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影子戏
也该那鸟跟赵存在有缘。
鸟是从窗外飞进赵存在的病房里来的，像颗没钉牢的扣子穿过扣眼叭地落在地上一样，那鸟噗地一声落到赵存在的床上。
奇怪的是这只鸟没人认得出它是什么鸟，人们没见过，叫不出它的名字。它有八哥的喙喜雀的尾麻雀身鹦鹉的羽毛，兴许是什么新品种或是外国引进来的什么宠物，反正四不像。也有人放出风四下里打听看谁家丢了鸟？可几天的打听没有结果。赵存在就是希望这没有结果的结果。他把那鸟当宝贝。他用一根细绳一端拴住鸟脚另一端拴在自己的裤带上，鸟到哪他跟到哪。医生护士怎么说他都不听，谁来抢谁来夺，他就跟谁急。
我为赵存在求了情，主动担当管理赵存在喂养鸟的“闲事”。
说是闲事还真是闲事。我找来一个废弃的鸟笼一个小碟一个小碗，碟盛食碗装水，为了让鸟夜里睡得安稳，我决定牺牲掉我还喜欢的一块围巾做了鸟笼盖帘，尽管这是个小小的无私的举动，我也能从中感觉到赵存在的欣喜和这种牺牲的带来的崇高感觉。崇高是一种美好的情愫，它能陶冶情操拓展情怀宽放视野涵养胸襟，我感谢那块深色围巾给我带来的身心愉悦。桃花塘精神病康复医院一天最闲的时间是晚饭后那段黄昏时光。时钟仿佛突然放慢了脚步，随散步的人群三步一回首五步一徘徊，西落的太阳渐行渐远，挥挥手，把对大地的痴情写满天空——那是色彩的语言：红是忠，金是诚，紫是高贵，青是浪漫，白是纯洁，粉是柔情，蔚蓝是希望。
在人多的地方，我能感觉到赵存在常拿眼睛寻找我。他不能跟任何人说话，有时张嘴动唇却发不出声音，他几乎不理任何人，除了我。我们一起到医院外的田野里去溜鸟。我们一起在在草丛里捉蚂蚱，扒开泥土里找蚯蚓。那鸟吃得高兴，摇头摆尾啾啾鸣叫，把婉转的歌唱给我们听。赵存在在田野上欢跑，笑容呈在脸上，那笑能融化他眼里的怯懦。喂好鸟，我们就扯酸眯眯草，斗草玩，比试输赢。这是童年时期，小孩子的游戏，可赵存在跟我做得很开心。赵存在还常常采些野花给我，或者偷偷把一枝野花插戴到我头上发，然后望着我笑。赵存在童真的笑又回到了他的脸上，水样滑溜，他的眼里渐渐有了色彩与光亮。他的笑总能感染我跟他一起笑，一起开心，看着赵存在一天天康复，我心里有种不可名状的愉快。由此也消解了我一天工作的疲乏。
我们还玩了泥巴，赵存在捏泥人给我看。他捏一个男人捏一个女人叫我猜是谁？我猜不着，他就在我手心里写了一个“你”，写了一个“我”字。我说不像，他就把两块泥揉在一起，重捏。
夜里，只要不上夜班，我就来赵存在的屋里坐坐，逗鸟或者同他玩影子戏。赵存在是玩手影的高手，他玩出十几种而不重复。我们配合着一起玩，像演双簧。赵妈当观众。他做动作，我模仿声音。墙上显出一条狗，我就学狗叫，显出一只羊我就学羊叫，显出一只牛我就学牛叫，显出一只鸟，可我学不出鸟叫，因为我吹不起口哨。赵存在干着急，提来鸟笼，掀开鸟帘，让真鸟叫。
影子戏叫我们快乐放松，这对赵存在的康复很重要。
我从赵存在触摸我的感觉意识到他的变化，他不仅食指在我掌心划字，他的其它手指也渴望与我的手触摸。因为是渴望就有不可及的担心，所以他的手心便时时出汗，汗津得厉害，原来手掌也是会“汗颜”的。他双手的缠绵与依恋，在诉说他对我的爱。爱是可以传递的信息，像阳光像空气，任何人都可敏感到。赵存在不能朗诵诗了，他就写在日记本上给我看。有“关关雎鸠”，有“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有“盈盈一水间，默默不得语。”有“锦瑟无端五十弦”，有“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去巫山不是云。”等等，还有很多虽然我不能全懂，但我知道那些都是歌颂爱情的诗篇。他天天抄给我，一天一首发展到一天两首再到三首。我还真佩服他，奇怪他肚子里怎么会装有那么多诗？
渐渐地我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在赵存在把他抄的诗给我看时，我莫名地会心跳脸红，手也让他牵，也随意他在那停留。我心海里那根琴弦在悄悄拨动，可我并不十分清楚。
