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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玄黄

发布: 2010-4-30 00:00 | 作者: 杨丽达



       赵存在日记四
      
       我终于知道了新来的护士的名字,她姓文名锦儿。下午她给我发水果时,她亲口告诉我的。我追问是哪个锦?她便用手指在空中写字,我把手掌伸过去叫他写在我手上。她迟疑了一下,眼睛估摸着瞅我,眉头轻蹙,像是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只是双唇紧抿,上唇吻了下唇一下,旋即上齿轻叩下唇,她把她的红唇叩得像鲜花一样开放。她让我想到素素。
      
       她还真遂了我愿,顺我心思在我手心里写字。她的食指青葱似的水嫩,把我手心画得痒痒的,我脑袋嗖地飞出一只鸟,空了。
      
       我的手定是出了汗,我的耳根定是红了。她笑了,朝我微笑,笑不露齿,脸上却排出双对酒窝来:腮上两个,嘴角两个。只是嘴角的两个藏匿着,浅而小,旋生旋灭,不易被人瞧见。若大笑,她的声音银玲般清脆,脸上的酒窝就打起了水漂,一串一串地神气,这一点跟素素概然不同。
      
       赵存在说他自己是书蠹,一点不假。在我眼里赵存在是名副其实的书痴。他天天看书,卷不离手,不管是谁,不管是好意还是恶意,谁说他都无济于事,他就是喜欢手不释卷。赵存在爱书,客观上给A科带来儒雅之气。人们好听他吟诵诗词歌赋,也喜欢跟着附和,他的吟诵引来的笑声和掌声成了桃花塘的一道风景。
      
       赵存在收集我的头发开始纯属偶然,只是我当时不知道。
      
       桃花塘医院的后面有个后花园,里面有树有花有菜还有一口井。园子东端与综合楼相连,南面是医院高高的围墙,西面及四围的空隙都有铁丝网防护。铁门铁丝网在精神病院是常见的设施,看去特殊其实正常,不必大惊小怪。当然在病人们出来户外活动的时候,井是严加铁条盖锁上的。大楼的底层是工娱活动中心,分几个区,活动内容有看电视打乒乓球打台球踢毽子拉琴下棋看书绘画,还有键身跳舞等。如果你什么不想做,也可在园子里晒太阳赏花看风景。
      
       赵存在是喜欢看书的,又怕别人踩他的影子,就独坐在一棵桂花树下的石凳上看书。那石凳在井旁边,赵存在在看书的间隙也去窥看一下井。赵存在的举动当然在我的看管之列,所有的病人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视野里,他们是我看护的“羊群”。我摇动手里的钥匙链还真能找到牧羊女挥动羊鞭的感觉。我是绕开赵存在的影子走到他面前的,我问他看什么,他的回答出于我的意料之外。“看你踢毽子呢!”他说。我只是在旁补了一脚,救了别人快落地的毽子,想不到竟被赵存在看见了。许是那一救的漂亮,有病人拿毽子过来要跟我踢,我一踢,赵存在放下了手中看的书,狠狠为我鼓掌。我想那时是真踢得痛快。
      
       赵存在日记五
      
       阳光真好,文锦儿的毽子踢得更好。阳光照着她的脸她的身她的发,花一样鲜艳。人们赞叹她毽子踢得漂亮,漂亮得叫人拍手叫绝。我是不是看呆了,是否有人看出我的呆样来,我不得而知。文锦儿是有着婀娜身材的,见她轻轻举褪,秋千似的一荡,毽子就缠着她裤管升上她的腰高上她的头去。待毽子落下,她又轻轻抬脚,鸽子似的一飞,毽子贴着他的鞋面擦过她耳根,轻飏上去。她长长的发梢在她细溜的肩膀上跳跃,分成两股,像两条欢快的小溪悠悠地往胸前流淌。见她只轻轻一跃,右脚往后一勾,她跳出了一个花样来,毽子在她的鞋帮上一磕,蜻蜓点水,一飞冲天。文锦儿迎头跟着毽子走,快步用脚尖一接,鞋面一窝,那毽子竟稳稳停安在那窝子上,大家的喝彩声掌声一片。文锦儿穿一双软底白色布面的护士鞋,那公鸡毛做的毽子立在足上像一朵花。那花美得开到我心坎里去了。
      
       那朵花再次向空中抛上去,在文锦儿转身救毽子的踢跳中,有一根头发闪着金光从文锦儿的腰背上飘落,轻盈如蝶,飘落到我的书上来。我捻它来看,莹莹通亮;捉它来嗅,隐隐含香。我将它夹在书里,得书签一枚。书香邂逅了美人香,我的宝贝疙瘩呀!“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悦目谁家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跟这凡尘的头发结了前世的仙缘了呵!仓,台,七台,仓台,七台,仓!
      
