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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玄黄

发布: 2010-4-30 00:00 | 作者: 杨丽达



       孔无端主任医生与其他几个医生护士闻讯赶来,孔无端一出现,板头就软了,住了手。孔无端主任医生眉宇间暗藏一股威严之气,不威自威。对病人来说,那股气来自孔无端的浓密的剑眉与炯炯有神的眼睛组合起来的态势,那态势如飞行的锋利的箭,箭箭中的。
      
       板头被拉去行为治疗,板头的行为治疗是电击手指,然后关进了一间单独病室。
      
       赵存在被打得鼻青脸肿,胳臂脱臼,一碰就叫痛。我指间夹三个棉签,给赵存在处理伤口。我说:“叫你别惹事,你就不听,这下吃亏知道厉害了吧!”赵存在满脸的委屈嘟囔道:“我没惹他,是他惹我!他凭什么尿我的蚂蚁踩我的鸟?”我一听忍不住想笑,但护士的职责命令我擒住那笑,我把自己还没走到面皮上的笑容逮住,撵了回来。一个棉签蘸上生理盐水,这是第一道清洗程序,第二个棉签是蘸碘酒,消炎。棉签一触赵存在的伤口,他发出嘶嘶的叫声来。手上的伤我搽碘酒,眉棱上的伤,我给他抹红药水。破了皮抹碘酒是有点痛的,我分明看到赵存在那双多情的眼睛洇湿了,有泪光的影子。我马上扔了棉签,换上最后一根。我左手夹棉签的套路是跟白云护士学的。白云护士姓白名云,白云多么美丽的名字,可背后有人叫她“白骨精”。她为什么有白骨精这个绰号?我不便打听。细加揣摩只觉得她的做派与白骨精还真有几分形近神似。一是她皮肤白,且白得稀罕,听说是在美容院漂白的;二是她眉眼俏,吊眉狐眼,瞅人是盈盈的水媚;三是瘦,她的瘦正应了时尚流行的那种骨感美。听说,她从前不瘦,是吃了减肥药才这样瘦的。她希望变成赵飞燕那样的美女,能做掌上舞。也许有这三点,白骨精她就占全了。白骨精能迷惑男人,我们白云护士总能把男人迷得团团转,不管那人是猪八戒还是唐僧。
      
       赵存在手臂复了臼,仍痛。饭是能自己吃衣能自己穿,裤带却系不得。麻烦的是他自己不能洗澡。六月大热天,整个病房多几个不洗澡的,汗臭会把屋梁熏塌。那时桃花塘精神病康复医院还不流行请护工,所有的杂碎事情都得要护士去做,不管多脏多累。
      
       好在我是学护士的,人的身体的各个器官在我眼里都是部件,没有什么特殊情感色彩。我从赵存在的行李袋中捡出几件换洗衣服跟护士长往洗澡堂走。刚到澡堂护士长被一个电话叫走了,说临时有事,我只能硬着头皮一个人对付了。
      
       男洗澡堂子我还是生平第一次进,除了外边的厕所多一排小便池和地上零星的烟头,跟女澡堂子没多大差别。十来个高高的喷头总有几个锈死,放不出水来。我选了个尚好的喷头,调好水温。这不是常规的洗澡时间,病人都吃过晚饭,坐在饭厅看电视。天郁郁地黯下来,黑成一种慌乱的颜色。我的心有些惊恐,但我不能后退,我没有退路。我去拉亮电灯,洗澡堂里只有我与赵存在两个人。
      
