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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玄黄

发布: 2010-4-30 00:00 | 作者: 杨丽达



       五 尘片下
      
       孔无端医生的书还没写成,就被出书后发行量所困。出版社负责人说得直截了当:如果你自己负责销售多少多少册,我们马上答应出版。孔无端一听如此大的销售数额就哑然,写书的兴致和热情骤降,感叹商品社会的残酷,金钱杀才。
      
       白云护士知道了孔无端的难处,便给他出主意。她说医学院有熟人,如果跟医学院联系,把你的书列到他们的课外必读书里,学生人手一册,届届都要,年年发行,岂不解决了问题。孔无端认为这个主意不错,便要白云护士安排引见那熟人,又由那熟人出面引见校长。孔无端打听到此校长喜欢打猎,就选择一个周末邀请医学院校长驱车到郊外一同打猎。说是打猎,实际上是农民想出来赚钱的把戏。就像交钱钓鱼,鱼塘里的鱼是老板从市场上买来放进水里去的。现在打猎是禁止的了,正因为有禁令,更撩拨起人们对狩猎的神往。于是就有农民承包山林,把一些圈养的鸡﹑鸭﹑鹅﹑兔、羊、龟统统放养成“野味”。为了增加野味的品种和质量还特意引进蛇﹑野猪、狐狸﹑猓子狸﹑穿山甲还有鹿。引得城里的人纷纷到这里交钱打猎吃山珍野味。钓鱼斯文,愿者上钩,也不见血腥,而打猎是枪响血溅,不流血不成功。孔无端和那校长实属斯文,只猎了一只兔一只鸡还捉有一条蛇和龟了。龟鸡蛇同烹是一道风味独特的“霸王别姬”,鲜香味美。打兔时走了火,错打死了一只母兔,肚里有崽,老板直说死得冤枉可惜,孔无端只好加钱。
      
       那医学院的校长是吃蛇的行家理手,他不仅喝了蛇血还把蛇胆放进白酒里调制出蛇胆酒,与孔无端对分,一饮而尽。孔无端还是第一次喝这样的蛇胆酒,他品不出鲜味,只觉腥腻,塞喉。那校长海量,喝多了就海吹。当孔无端提出他要说的事时,那校长已喝得舌头上起楼房,说话不利索了。仿佛孔无端那点事不算事,轻飘飘的如鸿毛,“兄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小事一桩,包在我身上!”校长拍着胸脯说。
      
       孔无端不放心,觉得太容易。第二天打电话给那校长,那校长竟说不清什么事了,埋怨说喝酒误事。孔无端便又请那校长吃饭,吃完饭又去喝茶跳舞。我是被孔无端叫去伴舞的。那校长跟白云跳完一曲就邀我跳。那校长看上去除了秃顶并不显老,发福的体态标显他人生的得意与滋润。他舞跳得并不地道,喜欢把对方搂得过紧,我被他挤压得像只蝴蝶标本,有翅难飞。我喜欢跟孔无端跳舞,他腰板笔挺,舞步标准,在恰到好处的距离里舒展自己的蝶翼,随着音乐在舞池里快乐地翩飞。在我快乐的翩飞里我总觉得有芒刺在背,而那芒刺来字白云的眼睛。
      
       孔无端得到的回答是他还要去跟有关人士商量,如授课的老师,过两天给他消息。过两天孔无端又请那校长吃饭足浴。躺在松软的床榻上,那校长说:“我只能把你的书作为推荐书籍推荐给学生,不能列为必读书。学生的必备书目是上面规定由另一套程序来操作决定,我无能为力。”
      
       一个星期的战斗终有结果。这个结果既不像白云希望的那样好,也没有孔无端预计的那样坏。他相信只要他的书写得有份量有实用价值,总会有学生喜欢读的。所以孔无端把更多的时间精力花在书的写作上。
      
       孔无端早出晚归,熬夜打更,疏了家里的老婆。老婆与老娘又婆媳不合,闹了别扭,几天不说话。孔无端骂了老婆,替老娘出气。老婆见孔无端不顾夫妻成分就跟他大吵起来,吵不过瘾还动了手,两败俱伤。老娘见此状只好悻悻回老家,孔无端也卷了铺盖住到了医院去。
      
       住到医院后,孔无端与白云护士的关系愈来愈密切,孔无端常往白云家里跑,白云的丈夫是军人,常年在南中国海守边防。
      
       水花的病在明显的康复之中,她有了模糊的记忆。
      
       精神病医生从不问病人感觉怎样,精神病医生开口的第一句话总是——晚上睡得好吗?孔无端也同样拿这一问题跟水花开始了对话。
      
       “晚上睡得好吗?”
      
