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风迎面拂过，我就能捕捉到文锦儿的气息。她独特的气息搅动着空气黏进我的鼻腔，使我焦躁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我站在门边看她对镜梳妆。她穿件崭新的撒花长裙，腰间长带在背后系着蝴蝶结，一系一结，成了蜂腰，美得叫人吟哦。让我想到杜牧的“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纤掌中轻”的诗句来。她在专心梳头，我吟着诗，轻手蹑足过去嗅她的头发。她猛回过头，说我吓了她一跳，用手拍胸口。我忙道歉说：“我哪里敢吓你，我是怕惊扰你。”
自从我得了孔医生的称赞，我天天去扫值班室。他们肯定不知道我是在暗中收集文锦儿的头发。文锦儿的头发我是能辨认出来的，从颜色从粗细从长度从气味更能从手感或是直觉上判定出来。文锦儿的头发的成色不够黑，是七分黑三分棕的栗子混合色，阳光照在上面会笼出一层金黄色的气晕来。顺着捋，平滑轻软，有稠缎一样的细腻和质感，掬之上脸，一股清香隐隐盈鼻。况且文锦儿的头发，一泻飘逸，垂至腰际无人可比。
夜里，我仍做梦，梦见文锦儿，仍会梦淫或手淫。我像跌进深渊，万丈之高的悬崖向我压来，我要死了，阉割了我吧，锦儿！
赵存在日记八
打火机是我在地上拾得的，捏在我手里把玩了几天。上面是一性感美女，只穿三点，暴露大量的身体。我觉得她娇柔做作，在诱惑我。
我用指甲把她抓破，由上到下，先是那张狐狸脸，再是馒头胸，最后是腰和腿。
我必需戒杀手淫。
断指！对，断指。我想到民间常用此法来惩处小偷，警诫不要重犯。我用什么来断，谁帮我来断？我找不到刀，在桃花塘精神病院是找不到任何利器的；也找不到人，我只有靠自己。谁也帮不了我，只能自我了断。我用自己的牙试过，让它去咬我的手指，可它们是一体的血脉骨肉惺惺相惜，办不到呀！
燃指，我忽然记起书上有记载燃指示心志的事。
火机就拽在我手里，我把它拽出了汗津。我右手拇指轻轻一按，火就腾地蹿了起出来，蓝色的火焰上跳跃着黄色的火苗，像面破旗在风中招展。
我的左手食指慢慢地往火焰处靠过去，我闭上眼睛，满脑子是锦儿的影子，是她在看着我。有锦儿，我便觉得自己行为的崇高。我咬牙咬唇，挺住！
肉的焦臭招来护士，我的燃指行为宣布破灭。
我说过，世界上许多事情是想不到的。上级检查团来桃花塘精神病评估医院等级那天，赵存在捅漏子了。
一队精神病患者向治疗中心楼进发。上午音误活动是上级评估团检查的重点项目。白云护士带男病人走在前，我和护士长带女病人走在后，她们俨然如牧羊女的护士吆喝着把一群上帝可怜的懵懂羊羔赶进了中心大楼顶层的歌舞娱乐厅。治疗中心楼是一幢综合大楼，集住院治疗娱乐于一体。歌舞厅很大，彩灯旋转音乐刺耳。摇滚的旋律从电视屏幕中一名的男歌手的黑风衣上抖落下来，落在提起的臀胯处。音乐过处，头猛一摆，手一摇，肩一耸，腿一蹭，眼、嘴、颈脖、肘、臂、腰、足踝一一牵动，如参差荷叶上的露珠，尽情滚荡。小珠向大珠聚合，大珠又摇成更大的珍珠，一失衡，珍珠飞撒，碎成细小的珍珠跌落矮处比邻的荷叶上荡秋千，荡了几下就倏地落到水面，把原本平整的荷塘扯出无数奶头。水珠整个跌落的过程浪漫优雅富有乐感，水花随乐舞动起来。
接下去是柔美的曲子，有一对对舞伴开始跳起舞来，我们护士很高兴。我们要在领导到来之前把舞会有秩序地组织起来。为了迎检，病人的服装穿得比往日齐整，鞋也穿得规矩，可穿着同样宽大的竖条病号服的男男女女被医护人员看管着搂抱着跳舞，怎么看都有点别扭。
赵存在怕别人踩自己的影子，素来爱独处。见许多人配成对儿跳起了舞，他也不动，只远远地站着看。是白云护士将赵存在拉过来与水花跳舞的。水花没有拒绝，俩人就搭肩搂腰随音乐舞了起来，混入了人群。跟着音乐跳了几曲舞，赵存在闭上眼睛，陶醉的样子。眼睛此时是多余，美妙的音乐使他浮想联翩。他搂着水花起舞旋转飞扬不愿歇停。他脑袋忽然变得缥缈虚无起来。赵存在顺着曲子花想下去，一激动，就失去控制。
