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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四塔

发布: 2008-11-27 20:57 | 作者: 王瑞芸



(二)

第二天,华四在街上醒来,身体软得象棉花,头却重得象磨盘。他靠着酒馆的木头门坐起来,抬眼看到的是一街移动的脚,半个马车轮子,半截子小孩的身体。脚也好,半个轮子也好,半截身体也好,全都匆匆打他身边过去,没有停下来的——酒馆还没有开门呢。华四瞪着眼睛一动不动。如果不是头疼,嘴里的酒气酸味,肚腹中的嘀咕翻滚,他巴不得自己成为身后那块雕着粗糙花纹的门板,或者身下那块冰冷坚硬的青石板才好。真的,象那样纹丝不动,没有生命,没有知觉,那才真叫好!

过了一天,华四从中国城里消失了。有人恍惚在渔人码头的岸边上见着他一回,他独自坐着,头垂在胸口……

人就传,华四一准跳海死了。死了就死了,连他老婆孩子都不去找他,谁管?再说,这样渣滓般的人,让海水卷去了落个干净。

没错,华四醉酒之后的第二天是到了渔人码头的海边上,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那两条打软发晃的腿是怎么把他载了去了。他单记得自己是想一直走进海水里,走到没顶为止。可是到了岸边,他累坏了,就坐在礁石上喘口气。想到这里便是他16岁时在美国上岸的地点,那三个月里翻江倒海的呕吐,闷热浊臭的船舱,比死还要难受的疲惫就在他心头一寸寸活了起来。他还记得那时人人互相安慰说:到了就好了,到了就好了。瞧,他最终是到了,可是他“好了” 吗?他连个人样儿都没挣出来,在人眼里不过是猪狗。就因为这样,他才让自己干脆活成了个混蛋的。他不由想到那个单薄难看的小妓——现在她早长得比他高出大半个头了,肩膀懈着,脸上都出了皱纹,可还是怕他;还想到自己儿子吓破了胆的小鸡仔模样……他腻烦得把头甩来甩去。他除了欺负那样最次等最弱小的货色,他还有什么能耐?

得,他做混蛋也做到头了,他折腾不出新花样来了,拉倒吧!

天是阴着的,海面颜色青灰,却在他跟前温柔模样地晃动着,摇篮似的,招惹得华四微微愉快起来。好,照直往前走,再下一趟海就是。

他站起来,海水那股熟悉的淡淡的腥气朝他涌过来,和二十来年前一模一样。他心里不禁一动:这一趟子,能不能“到了就好了”呢?如果到了也还是不好,他可怎么办?那时,他就再也没有地方去了。祖爷爷的,他就再没有地方去了!

他吓得一屁股又坐下去。呆了半晌,拿不出个主意来,直懊恼自己不该停下来歇脚的。好个糊涂东西哟,远远地赶过来找的是断气,还要坐下来喘气做什么?刚才一气走进海里,现在就全没事儿了。

华四象狗一样歪着头,半张着嘴,鼓着眼睛,瞧了一忽儿天空。天灰灰着,跟远处铁青着脸的海接在一起,好像一张脸上紧抿着的嘴。“哎哟,”华四想,“往那个地方走过去,会有我的好吗?”他转过身体,瞧瞧身后,离海岸半里远处,房子挤得紧紧的,象一张嘴里紧咬着的牙齿。“他娘的,回去,也没有我的好呢。”华四进退无着,心死透了,浑身疲软得象一块湿布,不知坐了多久,他不觉靠着岩石睡过去了。隔宿的酒气还停在他身体里,正悄悄地顺了毛孔往四下里散,他在睡梦里竟然醺醺的,人象飘起来,好过得很呢。

傍晚他醒过来,想不起来自己在哪里,也想不起来自己要干什么。他单注意到四周多了好些孩子。他们是傍晚时分来海边游水嬉戏的,他们追逐嘻闹,一声声快活的尖叫箭镞似地直射进他心里。他麻木的心开始受到一点刺激,里头长出根刺来:他娘的,他这一辈子,曾这样快活过吗?他喝酒买笑,可是他没有快活过一天,他不由痛恨起早已经死在广东乡下的亲娘老子,生下了他这么个丑人儿,活该叫人遭践。他只能永远处在人下,活不出头的,他巴巴结结地好好地活,或者操他姥姥地歹毒地活,都一样活不出头的。

他还是死吧。38岁,也够了,再多了,没甚意思,白惹人生气不说,更惹自己生气。这次他想定了,就捺下性子坐着等海滩上的孩子们散去。

向晚时分,天倒开了,海那边的一半天空亮起来,那是叫落在海后面的太阳映的。渔人码头那边,渐渐聚拢了好些木船,人走上走下的,有一两声吆喝断断续续传来,但不甚分明,有食物的香味飘过来倒是清楚明白的——那是炸鱼的香味。华四早饿了,可是他不想离开海滩,他怕自己一离开就改主意了。再顶一忽儿就好了,眼见海滩上的孩子已经开始稀少。可有两个离他不远处的孩子老赖着不走,他留心看了看,见他们在堆沙堡,忙得满面通红,额角流汗。他看到其中小一点的那个孩子还是个兔唇,偏偏忙得最起劲,汗流到眼睛里,他两只泥手用不上,就把脑袋一抖,眼睛使劲一挤再睁开,蹶着屁股继续干手中的活。他们堆出个圆圆的堡,象个坟丘,然后两个孩子又把四周用手铲平,让它渐渐俊俏,尖瘦起来,颤巍巍的,突然塌掉。两个孩子啊呀一声……华四吐出口气,以为他们会就此丢开手,走人。不料两个孩子只是互相看了笑,笑过了,伏下身子继续更起劲地重新堆了个大的,因为下面座子宽大了,再铲平四周时,沙堡就没有塌。