       “睡不好。”
      
       “为什么?”
      
       “老做梦。”
      
       “怎样的梦说来听听。”
      
       孔无端知道梦对于精神病人的重要性,对梦的分析往往可以找到精神病病灶的症结所在。我坐在孔无端医生的旁边专心地做着记录。
      
       “一个怪梦,做了好几个晚上,没完没了。”
      
       孔无端不住地点头,和善地看着她,鼓励她往下说。水花先拿眼睛看看孔无端医生然后再看看我。水花看医生的目光端端的直,看我的眼光是溜溜的滑,像露珠划过草尖,草草了事。
      
        “我不想做那样的梦,腻味。可一闭上眼睛睡下,脑海里又出现了。”
      
        “一只黑蝴蝶,又大又黑又亮的那种,看上去质地有丝绒的缎感。羽翅上有两个大白色斑点,像安上的两只熊猫眼睛。”
      
       “黑蝴蝶朝我飞来,我能清晰地听到它巨大翅膀扇动空气发出的磔磔声。它嗖地飞过来快速逼近我,它一贴近我的身子马上变成了一个男人。”
      
       “我不认识他,我敢肯定我从来没见过这个男人,他的面孔很陌生。”
      
       “他的面孔不仅陌生而且模糊。”
      
       水花再次抬头让杏眼出窠,与孔无端的目光相接,孔无端似乎吞了一枚青杏,酸涩的感觉油然而生。孔无端仍不住地点头用柔和的目光鼓励她继续讲述,孔无端温和的目光又一次落到那一对起起落落形似空碗的酒窝上。
      
       “那陌生的男人压在我身上沉重得叫我喘不过气来,我能闻见从他嘴里喷出的蒜臭。
      
       “我最厌恶蒜臭,我对气味很敏感,我胃口浅,常呕吐。”
      
       “我又想吐了,可我欲吐不能,我不能动弹,他拼命压着我,他把他的大尾巴往我大腿根处插。”
      
       “那根大尾太像象鼻了,泥土样的颜色,包着皱褶重重的皮,在我的大腿间拂来荡去地寻找吃食。”
      
       “我挣扎着想逃离,可手脚像被什么捆缚了像灌了铅死沉死沉的。”
      
       “所有呕心的污秽都涌到我的喉咙堵住我的气管,我喘不过气,我快要死了。”
      
        “我努力反抗,但毫无意义,他强大无比,压在我身上,想做那种事。他要把我撕成碎片。我感到一阵痉挛在拉尿的地方。”
      
       孔无端再度首肯,他觉得他的头已点了无数次,脸部表情已从和蔼上升为温暖了。倾听是医生惯处的一种状态,尤其对精神病患者,医生要保持足够的耐心。精神病人往往走两个极端,要么缄口不言要么滔滔不绝。孔无端希望坐在对面的水花滔滔不绝,这样一来他可以从滔滔不绝言话语的沙石中淘选出金子样的信息。再度鼓励是必要的也是必需的。水花感受到了来自对方鼓励的信息,眼神掠过一丝柔和的光亮,那柔光溶聚在眸海里像只萤火虫在游动,水花浴着这种萤火虫的光亮在叙述她的梦。
      
       这个梦在孔无端看来并不十分怪异,对于一个长期从事精神病工作的医生来说,再稀奇古怪的梦都不再诡秘。孔无端在长期的医疗过程中他发现梦与精神病人的精神联系是如此绵密,如房前的树你只能看见地面部分不能看见地下部分,就是地面部分你只能眼见枝繁叶茂的部分但不能见树叶光合作用的部分。光合作用也只能在实验室里演示。挖开土可看见地底下的根,然而根是怎样吸收土壤中的养分你又是无法看到的,书上只好用剖面图来表示,用一根粗长线表示地平线,用许多点表示土壤,用短而小的细线表示土中之水分,用化学元素标明土中含氮磷钾和无机物盐等成分。用虚线加箭头来表示根对土壤中营养的吸收。土壤对植物太重要了,它决定植物生命枯荣兴衰甚至可以改变物种的性质。譬如确定牵牛花颜色除了品种遗传外土壤的酸碱度极大地影响色素,由此来控制花的色泽。
      