孔无端陪着院长及检查团一行来到歌舞厅。白云前去招呼寒喧。赵存在就在这时出事了。他把水花搂得紧紧的，裤子不知什么时候已掉了下去，他的生殖器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检查团一片哗然，整个舞厅哗然！
赵存在捅了大漏子，功亏一篑，孔无端气上了来，又从口中吼出去：“成何体统，色胆包天！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如此行为，拉去行为治疗！A科决不允许这样的现象再发生！”孔无端把气愤写在脸上嚷在口中，他不能容忍赵存在这样的行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要给赵存在采用行为治疗。
行为治疗具体来说就是条件反射法或者叫厌恶疗法：在生殖器上装上电击装置，当病人性欲冲动诱发起来后，用电击装置击生殖器产生疼痛，或同时给服催吐剂，使其呕吐，经反复，使之形成条件反射联系，借以消除或抑制不正常的性欲冲动。
我认为赵存在当时脑袋里一定出现了幻视或幻听。他一定是将水花当成另一个他爱的女人了。否则他不会去搂抱水花去冒犯女人。
我不愿去回想赵存在遭电击过程的种种细节，我觉得这是我在桃花塘最不愿看到的最不人道的治疗方式。我们做护士在医生面前乖乖巧巧惟命是从，医生的话我们言听计从，久而久之，心字底上一把刀的“忍”功就练了出来。于是她们常去逗那些疯子，寻点开心，俗话说：笑一笑，愁没了。当然那笑是善意，护士们需要更多的开心与快乐来放松来平衡日日面对那个失衡的世界，不管那开心与快乐是自寻的还是他寻的已不重要。总之，行为治疗是见效的。赵存在那地方再也不敢兴奋了。他走到另一个极端，阳萎。
阳萎是我们想得到的一个结果，也是行为疗法抑制不正常性欲冲动的一个正常结果。而令我们想不到的另一个结果是——赵存在的自杀。
六 失语症
赵存在是投井自杀的。他的自杀震惊了我们，也震撼了整个桃花塘。也不知他是怎么偷了值班室的钥匙，开门出去，钻了医护人员的空档。
白云护士把造成这个“空档”的责任全部归到我身上。她到孔无端主任告我到院长那儿说我，说我交班没有把钥匙放好。而我是清清楚楚交给她的，可她不承认，而我又找不到证人，无法洗刷自己的清白。她到处说我，我又不能去封她的嘴。我向人申辩，可我说不过她。谁愿信我这个实习护士而得罪白云护士?
最后是老护士长出面来承担此事，她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写报告，提前退休了事。不久，白云当了护士长。
赵存在徘徊在生死边缘，他的魂灵游走在我的灵魂里。我在医院看护他。他昏迷了三天三夜，看上去像死了似的。在这三天三夜里，是他的日记陪伴着我。
赵存在自杀前写了三封信。一封给他的母亲，一封给他的导师；一封是写给我的。
母亲大人膝下容禀:
恕儿不孝，不能报答您的养育之恩，为您颐养天年了。
我已是废物﹑垃圾，行尸走兽，生不如死。活着是所有人的笑柄，也是您的累赘。
我的病是好不了啦，我的病情每况愈下，不如让我去了，让我消逝掉，谁都有那么一天，不要为我悲伤，儿不值。
母亲年事已高，儿孙之事放手让他们自己去闯，切不可事事躬亲，劳神伤身。记得外公说过“成龙天上飞，是蛇草里钻”，这话是很有道理的。还有句俗话也说得好：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
养育之恩只有来生报答了！给您老人家磕个头。
不肖子：存在跪拜
尊敬的尚教授:
您好，好久没见到您了。恕生不才。作为你的弟子，不仅不能给老师您争光，反而给您丢脸。无地自容。
我活着已毫无意义可言，您曾教导我们“天生我才必有用”,“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可吾已是朽木一根，不可雕，辜负了老师的教诲。生既不能为人杰，吾愿求一死。三闾大夫不是投了江？令爱不是也死了吗?