天色已经昏下来,渔人码头的灯都点亮了,靠在一起的船,轮廓开始模糊成一片,黑巍巍的,象树丛一般。可两个孩子还不知道走,自管一地里找木棍,往沙堡上头插,突然从昏暗的远处走来一个妇人,哑着嗓子高一声低一声责骂着,才把满身泥沙的两个孩子牵走了。

海滩上除了华四,没有别人了,华四的时机总算到了。

可华四象一只猫头鹰一样蹲在一块高起的岩石上一动不动,眼睛虽盯着海,可是他走神了:那两孩子回了家,定要吃娘老子责打吧?……那也是活该,玩得不肯走,害他等了这么久……看那个女人蓬着头,粗着嗓子,就是个穷户,那两个孩子回去,能有什么好的等着他们?只怕他们那个家也像他的,烦乱,吵闹,对孩子往死里狠揍屁股……那又怎么样,瞧人家玩得真是开心呢,特别是小的那个,瞧他那小豁嘴笑得那个怪模样……可是他愿意开心,谁管得住呢。

华四突然就想不通了:不对!他华四再不济,再下贱,难道还比不了那个豁嘴的小兔崽子?他华四的嘴——也许形状不顶好看——却是完完整整,不带一点儿缺口豁边的。(想到这里他在黑暗里下意识地把嘴抿紧了,因为他嘴里缺了一颗门牙,可谁还能不掉一颗半颗的牙呢?要紧的是嘴!)他华四生着一张好好儿的整嘴子,却没有让自己舒舒心心地高兴上一回,就象那个豁嘴的小兔崽子,什么乱七八糟的家啊,蓬着头的妇人啊,打屁股亲娘老子啊,全丢一边。

这究竟是个什么事呢?

海水哗啦哗啦响,一波一波地朝岸上涌来,等一个白月亮升上来时,海滩也是一地的白。那两孩子堆的沙堡,还有石头上的蹲着的华四,已经全不见了。

洛杉矶的北部,一百年前还是好大一片荒地。后来打帕萨蒂那城修了条铁路,一直通到长滩海边的码头,北边的地面上才开始陆续有了居民,渐渐繁衍出后来叫沃兹的地区。到了1920年左右,沃兹区里住上了各式各样的外国移民:墨西哥的花匠,日本的菜农,牙买加的厨师,古巴的水手……街道象鱼网一般织起来,横七竖八,毫无秩序。这里的房屋一律矮小简陋,连一栋体面的都没有。那些稍稍手里积攒下钱的人,赶紧就从这里搬走,搬得越远越好。但这里居民总在不断地增加,各路穷移民都往这里涌,因为这里地皮极其便宜,买下块地自己盖个棚子,屋子,就能把日子过起来。因而在沃兹区泥瓦匠要算顶吃得开,他们一家家给人盖房子,盘灶。

沃兹区靠西有一条叫罗宾的街,短得象兔子尾巴,街上一共只四户人家,一户墨西哥人,一户黑人,一户古巴人,一户波多黎哥人。波多黎哥人来得最晚,一来就动手做跟别人家一样的事:整理地面,请人搭建房屋。可是,那屋子建成后,不等到盘灶做厕所,泥瓦匠为了工钱的事跟波多黎哥人吵翻,丢下活儿就走了。后来,多亏那户墨西哥人帮忙,给他们波多黎哥的邻居领来了一个小个子泥瓦匠,把剩下的活儿接碴干完。那个泥瓦匠四十岁上下,短小精悍,紧抿着嘴不善言语,可活做得好。三四个人的活儿,他就一个人干,而且还干得有条不紊。等建好厕所,盘好了灶,又给门口做台矶子。

因两家挨得近,墨西哥人家的女儿,一个黑黑胖胖的二十岁大姑娘,就隔了篱笆看住了。她觉得那个泥瓦匠做活的时候,一把瓦刀使得好看,和泥,抹浆,刻线,剔花全是它。它几乎不是个工具,而是长在那个泥瓦匠身上的一只手,要它伸就伸,要它缩就缩,翻飞自如,灵活乖巧。

胖姑娘注视得泥瓦匠回过头来,朝她露出缺了个门齿的牙。胖姑娘也朝他笑,还竖了竖大拇指。两个互相对笑了三四回,姑娘就开口问他名字,泥瓦匠说:华四。又回问她,她说叫尼珂儿。可是,泥瓦匠在心里却叫她“年糕”— —用的是中文。怎么不是年糕呢?她那样黑黑胖胖,咬一口一准又糯又软,还是豆沙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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