥,洛杉矶,圣塔巴巴拉,旧金山……可是,往加州内陆去,同样贯穿加州南北的五号高速公路,就逊色多了。它蜿蜒通过加州平坦单调的内陆,路上只见秃山,残水,平地,荒滩,就在加州这样的内陆中部,有一个小得要命,光秃平淡,叫做玛塞德的镇子,我们老华四就隐居在那里。

说“隐居”是抬举华四了,他这样的人哪里懂得什么隐居呢,他不过是偶然落脚在那里罢了。离开沃兹时他买了去旧金山的长途汽车票,他没有想好要不要再去找自己儿子和妻子,对于他们而言他已经死了,他自己也是这么看的。可是旧金山对于他也就算得故乡了,不然他还能去哪里呢?他愿意到那里去悄悄老死。然而在去旧金山的途中,他乘坐的长途汽车半道上在玛塞德这个小镇抛了锚。华四想,这也许是天意——天叫他不必再去旧金山了。也罢,哪里黄土不埋人,于是他就留在玛塞德小镇,住进了那种美国政府为无收入老人预备的公寓。

贫陋小镇上的老人公寓条件非常有限,提供简单吃住而已,但华四觉得那里并不比他在圣塔拿街的住处更差,他满意得很。现在他可以等死了,这可比学会堕落,比用几十年去建塔容易多了。在玛塞德,华四从不跟人不提他的塔,对于他,不仅广东台山的人生过去了,旧金山的人生过去了,在沃兹的人生也过去了,人是不能把自己的一生全背在身上的。他在老人公寓里学会了下五子棋,成天到处找着人下棋。天气好的时候就晃到车站去东看西望,见闲坐着等车的人,就凑上去跟人下上一盘。他对这简单的游戏着了迷。虽然屡战屡败,可是他屡败屡战。 

当《洛杉矶时报》沸沸扬扬报导华四塔事件时,老人公寓里看报的人是知道的,但没有人把这件事和眼前这个小个子中国人联系在一起。倒是有人指着报纸对华四说,“嘿,华四,这里头这个家伙和你同名呢。”华四瞄一眼,看见他的塔印在报上,他也不在心上,他的塔还没有建成时就已经上了报纸,但那都是别人的事,就象那两个孩子做沙堡,有人围在边上看一样。他呢,只管做自己的,做完了扔崩一走了事。他是差一点连命都扔出去呢,扔下个塔算什么。他不懂人为了他扔下的玩意儿在嚷嚷什么,这个世界有太多叫他不明白的事,他到死也不会明白了。可他一点也不想为这些不明白费脑子。

却说华四隔壁房间住着的一个老人,是意大利移民,叫罗迪,最好笑闹。若以孩子论,他就是个调皮的,就是晚上打呼噜,那声音也是拐着弯,唱咏叹调似的。他见华四在他们中间最是个粗人,英文一塌糊涂,就常常逗着华四。罗迪长得高瘦,华四站在他跟前,给人印象似乎只及他一半。他一遇见华四,就弯腰挽住他的胳膊,说“爷爷带你溜弯去!”他次次见华四都要讲这句话,可也次次都有人笑,华四咧开缺了牙的嘴,也笑。  

老罗迪闲得发慌,只说跟华四开个精致些的玩笑。见报上连着在说一个叫华四的人做成的塔如何如何,就悄悄给报社写了个信,说,你们那个叫华四的人正住在这里。报社得了这信,当然通知了罗伯特教授。

罗伯特教授因为保护华四塔已经弄得声名远播,眼下被伯克莱大学美术史系聘去了。现在华四塔已经成了他的一个重要研究课题,他除了自己研究,还组织系里的博士研究生们分别研究华四塔的各种细微末节。他没有料到,他保护了华四塔,华四塔也保护了他。不含糊,这个塔根本成了他这个教授在学术上平步青云的阶梯。如今做美术史学问,最难的就是找到一个人所未碰的课题,无论是古埃及,古希腊,古罗马,文艺复兴,巴洛克,罗可可,古典主义,浪漫主义,现代主义……处处都被人挤得插不下脚去,他这个年轻新进哪里找得到突破的口子去。可是上天开眼,居然半空里掉下个香饽饽——华四塔。这个塔混沌未凿,一身是宝,无论是它的结构课题,它的装饰课题,它的源起经过,它与其它建筑类型的比较分析,都是一片片未经开垦的处女地,随便就能洋洋万言。从头细说,三五七篇论文一凑就能汇编成集,做成一个可观的学术成果。而且,如果思路活泛,社交有道,还可以为这个塔拍个电影,出版传记,真正前途无量。因此罗伯特教授一听说华四本人的下落,激动得几乎一夜未眠。在得了这个消息的第一个周末,他就驱车从旧金山直抵玛塞德小镇。