       梦是精神病人的土壤。
      
       这个结论孔无端曾写过一篇学术性质的论文发表在全国颇有影响的医学杂志上,为他晋升主任医生立了汗马功劳。从某种意义上讲孔无端觉得他的工作像园丁,病人是他的树﹑花﹑果。树叶枯黄花蕾脱落果遭虫害,他得设法防治寻找病因对症下药,尽快使他看护的生命恢复原本的生机,这是医生的使命。对这一使命看重的程度决定了一名医生的职业道德。对医术的尊敬和钻研孔无端是有目共睹的,他不仅是一名称职的医生而且长于理论研究,钻研书本分析病理善于在实践中总结经验使经验上升为理论,走一条大众推崇的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路子。只不过孔无端走得比别的人更细心更用心更专心更痴迷罢了。他的办公桌上摆满了许多精神病研究方面的书籍,更多更好的还藏在他家的书柜里。每当他运用自己理解的理论去分析和判断病情坚定自己的治疗方案而实践又证明自己是正确的时候,那份心情只有凯旋的将军才能与之匹比。孔无端无法言述那份心情里的情愫和感觉,如一杯杯美味香醇浓烈的酒,上面飘散着流动的色彩。孔无端觉得色彩与人的情绪有特别奇妙的关系。如果把色彩比成音符把人的情绪比成歌唱,那么有多少歌唱就会有多少音符与之相匹配。
      
       精神病人对黑色的恐惧是明显的。A科有几间病房夜里是不能关灯的,一关就会传出呜呜的哭声,她们惧怕黑暗。这种现象与心理被孔无端所关注,他在思考现象背后隐藏的东西。他率先在自己的科室建立画画治疗康复园地,他把那房间刷成浅粉色淡蓝色,墙壁上手绘许多花草和可爱的动物,色彩缤纷看上去有点像儿童乐园。孔无端想利用色彩来减轻精神病人的恐惧,想用画画的方式让精神病患者释放他们压抑的内心世界,从而加速精神病人康复的步伐。
      
       孔无端在分析水花讲的梦。水花前半部分其实是在叙说一个做爱的梦。孔无端很明白,也明白“他压在我的身上,他要把我撕成碎片”的实质内容。他用会意的眼神鼓励她继续述说。这种信任和宽容很重要,观察到水花在说“死”字时的表情明显遭受恐惧感的袭击,她的眼神变得空荡迷惘神光散乱。
      
       类似这样性质的梦孔无端司空见惯不足为奇,但此刻孔无端不会放过。他分明感到喉头在被一群蚂蚁啃咬,唾液在减少喉咙发干。他必须去寻找一条路,一条让蚂蚁畅通无阻的路。
      
       孔无端初步断定性爱和对死的恐惧是捆缚水花精神的症结。
      
       孔无端有各种饭局,其中跟老院长的饭局是马虎不得的。有一句老祖宗“民以食为天”的话作挡箭牌,谁都吃得心安理得且花样繁多。中国人实在是一群味觉进化堪优的族群。尤其是药膳,既美味又养身。孔无端常约院长去回春堂去吃药膳。药膳房的老板兼开药店,有些药他是要请教孔无端医生指教的,况且某个月他都会给桃花塘精神病院拉上几个住院病人,老板就能从孔无端得点回扣,双赢。老板一得回扣就必然要请孔无端到他的店里进药膳。那天老板是得了一个上上品相的胎盘,上上品相的胎盘一为头胎,二为男孩,三要白而大。听说这种胎盘是最具滋补功效。孔无端与老院长是通《黄帝内经》的,是扁鹊行当里的人,他们深知中医阴阳互生互补的观念及神妙。
      
       胎盘是用精致的陶罐盅煲好的。回春堂药膳房里有一个巨大的瓦煲。里边层层叠叠可煨一百多盅,沿瓦壁架满,中间放一炭炉子。上半夜上煲,第二天上午十点方好。老板说:他这次用的水不是自来水而是花钱雇人特地到仙女泉取的泉水,里面放入上等人参燕窝,文火煲了24小时,专等你们来品尝。孔无端一来请老院长来尝鲜,二是向老院长要上方宝剑。
      