有我的努力，赵存在的康复进程在加速。赵存在有事没事，一闲，就逗鸟玩。鸟笼就挂在窗户的栓上，“四不像”在笼中跳来跳去，小而圆的眼睛眨上眨下，抖动翅膀梳理着羽毛，啄食﹑吸水﹑欢叫，样样叫人高兴。我每次让赵存在吃完药就要来逗它，对它说：“你好”，那鸟像能听懂我的言语，回应我一声清脆或婉转的鸣叫。我说：“你教我吹口哨好吗？”那鸟叫了两声，像是回答我。我是不会吹口哨的，不是双唇撅得太起就是嘬得太紧，要么下唇太松，要么口形不对，漏气。赵存在见我吹不响，就过来帮我，遗憾的是他也发不出声音。
我不会吹口哨，就跟鸟说话。那鸟还真是个灵物，我跟它打招呼说“你好”，它眨着眼睛必定回两声鸟鸣，在笼里欢几跳，舞翅动尾，显出高兴的样子。我读赵存在抄给我的诗，它在旁也叫出婉转的声音。我去逗它，教它读“关关雎鸠”四个字。日子一长，怪事奇事就出了。一日黄昏，我跟赵存在去溜鸟，给鸟找吃食，逗鸟玩。忽然那鸟叫了四声，听上去竟像人语：关关雎鸠。把我跟赵存在吓了，高兴得不知所措。
桃花塘的日子日日如旧，又日日似新。蝉声一歇，天渐渐凉了下来。
水花每天听音乐，坚持音乐疗法。有护士敲门进来告诉孔无端主任说水花一边听音乐一边在流泪。孔无端忙说去看看。孔无端知道这是他盼望的结果。
我们赶过去看见水花蜷缩在床角，眼泪像珠子一样滚落下来。她身边放着CD机，戴着耳机。泪珠落得很慢，顺着眼角慢慢下滑，是无声的慢板。孔无端高兴起来了，因为这泪对于水花来说太珍贵了，空洞的眼眸因有眼泪的滋润而不再空洞。眼泪也是水呀，它是人心灵流动之水。心灵之水解冻了！那是一名敬业的精神病医生的福音书。
一天，我去给赵存在送药，忽听赵存在吹响了口哨，发出了声音，我在旁听得真真切切。鸟叫一声，他应一声，接下去是第二声第三声，赵存在自己都难确信，试着再吹了几声，双手窝起捧水一样，小心翼翼靠近嘴唇，生怕那声音逃逸。
赵存在终于发出了声音，可他第一句话竟是模仿那鸟语：“关关雎鸠”四个字。
赵存在日记九
尚善明教授今天来看望我，我很感动。他告诉我写的那篇关于屈原论文已发表在京城X学报上，特来祝贺，并把书带来给我，我更感动。稿费交医院吃伙食，书我放在枕边可时时翻看。我要尚教授给我多捎些书来，我还要继续写文章搞学术。
诗仙李白说“天生我才必有用”，我信；屈原说“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我也信。医生觉得我的病恢复得不错，离开桃花塘精神病院是指日可待的事情。我要用我的才学服务社会报效国家。我不是说大话的人，我是读书人，读书人应记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句话。
赵存在日记十
他们叫白云护士长白骨精，我不赞同。白云护士长是一条蛇，白云在天即可为龙，落地就是蛇。她是条妖媚的白蛇，像戏里的白娘子，爱着一个叫许仙的男人。白云护士长爱着那个男人无疑是孔无端医生。
我看他们出双成对，白云的影子缠绕在孔医生的身上，像在交配。交配的影子是重叠与勾连的。我看他们的事早晚会出的。
孔无端的书还没出出来，他与白云的事却出了来。想不到赵存在预感是准确的，他的预言变成了现实。我还云里雾里的懵懂着，孔无端与白云的事已经闹得满城风雨。孔无端的老婆大闹桃花塘，白云的丈夫把孔无端告上了法庭。白云的丈夫是个军官，一年只有一次探亲假。老婆什么时候怀孕是秃子头上的蝨子明摆着，谁也骗不了谁。白云还没到人流的时间就被丈夫在她一次偶然的呕吐中看出了破绽。
白云的丈夫是个血性的军人，他维护自己的尊严如同他守卫的疆土神圣不可侵犯，失去疆土等同失去生命。他用他的手段逼迫白云护士承认她与孔无端的奸情。他联络孔无端的妻子找到证据，人证物证俱全，他走向法庭。军人的婚姻是特殊的，军婚受法律的保护。孔无端一败涂地，连回旋的余地都没有。最后孔无端被判了两年的刑。白云随他的丈夫调走了。
孔无端的事震得我耳朵发聩！我沉静下来。