       我帮赵存在解了衣扣,他伤的是右臂,小心除下他的右衣袖,短袖衬衣很容易脱去了。我帮他解了皮带,辅助他脱了外裤,让他穿着短裤站到了水龙头底下。他很听我的话,他向来听我的话,我不去看他的眼睛,也不让他看我的眼睛。他站在水龙头下,让水冲背,他紧闭着眼小心躲避水,怕水湿了伤口渍了眼睛。我开始给他打香皂。他比我高出一个头,他面对墙壁,我面对他的背。背上打香皂,一定要我帮的。说实在的,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触一个活生生赤裸裸的男体,跟以前在书本上,实验室里看到的假肢死体不一样。我能看到赵存在肩夹骨在皮肤的里运动,看到他颈项斜横的青筋。我尽量控制自己的脑袋把眼前这具男子的身体往死里想,不当活体,想自己在实验室里或者书本上看到的人体标本或者裸体画。我尽量不去多看赵存在的肌肉的匀称胸背的宽阔,不去闻那肌体散放出来的温热气息。但我要搀扶着赵存在的臂膀,给他一个支撑点,让他另一只手去洗自己的私处,我说我闭着眼睛。我不但闭着眼睛我还把闭着的眼睛往别处远眺。赵存在忙乎了一阵,我递上干毛巾叫他擦,然后递上短裤叫他穿。忽然他哎哟了一声,他的短裤被拖鞋绊住了。我头一回,我看到了赵存在的私处。平生第一次看到真实的男人生殖器,我的心狠抽了我眼睛一鞭子。
      
       我的脸必是被抽红了。我责怪他几声后也只好帮他穿。现在想来,我帮赵存在穿短裤真有点滑稽可笑。我把电灯拉灭纯属多余。一是我已叫赵存在闭上眼睛,拉不拉灯都一样。二是增加自己工作的难度。可我当时那么需要黑暗,需要黑暗来掩盖我的心跳和脸上呈现的羞红。假如不拉灯,我想我的手绝不会碰到赵存在的生殖器,可是我拉灭了灯,我的手始料未及地触到了赵存在的生殖器,这是我万万想不到的意外尴尬。
      
       我因尴尬泛起的红晕被黑暗遮蔽,无人知晓。那种留在手背上的温热潮湿的感觉叫我心跳加速,我像被蛇咬了手一样惊惶。
      
       关于赵存在的情况,我是在誊写他的病历时才知道得较为具体。他是某高校的在读研究生,28岁,未婚。病因栏空白。病症:思维混乱,答非所问,行动怪异,常对空中絮语不止或者发呆,不能正常学习。初诊为臆症。赵存在的病因是我从其他医生和护士嘴里听来的,但说法不大一致。第一种说,赵存在爱上了一位校花,那校花是他的大学同学,后来毕业各奔东西,那校花跟别人结了婚。赵存在把那女人的照片放在枕头下夜夜拿来看,他不相信那女人嫁了别人,他不能接受那女人跟别人结婚的事实,后来就胡言乱语神智颠倒,疯了。第二种说赵存在在上研究生前在一所中学当教师,他喜欢上了他的一个女学生。等他上了研究生后,那女孩的家长才知道,传出话来说如果他不对她女儿负责任,就到法庭告他。赵存在被硬生生吓出病来,见陌生人就躲,听见陌生的声音叫他就害怕。他四处躲藏,有一次竟躲到床底下,拉都拉不出,课也不能正常上,只好送来桃花塘。第三种说赵存在去勾引有夫之妇,那妇人自然是百里挑一的美妇,弹得一手好钢琴,是音乐老师。别人说他们一个是风流倜傥的才子,一个是妩媚多情的佳人,自古才子配佳人,因缘成熟,一拍即合。他们爱得不顾天翻不顾地覆,信誓旦旦,男说:在天愿做比翼鸟;女说:在地愿为连理枝。男曰: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女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可那美妇离不了婚,她丈夫是当过兵的血气男人,哪受得这等窝馕气,便设计下套子,让赵存在往里钻。事败露后,那男人把美妇挟制得如笼中鸟瓮中鳖俎上鱼砧上肉,求生不能求死不得,那美妇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一不小心竟从自家阳台摔了下去,抢救无效死在医院。赵存在一闻死讯就疯了。
      
       赵存在的故事时常在我脑海盘旋,雾一样不肯散。我认为赵存在是典型的情痴。便把“情痴”两字写在病因一栏的空缺里,孔无端医生看了,微微一笑说,应为“情感障碍”。
      
       孔无端医生只这么轻轻一点拨,我忽然感到自己犯了个低级错误,把世间俗语跟医学术用语混用。我盯着自己写错的病历,好不容易把“痴”字涂改为“感”字,再加上“障碍”二字,巧妙地把自己的错误遮掩过去。
      
