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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玄黄

发布: 2010-4-30 00:00 | 作者: 杨丽达



       赵存在日记七
      
       我不仅偷偷打“手机”,而且还老梦见文锦儿护士。梦里的那点非份之想是见不得阳光的。她微笑着美丽着只知道往我梦里撞,连招呼都不打就胡作非为起来,直截了当。我为我梦汗颜。醒来,我发现裤裆又湿了一巴掌。
      
       我怎么啦?难道我是好色之徒?
      
       我想继续收集文锦儿护士的头发。第三根文锦儿的头发是我问文锦儿护士要的。我有我的要法。下午吃药,我故意拉在最后,等文锦儿护士把药递过来,我接了,也不忙着吃。我说:“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再吃。”文锦儿说可以。我说:“你猜,你的头发跟我的头发比,谁粗谁细?孰黑孰黄?”她说:“我的细你的黑。”我不信,从头上扯下一根头发,叫她也拔根出来比。她还真拔。于是我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了文锦儿第三根头发。
      
       有了一二三,就会有七八九,以至n根也不难。
      
       吃完饭是准许病人到后花园小憩的。赵存在常把菜饭里的豆或瓜籽挑几颗到花园里去种。他的种法很简单:用手扒拉开一点土,把豆或籽往土里一埋就了事。他边种边唠叨:“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豆不得瓜,种瓜不得豆。”谁能让煮熟的种子发芽?赵存在当然管不了这些,他只是看见地里菜青花红就高兴,就喜欢那么说那么做。
      
       赵存在还是喜欢坐在井边的石头凳上看书,也喜欢往井里窥视。赵存在见我走过去,抬头朝我笑,露出与他年龄不相称的笑容。说他不相称是因为赵存在的年龄看上去有些模糊,病历上填写的年龄是28岁,可他笑起来像18岁抑或更小的年龄。白云护士过来喜欢跟他开玩笑,说:“赵存在你媳妇来看你了!”他认真地否认,说:“我婚都没结,黄花闺女一个,哪来的媳妇?”开玩笑的人更乐:“不是黄花闺女,是童男子。”赵存在知道自己说错了嘴,他便低了头,咧嘴笑,无声,天聋地哑,看上去的确像腼腆的少年。白云护士发现他的席子下藏有遗精的裤子就过去玩笑他:“赵存在,你昨夜打‘手机’了?”赵存在更不好意思,话就结巴起来:“没……没打‘手机’,是梦遗。”当他觉察到是善意,便仰面嘿嘿地笑,俨然一个惹了祸的孩童。
      
       有时赵存在的笑真诚而烂漫,像原野上的花。你会受感染,跟着他“打花笑”。我们那儿老人对襁褓里婴儿的“笑”称为“打花笑”。在我心里赵存在就是个没出“花园门”的男人。
      
       我看到赵存在坐在井边石凳上,脸上打着花笑,往井里偷偷探望。不知道他在看什么?我绕开赵存在的影子来到他面前,问他看什么,他说看风景。
      
       我也往井里看,井里除了井壁上的苔藓和几径野草,里面什么也没有。我说:“里面有什么呀?”他答:“有蓝天有白云有飞鸟,还有人。”我说:“你看见谁了?”他说:“看见我,再看,井里就变成一女子。”我问那女子是谁,他不说,望着我讪讪地笑。
      
       我知道赵存在又胡思乱想了,就把他的话打住,叫他离开那口井。
      
       赵存在日记七
      
       像我意料的那样,我很快在护士值班室收集了不少文锦儿的头发,我知道她用哪把梳子梳头。看锦儿梳头很养眼:她右手持梳左手捋发,头微侧,仄斜着身子,让梳子吃进头发里去,一气梳到发尾。她先梳左边发,重心放在左脚上,右足尖点地,梳右边时,就反过来。也是相同的动作,轻移手臂,翘着兰花指,像舞台上的动作,静美得像首婉约词。我等在那儿,让文锦儿把落下来的发给我,我对她撒谎说把它们放进垃圾筐。我知道文锦儿头发的粗细质地颜色以及气味,就在掉在地上我也分得出。我用红线把它们系成一束。
      