       A科是老年科,不分男女,分男病区与女病区。位置在医院的后半部靠近后花园,平房,结构像件衬衫。大厅值班室办公室在衣身,病房是袖子,男左女右。左边设有饭厅。饭厅出去就是后花园。因老年病人数量相对少些,为了平衡,医院按比例让A科兼收一些年轻病患者。因此外人看A科是个年龄各异男女杂收的地方。
      
       精神科的护士实行编班制度,我最初编在卫生班。负责全天开饭全天开水供应, 清扫病区地面﹑厕所澡堂﹑洗漱间卫生,负责病人的特殊饮食,打半流﹑鼻饲液或喂饭。下午探视时间,负责病人探视保证安全。负责给病人洗澡,防止烫伤,与总务护士一起更换脏的病休服。
      
       上午11点组织病人吃午饭,吃午饭是上午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项工作。扁脸就推着斗车到食堂打来整个A科病人的饭菜。扁脸是桃花塘的老病号,住久了住出了感情,病好了也舍不得走,便留下来做零时工,负责A科分发饭菜还照管医院养的几头猪。人缘好,话多,见人就来话,跟谁都像韭菜一捞就熟。她盘子脸,笑起来向日葵样灿烂。扁脸的绰号不知是在桃花塘取的还是从小就有,她直言快语做事麻利,整个人坦坦然然地爽快。扁脸套上袖笼,把额前留海鬓角的短发统统往厨师帽里一塞,神气十足地将手往打饭的窗口伸出去,嗓门大大的向饭厅里喊病人的名字。扁脸分发菜饭时我们做护士的是要维护好整个吃饭的秩序,让每一个病人吃好饭是我们的职责。有些病人听到叫自己的名字就去窗口领饭菜,有些病人不会,你得把饭菜递到他们手上,他们才吃。而有个别连饭都不会吃,你得喂他们,他们才会吃。水花就是一个要喂饭的病人。
      
       水花拒食,说饭里有人投毒。水花的饭自然由我来管。我是新来的实习护士,顾名思义就是实践加练习,级别最低。给你活儿就是给你实践练习的机会,就是对你的关爱照顾和信任。我揽活儿做就是给自己多些实践练习的机会。事无大小具细,我能做的我都做,撞上的我做,撞不上的我揽,有时真觉得一双手不够用,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来。并不是我好事,只是桃花塘精神病康复医院每天总会有那么多杂七杂八多如牛毛的事情要做。
      
       水花是刚进院的病人,进来时病势猛,医生下药重,吊了一天点滴昏睡了两天一夜,昨天才醒转过来。一看眼睛就知道她病患得凶,整个只一个肉壳子,没了灵魂,把她叫做“失魂人”是恰如其分的。我拿饭勺舀了小勺饭菜送到她嘴边,她嘴都不张,呆坐着对着一面空墙壁,她目光板滞,叫人想起冻箱里的鱼。我轻唤她的名字,哄她,说饭里没毒,还示范吃下一勺,面带笑容做出高兴的样子。她先是像看我又非看我的样子,眼睛空空的像个梦游人,后来见我吃得高兴,似乎明白了点什么,眼皮眨了一下,嘴巴张开了,她吃了一口。吃了第一口便知道接下去吃第二口。一碗饭就这样喂了下来。她嘴里嚼着饭,眼睛仍呆望着墙壁,空对空,我尽量不去看水花空洞洞的眼。跳开她的眼睛,水花无疑是个美人坯。
      
       张罗完病人的饭食,我自己的肚皮贴肠子了,便急急赶往食堂去吃饭。食堂吃饭的高峰期已过,稀稀拉拉地来一个走一个地晃悠。我挑了处干净的桌椅坐下吃饭。来晚了,没了汤喝。埋头吃了一会,我感觉有人在身后,一抬头发觉是孔无端主任医生,想不到他比我来得更晚。
      
       可他有汤,显然是厨子专为他留的。他与我对坐,他把汤倒一半进他的碗里,然后把汤推到我面前说:“给你喝。”我说:“不用。”又把汤推过去。孔无端见我不好意思,开玩笑地说:“不用客气,我还没喝,没口水。”言下之意是表明这汤不是残羹剩水。我忙说:“不是那个意思。”言外之意想表明我并不是嫌汤有无口水,不在意他是否喝过。孔无端接过话说:“不是那个意思,是什么意思呀?”他的话一出口,我的脖子根先红了。“多喝点藩茄汤,美容的。”孔无端补充说。我盯着汤上围着藩茄飘浮着的蛋花葱花和油花,不敢望孔无端一眼,耳朵却听出了一份温馨的关怀,心中一暖,像有泉水漫过。
      
       正在我们为碗汤推来让去的时候,白云找来了。
      
       “嚯,我说找不见人影,原来黏在这里谈情说爱呀!谈情说爱也不挑个好地方,你看这桌子上的苍蝇,这屋子的油腥味,岂不大杀风景,大败胃口?我告诉你们有个好地方最适合谈情说爱,想不想知道?”白云的话尖酸,眼刻薄,把我说得满脸羞红。
      
       “开什么玩笑,把人家女孩子吓坏了!”孔无端说。“哟,怜香惜玉了?坏了什么呀?我吓谁了?文锦儿护士,你给评评理?”
      