       想不到的是,关于赵存在进疯人院,又冒出了第四种说法。听上去甚为荒唐蹊跷,说赵存在是读书读疯的。这种说法是对前三种说法的彻底否定。都说赵存在是有名的书痴,书读多了,读来读去把书上的女子读活过来,当真了,脑袋里便出现幻觉,分不出书里书外。那老教授根本没有什么女儿,赵存在暗恋的女人都是书上变下来的,他其实没有跟任何女人谈过恋爱。这着实叫我吃了一大惊。
      
       二  牧羊人
      
       孔无端热爱医生这个职业,无疑与他出生名医世家有关。查祖上三代都是名闻遐尔的名医,他的祖父在民国时期被人尊为“妙手回春王”“送子观音再世”,专治疑难杂症尤其对男女不育症十拿九稳。对别的医生已束手无策病入膏肓的病人,他却不费吹灰之力一二三就行了就活了。据说家里专门腾出一间房子来挂治愈者送来的锦旗,大大的一间房屋四壁全挂满了,后来实在不行只好里三层外三层地摞挂,真正一屋子满堂红。有一个掌故在孔氏宗族中广为流传又甚为诡密。有不同版本,孔无端是一次偶然的机会从陌生的醉鬼口里听来的,算是最为详尽现在看来也最合医理的一种。说的是当时本省一位政界要员的千金婚后久不孕,成年地吃药,成堆地更换名医屡不见效,光打雷不下雨听见鸡叫却不见下蛋。把一位养尊处优的千金颐指气使的太太折腾得灰头土面神经兮兮。孔无端这位祖上一望一闻一切脉,笑着说问题不大,但一定按照我的要求去做,不得有误不得有违。这位省长级千金拿回三样东西:一瓶药酒,两颗药丸,三个锦囊。酒要按时按量喝,男两盅女一盅。药丸要停经三天后吃一颗,禁房,留一丸再三天后的夜里和酒吃了方可行房,须行三天,每次勿须贪恋。三个锦囊要收好不能偷看也不能提前给丈夫看,藏在枕下,行一次房按顺次拆一个锦馕,须在床上两人合看。那醉汉说到拆锦馕故意卖起关子来,满脸满眼的淫猥的神态使孔无端厌恶。他想这个版本尽管详细但水分掺的忒多,因为这样的故事媚且俗解馋解渴易上套路,属黄段子那类。后来孔无端想打听这一传说的真伪便问了一位族上的长辈,长辈捋捋银须说,哪用那么复杂,你祖老爷一颗药丸一杯山泉水足矣。再后来孔无端上了国内著名的医科大学,在大学的讲堂上,一位年轻的留美博士在讲脑神经学时,强调大脑是一个庞大复杂的系统,强调人脑的精妙绝伦以及人类精神传承与进化的艰难与神秘。就在那节课上他的脑海里闪过了孔家祖上那个黄色版本的传说,他似乎窥视到黄色的外表里裹着的核。留美博士的话对孔无端的启迪是无穷的,以致他对脑神经科学异常偏好兴趣盎然,毕业分配时他选择了别人避之若疫的精神病康复医院并欣然前往。
      
       如果把精神病患者看作上帝可怜的羊羔,那么精神病院的医生就是上帝派来的牧羊人。护士则是牧羊人手中挥舞的鞭子。
      
       孔医生坐在办公桌前查看病历,他点了一支烟,左手架在唇边接烟,右手叉在腰间,这种姿势看来既潇洒又阳刚。桌上一本翻开的病历,薄薄的,足见是新进的病人。他的目光在姓名栏上逗留了片刻才往下移动。性别出生年月籍贯民族,婚姻状况血型有无病史有无家族病史有无药物过敏,职业文化程度工作单位,家庭详细住址联系电话及提供人姓名与患者的关系,入院日期等内容。孔无端匆匆扫过这些,眼睛盯着现病史一栏:病人在病发状态下放火烧夫。发病十日。临床症状为谩骂(控诉似的)、丢东西(往屋外)、唱歌(流眼泪)、宣讲(站到高处)、不吃饭不睡觉(五天五夜)、脸部痉挛、做鬼脸、行为紊乱。初诊:精神分裂症。其实上面的几个括号和顿号是孔无端在阅读时凭空在意念中加上的,这是他多年养成读病历的习惯,尤其在他接手新病人。他的思维从不愿受前任医生写的病历的优或劣的牵制。
      