人固有一死，我不能重于泰山，而只能轻于鸿毛了。史马迁受宫刑而做《史记》，我能做什么呢？我只能做别人的笑柄而已。
忘了我这不争气的学生，忘得愈快愈好愈干净愈好！
不成才的学生：赵存在叩首
锦儿:
吾爱。在即将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候，我发现最抛舍不下的人是你，这个发现只叫我惊讶也叫我百思不得其解？只可惜你不知道。我偷偷收集你的头发，你不知道；我日日想你夜夜梦你，你也不知道；拥着你的头发闻着你的香味而眠，你更不知道！
还记得那次为我洗澡吗？我敢说你的手指是世上的魔棒，具有无与伦比的神力，与我尘根一碰，就将它点化了。它便日日不听我的指挥夜夜嚣张狂乱，它像是吸附了你的精魂而游离我肉体之外的存在，背叛我！
我要将它阉割掉，用你的头发。现在好了，一切准备就绪，我把你的头发全缠在我的尘根上，缠得紧紧的，绑上红绳，我不怕痛。爱本身就是一种痛。
该结束了，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最好来一场大雪，覆盖一切淹没一切，落得好一遍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不必为我悲伤，不值。我是咎由自取。让我去吧，有你的发相伴，我会感到温暖幸福。
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特此声明。
我咬破手指，按上手印，谨为心证。
赵存在﹙手印﹚ Ｘ年Ｘ月Ｘ日
自从赵存在出事后，赵存在的母亲千里迢迢赶到桃花塘。我也被派去专门护理赵存在。医院特为他母子安排了一间开放治疗的房间。
赵母的到来，减轻了我一些工作负担，尤其是跟他儿子下半身有关的护理，她都争着做。赵母是个知识分子，知书达理，和蔼慈祥，一头花白的头发时时在诉说她生活的不易与艰辛。
心电图上仪器上显示赵存在已脱离危险，可他不说话，木僵状态，拒食。孔无端主任医生决定安排鼻饲。鼻饲是将胃管从鼻腔插入胃里，从管内灌注流质食物、药和水的方法。因担心赵存在不配合，我们对病人采取保护性约束措施，将其捆绑固定在床上。
我做好了一切准备工作，用品有：治疗碗，消毒胃管，镊子，弯盘，50ML注射器，纱布，石醋油，乙醇，乙醚，棉签，胶布，治疗巾，夹子，别针，压舌板，听诊器，另备温开水适量，鼻饲饮料200—800ML，温度摄氏38—40度。
我在赵存在颌下铺好治疗巾，将其头后仰，为他清洁好鼻腔。白云护士长开始为赵存在插管。她润滑胃管前端，左手持纱布托住胃管，右手持镊子夹住胃管前段沿一侧鼻孔缓缓插入，到咽喉部时，属病人做吞咽动作，同时将胃管送下，插入45—55cm预定长度。为了给我做示范，她动作速度放慢，把插入的胃管又抽出，叫我来试插。这无疑增加了赵存在的痛苦。
我动作尽量轻柔，看到长的胃管从赵存在的鼻孔缓缓滑入，我倏地鼻子一酸，险些落泪。
赵存在脸明显消瘦憔悴，只有胡子旺相，好像脸上的精气神全被那篷胡子吸了去。赵母见我要给他儿子刮胡子便有点过意不去，我说给病人刮胡子原本就是护士的工作。
又过了三天三夜，赵存在能吃饭了，身体渐渐恢复起来。可是他不说话，就是想说话，也发不出声音，任凭嘴怎样张怎样开合，都无济于事。医生给他做检查，声带没有任何器质性病变或损坏，赵存在出现了失语症。
随着饭食的正常，赵存在的身体渐渐恢复，可他还是不能说话。
不说便不说！不说，岂不省了废话，耳根清静？赵存在见我生气就低头躲我到一边去。然而护士的职业告诉我，什么事都急不来的。俗话说得好：心病还需心来治。
那我们就用手语，用眼睛，用手在掌心写字，用笔在纸上写话？赵存在对我点头，拿眼睛望我。他能听见我说的一切。
我把手掌摊开，赵存在用食指写。赵存在在我手心写了个“水”，我知道他要喝水，写个“果”字，我知道想吃水果，写个“书”我知道他要看书。我在他手心写个“药”，他知道到吃药时间了就乖乖吃药，每天早上要等我在他手上写“起”字，他才起来，我写上“音乐”两个字，他知道到了音乐治疗时间，便积极配合，否则，他不理。
每次在我手心写完字，就抬头看我。他看人还是那种赵存在式的“秋波”，可那秋波怯生生的，夹着阴郁。他有时呆呆地瞅着我，满眼戚然，我心就酸。
赵存在失语症后，喜欢上了画画，在白纸上信手涂鸭。他自云源于他昏迷状态时梦境的启发。我挑捡几幅跟你说说，玩笑玩笑，疯子的画不足为怪，更不足为信。
一幅画甚是古怪：一女子长着人面蛇身，尾巴缠绕到头顶。八只手，手手持彩石，轮番补天。后面画有高山大河为背景。右上角题字为：女娲补天。
另一幅画实为荒唐：题为夸父逐日。画一男子人面﹑九尾﹑鸟身形，一头三眼。三眼上分别标明：肉眼﹑天眼﹑慧眼。太阳画成一枚鸟蛋。背景照样是山河大地。
还有一幅最为可笑：一红烛忽拉拉燃烧，光芒四射，蜡油如泪。细看此蜡烛是男子尘根所做，再看它燃在一女子的子宫里。此女子画成一布娃娃，公主模样，凤冠霞披。此画题为红蜡泪。
说来也怪，赵存在这些画被来探望他的一位画家朋友相中，要了去，说他喜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