       白云是买了荔枝来找孔无端的,一大袋“妃子笑”提在手上。“妃子笑”是近年荔枝新品种,皮青粒大肉多味甜籽小,价自然贵。白云是特地买来找孔无端吃的,满医院找来找去找不到孔无端,自然找出不少怨气,见地就要撒啦。
      
       白云护士长穿了件新款衣裳,腰后有一蝴蝶结,把腰收得玲玲珑珑,胸膛裹得服服帖帖。嵌花钻的高跟鞋笃笃地扣着地面,行走起来绝对的袅娜。可惜那袅娜过了份,就落到艳俗里去了。
      
       白云要我吃荔枝,我没吃。我看见白云护士领着孔无端往宿舍楼那边去,白云的影子驮在孔无端的影子上,怪异的像罗锅。我去值班室休息,我得抓紧时间休息,否则下午就实习不动了。桃花塘精神病医院工作是忙碌的,事情一大堆。我累了,屁股粘床就睡。
      
       下午一项大的集体活动是组织管理病人洗澡,这是不能轻待疏忽的。有了第一次给赵存在洗澡的经历,我在男澡堂子出出进进就自然了许多,尽管我还是有意回避去看男人的下身。后来我能做到对一屋子赤条条的男人视而不见,脸不红心不跳。在澡堂我已习惯了男人的裸体。习惯成自然,看来看去就自自然然把那些男人看成了书上画的人体或者实验室里的标本。有好长一段时间,在衣冠楚楚的男人面前,我有许多不自在,眼睛会莫名地将男人身体上的衣服揭掉。可孔无端是一例外,我就是没胆揭他衣服,不但不敢而且还脸红。
      
       赵存在说孔无端是猴王,还真有几分像。孔无端就是那种有猴王派头有猴王实力的男人。女医生女护士围着他转,他身上有种磁力,能将人磁化。我仿佛看见自己被魔幻般的磁力异化成了一只蜘蛛,牵连不断的丝线从我身体尾部寸寸抽出,编织出一张轻盈美丽的网,挂在空中,等他来触。
      
       赵存在的日记五
      
       据我对文锦儿影子观察,判断她是只狐狸。我称她花狐,是因为她美丽。她的美丽是从蒲松龄笔下移栽过来的,是一只从书里化出来的狐狸,换一种角度说她是狐仙是狐狸精转世。
      
       这本书当然是不朽的《聊斋志异》。
      
       我是一介书生,爱书如命,我离不开书。古语说: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在别人眼里我是书痴,我自己则称书蠹。我说我是聊斋故事里夜间苦读的书生,因了书缘,在这里与花狐相遇。
      
       赵存在日记六
      
       久违的阳光鸟样掠过云层,在窗户的玻璃上匆匆吻了几吻,就被风吹散了。如果是春天,风是暖而润的,拂面留香。水塘那边桃花开得一定旺相,一大片绯红若霞。桃树中夹杂几株李树梨树,花白亮眼,蜜蜂迎着阳光逐香而来,吟之唱之舞之蹈之狂之醉之。柳芽儿从铁丁似的芽苞里抽出细条子,花瓣样缀满枝条,绿出一树飘逸的长发,对着一池春水揽镜梳妆,惹得桃花李花梨花翻飞翩跹落英满地。
      
       吹散的阳光突兀又回来了,大家相视一笑,说太阳在跟人做游戏。
      
       有护士拿病人的被子出来晒,也有几个病人跟着忙乎。护士和病人一眼就能分辨。护士穿白大褂顶一髻护士帽,身材苗条脸蛋红润脚步轻健,足穿精巧皮鞋,翘首翘胸翘眼,清一色女性。她们穿行在医院大大小小的楼宇病房和空地之间,蝴蝶样在医生与病人之间飞来飞去。我在想我的心事。
      
       我敢打赌,我的心事无人知晓无人能懂。谁也不知道我收集藏匿了文锦儿护士头发的秘密。正当我为怎样收集文锦儿头发冥思苦想时,文锦儿护士出现了,她搂着把晒好的被子走进病房。她把棉胎放在我的床上,转身去取新的被套来。我掀开被,发现棉胎里夹着一根长发,我的眼睛一亮:文锦儿的头发!我捡拾起来端详,拿来与我藏的头发比较,断定这绝对是她的头发。文锦儿的第二根头发就这样自己跑到我的被褥里来,得来全不费功夫。
      
       夜里,我睡不着,拿着文锦儿的头发放在鼻下嗅,文锦儿的影子就满脑子飞,像一窝蝴蝶翩跹来烂漫去。腿叉里的尘根就兴奋。我的脑袋嗡嗡乱响,我忍受着千万只蜜蜂蜇咬的痛苦,我的肉体被咬噬得像蜂窝,我看到我的灵魂飘离我的肉体,在我躯体上空游逛。
      
       我不得不用手去解决问题,否则我感觉会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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