       我又遗精了,不在梦里,在睡梦之前。头一粘枕头文锦儿就在脑袋里晃,跟放电影一样,我就拿她的头发来嗅。文锦儿的头发我已收集了一小束,我用一红绳扎紧,藏在枕头芯里,没人能发现。夜里灯灭了,走廊的灯像萤火虫的屁股光,照不到我的床。躲过护士的查房,我就把那束头发掏出来闻,借着月光,开始想文锦儿,手捏着她的发束,嗅完,就轻轻贴在我脸上,拂来拂去,像打扫屋子里的灰尘,然后是镜子上的灰尘。镜子里的灰尘是扫不去的,最后用了力就把镜子打破了。白色的液体就从破的口子喷射出来,脏了手,也脏了头发。
      
       每次事后,我都后悔。我觉得亵渎了自己对文锦儿的情感。叠加起来的后悔,使我陷入深深的愧疚,折磨我的大脑,日重一日,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手,更控制不了我的脑袋。我有了犯罪的感觉。
      
       我开始痛恨我的手——罪恶之手,是它蹂躏我的情感,摧毁我的意志。我仇恨它,像仇恨宿敌。
      
       我发誓要戒杀手淫。
      
       四 音乐疗法
      
       水花失去了记忆。
      
       水花用眼睛取代大脑思考,看见什么就是什么,无须想。她不知道“想”为何物,她看不到一面镜子,她不知道了自己的模样,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她的过去,她把记忆弄丢了,成了“失魂”人。户外的阳光温暖灿烂,稻穗色软黄的光直射进水花的大脑里来,她的大脑便一片光明。水花爱晒太阳,她喜欢太阳的温暖,喜欢蓝天上飞翔的小鸟,还有大地上盛开的花朵。她用眼睛直接思维。每次户外活动,水花都要采花往头上戴,就是关在病房里,她也爱把目光投向窗外。一群鸽子从空中飞来落倒对面的屋脊上在瓦上踱步,水花心想我数三下它一定飞走,那鸽子真的接着水花数数的声音扑棱扑棱振翅而飞。水花一见鸽子就数数,数好了就命令它们飞,水花喜欢下命令的感觉。
      
       她想铁门开开风儿进来,不一会铁门就有人来开,风,荡荡进来。她眼睛不想看见白云护士,那白云护士在会根本不存在。每天医生查房,护士送药﹑体检﹑户外活动﹑吃饭之类的事,一件件在她的眼睛里轮番出现,于是水花的大脑就被大大小小的药片,奇奇怪怪的器械,桌子板凳,菜饭碗筷,还有飞来飞去的苍蝇所占领。
      
       水花就整日里拖穿一双布鞋,鞋面约莫有花,却已模糊得辨不清了底色。她身体巴在铁门上,如壁虎,拿着杯子敲打铁门,嚷嚷要水喝。水花差不多嚷出了几分绝望,白云护士才出来制止,说:“你不是刚喝了水吗?”水花不听,只是嚷。水花不喜欢白云护士来开铁门,她喜欢孔医生。孔医生是帅哥,个头高高目光炯炯鼻梁挺挺。孔医生对人和气,从不粗声粗气,笑起来能见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水花常常怀念那张笑脸,那张笑脸能温暖她好几天能使她变得平静如水亦能止渴。
      
       在水花眼里孔无端医生是最可信赖的人,她不仅相信他的话还相信他的帅气他的和蔼,她对他产生了某种依赖和某种言听计从。白云护士长说水花你的鞋子穿错了,她往脚上瞅了瞅,没当回事。白云护士以为水花不明白,走近拉她衣袖指着鞋说:左边的些脚穿在左脚上,右边的鞋穿在右脚上。水花白了白云护士一眼就自顾自地走了。孔无端看见了就过去叫她住,指指她的鞋给她做了个手势,水花见是孔无端脸上立刻露出了微笑,弯下腰腿绷直臀部倚着墙,做出懒猫抻背的姿态,看上去很优美,像芭蕾舞演员下腰轻触舞鞋的动作。白云护士只好对着墙壁骂了一句:疯三八!
      