无需查证,罗伯特教授一见华四的年纪和个头,就知道找对了人。他不由分说,两只手全伸出来,紧紧攥住让他肃然起敬的“华四先生”嶙峋疙瘩的老手,竟不曾注意到这个只到他下巴的中国小老头带着瑟缩的,惊恐的,仿佛被人在脑后打了一棍子似的神情看着他。他不懂这个体面聪明的年轻白人突然跑了来麻烦他做什么,他当年建塔时,可没有麻烦过任何人。

可是这个教授对他极其恭敬,一口一个华四先生,费了很多口舌力邀他到伯克莱大学去做客,如果可能,请他给个讲座,即使不给讲座——罗伯特教授看得出老人的英语表达够呛——至少要出席讲座,因为学校里人人等着争睹他的丰采。

华四可听不懂“讲座”,“争睹”,“丰采”这样的词,他满心只想拒绝。但毕竟人到了老年性子就和软了,且又见这个衣冠楚楚的年轻人再三再四求他,他不能不答应。他私心里窃喜教授来时老罗迪不在跟前。老罗迪被住在俄勒冈州的女儿接了去参加外孙的婚礼了。谢天谢地,不然叫老罗迪看见这一幕,真不知道他会如何取笑呢。

罗伯特教授待华四周到之极,过了几个月,他特别派一个能说中文的华裔学生去接华四,并专门为华四量身定制了一套体面行头。因此,78岁的老华四出现在伯克莱大学讲台时,身穿深灰色西装,头戴黑呢礼帽,脚上一双铮亮的皮鞋,通身格铮铮,新簇簇的。

只是,华四老儿让这身衣服拘禁得直眨巴眼睛。他一辈子没有穿过西装,他结婚时穿的是中式长袍。现在他干瘦得象颗老枣儿了,这样挺括的,如同壳子般的衣服更把他烘托得千折百皱的。他焦黄的脖子箍在雪白的硬领里,荒滩般的头顶捂在一顶散发着香气的呢帽子里,他觉得自己仿佛被放在一个贴身的小笼子里——他为了这个臊得慌,喉咙干得直冒烟。另外,呱啦呱啦的鼓掌声,一大屋子热腾腾的人,前后左右围满了他的密不通风的笑容,滔滔不绝巧舌如簧的英文,全叫他犯晕。还不如现在让他爬到塔顶上去呢,爬到塔顶上也比这个强些——他不会犯晕。

可是他对自己说:一定不能叫那个体面的教授失望,人家对他真是好呢,这一辈子谁对他好过呢?这一辈子谁给他买过新衣裳新帽子新鞋呢——他结婚的长袍是借来的!人要讲良心。他两手放在膝上,叫自己在主席台上规规矩矩地坐着,非常耐心地等着一个个上台子讲话的人讲完他们该说的话。

他们可真能说,说得都不肯走,他不知道那是人家分别在朗读关于华四塔的研究论文。他只是大概知道他们都在说他的塔,什么支架了,座基了,磁片了,这个了,那个了,说了又说……华四眨巴着眼睛,脑子象一团稠厚的灰浆,压得他眼睛都快闭上了。在那团稠厚的灰浆里,嵌着一块小石头,那石头是:什么时候完呢,什么时候完呢……他憋尿了,他因为觉着喉咙冒烟,连喝了六杯水。好不容易等到罗伯特教授满面笑容地走来他跟前,握住他的手,面对一大屋子人问他:“华四先生,现在轮到你了,你要跟我们说些什么呢?”

华四带着严肃而郑重的表情仰起脸对他说:“我想去撒尿。”

大屋子里哗啦掀起一股风暴,华四瞥见台下所有的嘴都对他慷慨洞开。他一边在罗伯特教授带领下往外走,一边不满着:那些做学生的年轻人到底是没有规矩——谁还能不撒尿呢?还是这个教授最懂礼节,人家没有笑,人家只是嘴角扯了一下,就一下,那不能算笑。

等他回来重新坐定,罗伯特教授正领带,清喉咙,摆出庄严的脸相,好容易才叫下面安静了,然后他恭恭敬敬请华四先生说话。华四站起来,走到讲台前。那个高度只到人胸脯的橡木讲台,临到他只能露出个脑袋,下面又笑起来。华四这回不恼,也跟着笑了。罗伯特教授忙引他站到讲台的前面去。下面突然就安静了——

那是怎样矮小的一个人啊!他老了更缩得矮,刚才坐着还不大显,眼下他一个人兀自站在空荡荡的前台上,看上去简直象个十多岁的孩子那么小,一个长老了的孩子。

嘻笑的气氛突然消失了。偌大的人声鼎沸的大讲堂,突然变得连一根针落下来都听得到。

人们不知道在自己心头发生了什么,有谁小心般地拍响了第一声巴掌,满屋子的人突然就明白了那寂静的内涵,哗啦一声好像坍了房子似的,掌声象雷似的炸响了。

华四衰老的心给摇动了,他慌慌地想,他是怎么活到这个份上的?他做那个塔,原是只想让自己高兴的,他没想招谁惹谁,这些人……可叫他怎么好,他臊得没处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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