孔无端与白云出了事，就有口舌出来编排他们的故事：哎呀呀，人算不如天算，人有千算，天有一算！白骨精再能干能，能能到天上去。白骨精有好的吗？白骨精不坏就不是白骨精了。白骨精害人，好端端的男人被她害了！还说人不能干怀事，干了坏事最后要遭报应的。要问白骨精如何害人，让我给你细说一段：一日，两人在床上缠绵，女人逼男人回答问题：“如果我与你老婆同时掉到河里，你先救谁？”女人见男人装没听见，就拉脸吊嗓子：“你别跟我猪鼻子插蒜装象，你不说清楚，就别想那个。男人心想：不是“如果”吗，又不是真的，闹得跟真的一样。说：“我救你。”男人说。女人又问：“如果我与你妈同时掉到河里呢？”男人说：“没那么凑巧。”女人说：“就那么巧呢？”女人见男人又不做回答，就伸手捏男人的耳朵。男人说：“想听真话还是听假话。”“当然真话。”女人说。男人说：“我救俩。”“不行！我是问先救谁？”女人把“先”字拉得长长的，男人明显感到女人手上的力量。“我两只手同时救，左手一个，右手一个。”男人说。女人说：“不许！只许救一个。”男人感到女人最后一个字音落在女人的指甲尖上。男人的耳朵被掐痛了，心想好汉不吃眼前亏，说：“先救你！行了吧。”女人说；“不行！你给我起来发誓，再说一遍！”你看，好端端的男人给勾引坏了。你说，这女人坏不坏？
更有想过嘴巴瘾的人编排他们吃荔枝的细节，说荔枝有三层皮，像女人身上的三处地方。一层有一层的戏说，我不愿多听，也不愿相信那些荒淫之事。
本城的风味小吃是闻名的。小吃的闻名也是需要文化来积淀和支撑的。本城米粉的历史竟始于秦朝，碗碗糕起于汉朝，驴打滚起于唐朝，芋头贡源于清朝，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小吃统称为“古代”或者冠以百年老字号。好像你吃的东西不是食品而是一堆文化。赵存在还真有学问，讲起来有板有眼。我听得晕糊，晕得像道菜叫豆腐煮鳅鱼，瞎钻。
系舟街的宵夜很有名。系舟街是本市一处著名的风景旅游景点，上有系舟亭，下有曲水流觞阁。系舟亭是为纪念北宋一位大诗人遭贬途经此地，弃船上岸系船之处。南宋有一文人在本城做知府，敬仰先贤，特立碑建阁来纪念。原来的阁早已毁，后来到清代重建，改阁为亭。老亭一座了，而曲水流觞是新修的。早几年旧城改造，民工无意中从地下挖出来几块大青石板，曲曲折折的凹槽不知道是何物。后来专家来鉴定为曲水流觞，为宋代文物，便轰动一时，为历史文化名城又添一证据。把这几块挖出的古董嵌入花纲岩石里，修复完缮，上建一阁，勒石刻碑，又一处旅游景点宣布诞生。今人又可模拟风雅，学习古代文人雅士把杯转盏，吟诗作对填词唱曲，活活过把瘾。
正值丹桂飘香季节，空气中荡漾一阵阵桂花的芳香。我们吃了夜宵，坐在曲水流觞阁看风景。湖光山水，霓虹闪烁。赵存在雅性大发，拾一片竹叶，放到曲水流觞的凹槽里任其飘流。我们玩起了曲水流觞的古文人游戏。没有荷叶我们用竹叶，没有酒杯，我们掰开桃核做酒杯，杯里没酒，我们用桂花代替。杯停在赵存在面前，他吟诗，杯停在我面前，我就唱歌。
我就是这样不知不觉地陷了进去，陷在世间男女无法逃脱的爱情里。
那年的桂花开的很古怪，开开停停，停停开开，在这一拉一扯一停一拖的纠缠里竟开出本城有史记载上最长的花期。待到我生日那天，满城的桂花依然芳香盈怀。我跟赵存在的关系日益密切，我说等他病好了就出院继续完成他的学业。他说他病好了，也要跟我在一起。我们的手总是有意无意地碰在一起，那里像有一种力量在相互传递。令我想不到的是赵存在送我的生日礼物竟是一套皮影。
拉上白布帘子，点上红烛，关了电灯。“旦角你来扮，丫环我来演，唱词一起说。”赵存在指着准备好的本子，吩咐我。
皮影戏就这样开始了：
﹙旦﹚春香，可曾叫人扫除花径？﹙布上的美人动了起来。﹚
﹙贴﹚吩咐了。
﹙旦﹚取镜台衣服来。﹙布上的影子取镜台衣服上。﹚
﹙合﹚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贴﹚早茶时了，请行。﹙小姐轻移莲步，呛，七台，呛，台七一台，呛，丫环紧随其后。﹚
﹙旦﹚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合﹚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贴﹚这花都放了。
﹙仓，台，七台，台，仓，才台，衣令，台，仓七七，仓七仓七，嘟……仓。﹚
2007．8． 完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