       不听话的头发在水花的耳边倔强地向外向上乱翘,翘成荒野秋草的模样,任意凌乱任意枯黄任意憔悴。水花不知道她曾飘逸秀美的长发是怎么就没了短了,短成什么样子,她不知道,也懒得知道。水花已很长一段时间不照镜子了,见不到镜子她就想不到镜子,想不起来的东西,在水花的世界里是不存在的。桃花塘精神病房是没有一面镜子的,水花发现桌上矿泉水瓶里晃着一个小人影,她拿起来摇了摇,觉得瓶中水里映出的那个人应该是自己。她看不很清楚,便双手举着瓶,对着光亮找一个最清晰的影子,慢慢地她竟躺倒在水泥地板上,拿着矿泉水瓶痴看里面的影子,也许那是一个很好的角度,她脸上现出了一个痴笑,然后自顾自地欣赏起来,她一边欣赏一边唱歌。
      
       我把水花唱的歌告诉孔无端主任,他眼睛一亮,说好!说有歌就有旋律,有旋律就有音乐,有音乐就能用音乐为媒介进行音乐疗法,唤醒她的记忆,有记忆就有希望。
      
       孔无端在给水花进行他的音乐治疗。他认真给她的病人挑选音乐牒,孔无端这样做自有他的理论根据。孔无端曾在一本外文杂志上看过一篇有趣而有意义的文章,说一批研究花卉的科学家别出心裁地进行一项非同寻常的试验。在生长着各色花卉的玻璃房里为一组花做成一个音乐温床形成“袖珍音乐厅”,当一切准备就绪音乐开始响起,科学家们聚精会神地观察花卉的变化。他们发现听音乐的花比只听街上噪音或者在完全寂静环境中的花明显要开放得早。不仅如此花卉还能够“感觉” 出欢快旋律与忧伤音乐之间的差别,能够“分清”大合唱与舞蹈音乐、小提琴与钢琴、竖琴与小鼓的区别。这些无声的花株居然也根据自己各自的“口味”挑选自己喜爱的音乐家。一些花听到莫扎特的音乐便绽开朵朵花蕾,另一些花在柴可夫斯基旋律抚慰下散发出浓郁的馨香,还有的花一听到肖邦那迷人的乐章顿时变得艳丽光彩……孔无端被这样的描述所打动,关于音乐的神奇力量他以前只限于动物,如印度存在了几千年用吹笛来驯迷毒蛇、大象表演,如蒙古草原上的牧民知道当骆驼妈妈不愿意给它的小骆驼喂奶时,只要用胡琴给骆驼妈妈拉上一个曲子,它就会很顺从地去尽母亲的义务。这篇文章给孔无端许多启发与思考:声音——听觉——音乐——人大脑的记忆之间的关系。孔无端的脑袋里又有了一篇学术论文的轮廓,他想探讨音乐治疗对失忆精神病人的康复作用。
      
       孔无端认为从声音的角度看我们居住的这个地球实质是个音乐的世界,这种音乐在史前时代就广泛存在于有生命的自然界和无生命的世界里。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风是无生命世界里最出色的“歌手”,它能使沙、石、洞、树、草都“歌唱”。我们轻而易举就能辨别出无生命和有生命的所发出的声音,如雨声和蜜蜂的声音,这有赖于大自然进化所造就的人类精妙的听觉器官。人能够听到的最底声音每秒振动16次,最高每秒振动20000次,从最低音开始一次一次给声音增加五次振动,一直到最高音,然后按声音音级高低分辨大致4000种各式各样的声音。可人的眼睛分辨不同的颜色种数不及声音的十分之一。人类敏锐的音乐听力帮助原始人弄清大自然的各种声音听见和分辨每一种沙沙声、嘎吱声和野兽的吼声。原始的猎人应当懂鸟类的语言,为的是根据它们的啾啁和鸣叫了解危险是否来临。他们必须学会从草地的沙沙声里判断前面有蛇在向他们爬来,甚至要知道是大蛇还是小蛇是毒蛇还是草蛇。他们不得不根据水溅起来的响声来分辨是鱼在水中嬉戏还是鳄鱼正在靠近。人的语言发音的进化远比听力晚,人的听力充当了语音的向导,正是大自然赋予听力充当人在“发音学校”里的老师。音乐听觉是大自然美好的现象,是早在人类出现以前就已经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人作为能倾听音乐的生灵,音乐听觉是与生俱来。听觉比视觉更加敏锐,更重要的是听觉能传达给大脑无穷声音绘制的“声音图画”来激活大脑储存的记忆。
      
       有了上述理性的思考,孔无端在药物治疗的同时更坚定了对水花的失忆进行音乐疗法的信心。水花似乎对音乐别有兴趣,带着耳机常坐在床上听CD。唱牒是孔无端精心挑选的。水花明显少了先前的狂躁症,不再敲铁门找水喝。音乐使她安静下来。
      
