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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四塔

发布: 2008-11-27 20:57 | 作者: 王瑞芸



晚上到家里,老婆见他眉焦目烂,也不打听,也不在意,连水也不等他喝,就差他去给孩子买六神丸来解毒。孩子的脊背上长了个好大的疖子,日夜啼哭。他倒是依言去了,好好儿地买了来,一手捧了进门,突然往地下一摔。他的大脚女人怔了,张着嘴发不出声来,可两个孩子却一刻也不耽误,张嘴就嚎,好像是突然拧大了音量的收音机。华四冲上去,给哇哇哭叫的孩子屁股上一人扇了一大巴掌,两个孩子的哭声象升空的火箭,从屋顶穿瓦裂石直冲霄汉。老婆尖叫着一头撞上来撕他,华四喉咙里冒烟,眼睛里出火,一把推倒老婆,在她四四方方的屁股上狠命扇了三五下。家里眨眼之间成了屠宰场,尖叫嘶喊,呼啸啼哭,华四一脚踢开了门,象一团烧着的火炭,滚出去了。

他埋头直走,只希望离开家越远越好。可是外头也一样气闷,中国城街道狭窄,行人络绎,那些沿街的店铺都开着门,各种干货咸带鱼的气味,香烛草纸蒲包茶叶的气味,酒气人汗,浮了一街子。这些气味全叫他恶心。虽然晚间暑气已消了大半,可他依然躁热难当。他感到自己已经活够了!

这时,他才不过29岁。换个家境好的小子,在这个年纪生活不过才开了头,前面遥遥地有一堆花朵般的好日子朝他招手儿呢。可对于华四来说,倒象是已经活过两世了:他在中国广东家乡的苦难里活过了一遭,六岁就看牛,一个小人儿一年到头被牛虻蚊虫叮咬得象根赤豆冰棍;他也已经在美国受苦受辱的移民生活里活过一遭了,辛苦——那根本已经是蒙住他全身的一张皮,他早习惯了--可是辛苦之外他还要日日遭人吐弃辱骂。白人——那是不必提,谁叫他们是白人呢。可这里的中国人,个个却也都把他踩在脚下。更可气的,就是自己家里的老婆孩子,也从不曾把他当个爷待。这日子一点一滴,就没有一丁点儿是让他能够痛快的。他才29岁,还有长长的日子要过呢,可他想不出以后的日子还能给他带来什么,再过一个29年也只能是同一个样子。他不可能换工作——他没有别的手艺;他不会被提升做工头——他大字不识,天生就矮人一头;在女人的事情上他也没有任何希望,他又不阔,还加上矮小丑陋,能守得住自己老婆就不错。国家的兴亡,时局的变化,政客的竞选,明星的绯闻,跟他的生活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外头的世界和政局对他唯一的影响是:中国皇帝不坐龙庭了,人都纷纷地剪了辫子,他也就跟着剪了。剩下的还能有什么?他不过就是年复一年在美国的地界上,从东家做到西家,把工钱拿回家养活自己那两个吱哇乱哭的孩子。等他们长大,然后他象狗一样老去,毙命— —他的一生全在这里了。

天是已经乌黑,杏黄的灯光从沿街的铺子里射到街上,宛若火光,热哄烘地让人只是发燥。他穿街而过,并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心里好像有一团发黑黏稠的灰浆堵里头,他咬起腮帮,两手攥成拳头,满心的不痛快让他想打人,想寻事,想破坏。他走过一家叫桃源春的饭店,人进进出出地异常热闹,油煎的香气,酱肉的香气,还有生姜大葱的调料香气从灯光里涌到街面上……他紧了几步走到暗暗的房角处,掀开衣襟就撒尿。尿头很短,骚味特别浓,他可惜自己的尿只能污染这一个墙角。要是他大胆,他应该撒到桃源春的门前,或者,竟撒到旧金山闹市的街心里去,让天底下所有的压在他头上的大人先生们全都闻得到!

他在街头的一个露天水池边上洗了洗头脸,又饱喝了一肚子水,象鸭子似的叉开两条腿往前划。街上没人看他,他也不看人,信了腿只管走。走过一条街,又走过一条街,冷不丁一个声音在暗中朝他直撞上来:“先生,先生,往这里来……”他一愣,站下了,便见眼前一个瘦小的人影子,人影子见他站住脚,急切地又说一遍:“先生,先生,往这里来……”他往后退一步,站到了灯光里。跟前的人影子就朝他走近一步,灯光里显出个瘦小女子,穿了件不清不爽的红绸子斜襟大褂,衣服大得象个罩子,几乎拖到她的膝盖。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竟走到老三街上来了,怪不得他觉着仿佛街道更窄了,灯光由杏黄的颜色转成红殷殷的光色,又鬼魅,又腻人。他早知道老三街上多的是妓馆,可他还不曾来这里嫖过妓。他倒不是对自己的大脚婆娘有多少感情,只是本能地觉得那不是自己该做的事。可是今天不同了,他奶奶地活烦了!