       孔无端决定挑选这个名叫水花的病人做他书里的最后一个病例。孔无端正在编写一本《精神科查房实用手册》的书,他收罗他二十年来自己治疗好的各种病案,他不想放走任何对他写书有用的病例。这是最后一例。烟快燃手指了,孔无端忙改换了一种捏烟的指法,然后长吸一口,短短的烟蒂便从唇间拔葱样扔到窗外,“噗兹”他听到了水沟淬火的声音。烟离了嘴,烟雾却聚在孔无端头顶不肯散,氤氳成一朵蘑菇云状在头顶造势,让人想起原子弹。
      
       孔无端在办公室看水花病历的时候,我与白云护士在后花园准备给水花剪头发。精神病医院住院有惯例,女病人是不许留长发的。水花有一头长发,散在脑后,蓬乱如蒿草。水花见我们拿剪刀向她走来,吓得到处乱跑。我们在后面紧追,一跑一追,后面跟出一窝看热闹的人,看的看喊的喊帮的帮,忽拉一下就把水花团团围住。谁靠近她,她就打谁;谁抓她,她就跟谁拼命。她拳打脚踢,发出狠狠的叫声,眼睛里放出惊恐的光,她对四面围过来的人怒目而视,最后好几个男人一齐上,抓住了水花的四肢将她四脚朝天地抬回病房。
      
       抬回病房的水花仍在极力反抗,杀猪似的嚎叫。这大大加大了我们捆绑水花的难度。我拿来绳子捆了她的手,白云护士上去捆身子,水花猛地抬脚一踢,正中白云护士心窝。白云护士顿时去捂胸口。
      
       被捆绑在床上的水花最后只得打安定针。
      
       针是白云护士打的。随着药水进入水花的血管,我看到水花眼里的愤怒和恐惧在慢慢消退,一种深沉的困乏在她的瞳孔升起,重重地压在她的眼皮上,水花的眼皮狠撑了几下便被更大的困倦压了下去,水花进入睡眠状态。这是精神病院常用的一种使躁狂症病人情绪安定的方法。
      
       水花的长发是在水花处于深度睡眠的时候白云护士亲自抄刀剪的。我打她的下手,从她紧锁的眉头和她那张微露慍色的脸上,我看得出当时白云是嫉恨水花那一脚的。她拿剪刀的手由于用力有些过而显得僵硬,手臂上青筋突起,她咬牙努嘴,嘴随着剪刀一起使劲,好像那剪刀不是在手上而是在嘴上,或者认为她嘴里也有一把无形的剪刀在用力剪。白云护士的嘴有一下没一下地往外嘟伸,嘟伸的时候,上面可挂个油瓶。
      
       剪刀口发出咔咔声在白云的指间跳跃,铿锵有力,我想这种声音一定吻合她心里的节奏。她两眼放光,越剪神采越飞扬,刀起发落,一缕缕长发被丢在地上鸡毛样狼藉。也许她丢弃头发的动作太潇洒,飞扬的落发粘到我脸上,我闻到了一股香,淡淡的花香。这让我想起赵存在说的痴话——女人头发上长着花。
      
       水花的头发被剪得齐耳短,只是发脚参差错落,生硬铿锵。白云剪完最后一刀,轻吐了一口气,宣布大功告成,还向人夸自己手艺高,一次成功,无须修剪。白云望着水花那马桶盖样的短发会心一笑,窝在心里的那口怨气,如过眼烟云,随风飘逝。在桃花塘精神病院的医生护士没有一个人会真正跟精神病人较劲,这也许是从他们职业里惯常形成的道德习惯。因为他们面对的是一群失宠于上帝的可怜的羊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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