       白云护士退后几步倚窗靠着墙,眼却往墙上胡乱看,墙上挂着许多面锦旗,有病人送的也有上级发的,墙角有蜘蛛在结网。白云护士看不惯孔无端对水花的和颜悦色,她对坐着对面的精神病人水花一点不感兴趣。水花虽然长着几分姿色,但在白云眼里怎么看怎么像条死鱼。眼神呆得像死鱼眼,头发翘得像死鱼尾,皮肤白得像死鱼肚。她讨厌眼前这个精神病患者说话的语气,讨厌那双死鱼眼睛可怜惜惜垂挂鱼网的样子。还有水花脸上的酒窝毫无理由的起落,这些都叫白云护士不屑。白云护士不明白为什么孔主任医生那么有耐心,听她词不达意胡言乱语以及那些胡思乱想胡说八道的东西。她觉得孔无端这样做纯属多余,还不如多给她吃几片氯碳平管用。
      
       我并坐在孔无端主任旁边,做病案记录。
      
       孔无端毕竟是孔无端,工作起来就什么都抛在脑后。他给水花安排音乐治疗。
      
       有人说他敬业有人说他工作狂有人说他想向上爬,一门心思想坐副院长那把交椅,孔无端不想那么多,面对他的病人他是个称职的好医生,他不仅称职而且堪称优秀。白云护士安排水花在椅子上坐好,把做脑电图的仪器在水花头上手上心脏上固定,孔无端上来把耳机带上,然后去旋动唱机的开关。
      
       孔无端让水花是闭着眼睛听音乐的,要她专心静心聆听。孔无端在给她的病人寻找回归记忆的路径。此时的孔无端觉得自己真有点像上帝派来的牧羊人给迷途的羊羔寻找归路,音乐是根点石成金的魔棒,孔无端期待奇迹的出现。
      
       孔无端时而盯着治疗显示屏时而观察病人脸部表情的变化。水花的开始叙述,我做记录。
      
       “我的脑海里呈现一幅幅美丽的图画:我看见山泉从树林流出看见鸟儿在树上鸣啾她听见蝴蝶在飞行,听见泉水流动的声音,听见鸟儿喂食的声音,听见羊糕吃奶的声音,听见花儿开放的声音,还有野草咀嚼阳光的声音。”在音乐中她的听觉与视角像树叶的两面互相感应重叠,水花在音乐中看到绿绿的田畴,滚滚稻浪。在金黄的稻浪里首先出现了她的父母,然后是她的儿子。水花继续说:“我看见我的父亲母亲和我的儿子,还有麻三,是刚结婚时的模样,年纪轻轻穿着笔挺的西装结花领带。”孔无端关注监视屏上的变化,窥见水花的脸像一池春水渐渐荡漾开去,孔无端记下这段音乐。
      
       不知什么缘故,水花脸上突然燃起的火把,把愤怒放在眼眸烧,烧得她四壁空徒。孔无端心揪了一下,他不知她想到了什么?对着那双空洞而美丽的杏眼,孔无端感到他的喉咙一阵发干,那群该死的蚂蚁又爬上来了,缺水。他知道要使水花的眼睛不空不呆还需要他继续做出努力,水花的状况不稳定,时好时坏。
      
       精神病是人大脑出了毛病,大脑是神精中枢,属军队指挥部性质,一但失控全军溃败如闹剧不可想象,一切正常变成游戏,一场失控的游戏,一场没有完结的游戏。谁都喜欢游戏,游戏有规则,叫开始就开始叫暂停就暂停叫结束就结束,谁都不当一会事,谁都心知肚明。游戏伴着戏谑伴着笑声和开心,如果有人跟你笑上几小时且眉眼失控话语怪异,谁不怕?所以人们忌讳害怕精神病,把精神病人归属特殊人群,不受法律的管制和制裁。他们不服从正常社会的一切规范,人们把他们与正常人分离开来,往往为他们在远离市区的远郊划出一大片空地建一座花园样的医院,让他们继续做他们做不完的游戏。精神病医生就是上帝派来帮助他们结束游戏的天使。所有的精神病患者都是人生游戏中悲剧角色的扮演者,也许由于他们太过认真太过于执着不懂规则的奥秘,他们已失去对世界的判断能力尤其对自身存在与位置的确定。像飞机失事一定要找到黑匣子一样,孔无端在寻找解密水花大脑的黑匣子。
      
       孔无端再一次感到喉头奇痒,当他脱白大褂解纽扣时,他甚至能感到蚂蚁在那叠罗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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