他凑近了又看看那个妓,跟他个头差不多少,一眼就看得出那真是个孩子啊,脸是扁平的,虽擦了胭脂,可是依然掩盖不住她五官的单薄平淡,头上薄薄的一层稀毛,在脑后可笑地拢出一个瘪瘪的髻,一朵歪歪扭扭的粉红绒花摇摇晃晃地插在耳鬓,几乎站立不住,衣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倒象是挂在竹竿上……好一个蹩脚次等的货色——他心里的火更加被浇上了油:他就算是被那个白人尖嘴老太婆驱赶,被坐马车的白西装啐骂,被大庆子驱使吆喝,被老婆哭闹撕打,都不如眼前的事情更叫他没脸!他妈的这个小婊子,比小鸡还要瘦弱的小贱货,谁都不找,一找就来找着他!她敢找稍微高大一点的男人吗?瞧她那个松样,就是个才断了奶雏儿,正学着卖X,这样的X谁要,没有人要,她才找上了他。她是欺负他个子小,才敢开口的,操她的亲娘姥姥的!操她的十八代高祖奶奶的!连她都能欺到自己头上来,这个世界还叫不叫人活!他恶狠狠地一把拉住她的手腕,象警察对犯人一般:“走!”

小妓在他的掌握里索索抖,不是他跟她,却是他牵着她进了个门口挂了两个小红灯笼的房子,客堂里坐了个老女人,挤紧了眼睛对他觑了一觑,裂嘴一笑,不是朝他的,却是朝那个小妓的,那意思分明是:哎哟,总算拉来了个客呢。

他更火了,拎着那个雏妓一直到楼上。楼上地方不大,有五六间房门曲曲折折地排列着,一股子郁闷的甜腻气味扑上来,让他皱了眉,松开手。那个小雏儿颤抖着推开一间房门。里头小得要命,只一张床,一个圈椅,床头一个小柜子,上面放着盏灯,罩着个带着残缺流苏的红色灯罩。雏儿站在当心里,也不会让座,更不懂调笑,怕他怕得已经失了方寸,害冷一般缩着头肩,模样愈加难看。他也一时没有了主意,就一屁股在圈椅里坐下,双腿直直地叉开—— 那是从大庆子学来的,直了嗓子便说,“给爷倒杯水来喝。”——那也是跟大庆子学的,可在说到“爷”时,他的声音软了一下,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呢。且喜那个雏儿不留意,乖乖倒来了水。他接在手里又说,“给爷槌腿!”这第二回的“爷”字,声音就硬了,雏儿便来槌腿。可她的乖顺没有安慰他,只是激怒他——没有用的东西,她还能伺候谁!看她在自己跟前头都不敢抬,先头她在门外有的一丝羞怯完全变成了惊恐,愈加让他恶从胆边生。他一抬腿,她就滚到了地板上,也不敢叫一声,苦了脸撑起身子要爬起来,他就喝道:“脱!”雏儿小鸡样地细声问他:“到床上去?”

“脱!”

雏儿只得坐在地板上哆哆嗦嗦地脱了,露出了豆芽似的细瘦身体,可怜连胸脯都还没有发育完全呢——他老婆可比她强多了,骨胳粗大,皮肉结实。

他就在地板上干了她。他什么快感都没有得到,单是慌张地想:我这是在做什么?我这是在做什么?可是看到她怕他怕到骨头里,他感到解恨。

就这样,他上了火,就来找她,对她比谁都恶,看到她在他跟前委委屈屈地发抖,他对她更恶。他去那的一家妓馆,一总有八个姑娘,也有丰肥的,也有漂亮些的,可他谁都不找,专找这小雏儿的晦气。他不问她的名字,张口只叫她小贱人。她听惯了,也答应。她虽然怕他来,但更怕他不来。她的委屈可怜象烧酒一样点燃他对她的无比仇恨。

他喝酒也喝得更凶了。过去他是静悄悄地自己喝,现在他朝人堆里钻,跟人猜拳行令地赌酒,老远就能听到他嘶哑着嗓子喊:“哥俩好啊,五魁首…… 输了,好娘亲的,喝!”

从此他做工的钱,象中国城里的许多男人一样,流进了妓院酒馆。老婆把他恨出了一个洞,家中没有一天不吵闹,弄得鬼哭狼嚎的。旁人原就瞧他不起,而今更加象看猪狗般地看他。只是他手上的生活还是照旧做,还是照旧做得好。他倒不是怕丢饭碗,他只是个习惯,做活的时候,他就把什么都忘记了。他喜欢和泥,抹灰,砌砖头。可是只要他一出了活儿,就换了个人,处处只要把事情做得越糟越好。一面是出色的手艺,一面是卑鄙恶劣的酗酒嫖娼。人看他只是不懂,连他自己也不懂,他只是被动地跟着身体里的力量走,他是那力量的傀儡。

七八年后,华四早在中国城里有了恶名。一次他连着几天没有回家,9岁的小儿子在酒馆里找着了他。他正喝到脸红,儿子上来了,才叫声爸,话还没有出口,他一见儿子那付怯生生的模样,火一窜就上来了,跺着脚对孩子大喝:“滚!”儿子吓得屁滚尿流,撒腿就往外跑。他还不解气,追出去,在当街里大喊:“滚!你这个小猴崽子,小杂种!”人就围住了笑,他也笑,对着儿子落荒而逃的小身影儿骂得更凶,落后又气昂昂地走回酒馆讨大杯喝。大杯喝下去,他却又呜呜地哭。人知道他开始撒酒疯,就不理他,由他一直从凳子上滑到桌子底下。酒馆关门时,老板叫两伙计把他移出门,就扔在屋檐下。其中一个伙计好意走到他家里,敲门告诉他老婆,说他醉在街上了。老婆连门都没有开,隔着门喊:“他就是死在街上了,也别来报信!”那时他已经有半年没给家里一分钱了。

人都知道,华四这家伙彻底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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