       滋补的药膳吃下肚,孔无端的方宝剑取到手。他第二天就在A科召集了全体医护人员会议。内容有三:一传达院长的指示;二板头肇事的反思;三创建示范性A科实施方案。关于反思,每人都写了发言稿,而且要一一在会上讨论发言。其中护士长的发言最为深刻,她不仅是反思而是反省。我在会上作了检讨和自我批评,因为事发时我当班,逃脱不了责任,但我强调自己是实习护士强调分药速度慢强调态度认真,巧妙地把自己在镜前磨蹭的事儿遮掩过去。话一出,我发觉自己的脸飞一层红。
      
       孔无端以此事为鉴,敲山震虎。严肃岗位职责任制,以实际行动迎接上级对本院等级晋升的检查评估。
      
       不知是谁背地里放话出来,说我独自联系到桃花塘精神病医院实习,表面上是说完成精神科护理方面的一篇论文,实际上我是为毕业分配找靠山。说我来自农村,想留在城市,留不到市里的医院就到郊区的精神病医院来抓稻草当金条使。
      
       白云故意当着众人问这问那,看似关心,实际上在宣传让我难堪。我只有忍着,我怀疑那谣言就是她放出来的。
      
       一次在食堂吃午饭,大家都打了板栗炒鸭这道菜,可坐下来吃的时候,孔无端发现碗里只有一颗,吃了嫌少,而我碗里只有鸭子没有发现板栗。人都这毛病什么稀罕什么好。鸭子不稀罕而新出的板栗稀罕,白云呼地一下从自己的碗里夹了颗板栗放进孔无端碗里,孔无端呼地一下又夹到我的碗里。见孔无端将那颗纯黄好吃的板栗毫不犹豫地夹到我碗里时,白云马上掉脸子了。我抬眼看到了白云的异样。那是一种难于描述的尴尬面孔,因为突兀,白云脸上的笑容与妩媚还来不及舒展就立马变形拉长扭曲冻结,像矿泉水瓶子误装了沸水,上端是好好的,下半截却扭缩成怪异的形状。孔无端的行为是白云想不到的意料,白云的醋意又是我想不到。世上许多事往往是想不到的。
      
       我跟赵存在是讲不清影子的道理的,人在桃花塘这样一个精神病医院跟精神病人讲道理,是自讨没趣。只要不是吃错药的人,谁去跟精神病人较真?我得学会放松自己,学会眼睛容下沙子,黑过头了也许就是白,对与错总是相对的,看似绝对的真理在这里往往被颠覆。随缘和稀泥,你会觉得日子过得更快更轻松。我没有任务和义务让赵存在明白影子的道理,我的职责是分药发药,不能弄错,让我的病人按时吃药,让他们遵守医院的规章制度,按时作息,协助医生治疗,维护整个医院的秩序井然,平安无事便是我们护士头等大事。我们做护士的不能较真,跟医生不能,跟病人也不能,我们一搅整个医院就要乱成一锅粥。所以我觉得做护士的像和事佬或者像机器的润滑剂,我们穿梭于整个医院大大小小的楼宇﹑房间﹑走廊,忙碌在病房﹑办公室﹑值班室﹑乐疗室﹑化验室﹑药房﹑食堂﹑洗澡堂﹑厕所之间,传达着医生的旨意,传递着病人的信息,执行着医生的治疗方案。我们像蝴蝶在整个桃花塘上空飞来飞去,我们头顶的护士帽就很像蝴蝶的翅膀。
      
       孔无端请院长吃饭,常要我作陪。三杯两盏下肚,话便没了遮拦。我知道孔无端心里的算盘,他觊觎院长那把交椅已久。他曾对我反复强调,机遇是留给那些有准备的人。
      
       陪酒的次数多了,我也变得随便。令我想不到的是山外还有山,官上还有官。孔无端要我跟院长一口蒙,我就一口蒙,孔无端叫我跟院长喝交杯酒我就喝交杯酒。我成了孔无端手里使的枪,但我并不清楚。我蒙在自己的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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