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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玄黄

发布: 2010-4-30 00:00 | 作者: 杨丽达



       水花发病的真正诱因是什么?病人的家属没有提供。而孔无端想知道。因为这是一把钥匙,一把开启病人大脑精神复苏的钥匙。他想尽快找到这把钥匙,这是一名敬职的医生应该做的。他叫我打电话给护士值班室让人把水花领到办公室来,他想跟他的病人单独见见。
      
       水花由白云护士领进孔无端主任办公室来。白云走路喜欢用腰力,一步一扭,一扭一摆,如风拂柳,人到跟前,身子收不住,摇摆出风歇柳枝飞的样子。她乜斜我一眼,仰鼻把目光挪开,把微笑送给了孔无端,开始跟他打招呼。我知道白云没把我这个实习护士放在眼里,看我不惯。我也看不惯她那张白骨精式的笑脸。那岂只是脸在笑眼在笑,分明是整个躯体在笑,花一样向孔无端盛开过去。她的嘴贴近孔无端的耳朵说起了悄悄话,说完又乜斜我一眼,就扭动腰姿走了。我低头整理病历写护理记录,不去理会,像地上的草不理会天上的云一样。
      
       水花穿着半新不旧的病号服,皱巴得厉害,头发齐耳发脚向外龇,钵盂一样倒扣在头上。尽管孔无端接管水花好些天也见过她好几面,但只是今天他才有时间有意识地把水花看个仔细。水花看上去比病历上填的实际年龄显小,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是恰到好处的那种匀称。丰腴的前胸把皱巴的病号服像伞一样撑开﹑展平,又去裹了那对圆浑的乳房,孔无端诧异水花的身材能把病号服穿出如此性感的效果。水花皮肤白且细腻,略带玉质,她白过一般女子,放在一堆女人中她很快会被人挑出且惊讶她皮肤质地的优良。常言一白盖百丑,女人得了优等的皮肤就像得了上帝的宠爱,美貌的半壁江山就打定了。水花有一双大而美的杏眼,极富韵致的眉毛,左眉梢处有一芝麻大的黑痣,说话时随眉眼起起落落。随眉眼起落的还有一对酒窝,这对酒窝在孔无端看起来很不协调,它毫无根据的甜意像只空碗呈现乞丐般的尴尬。站在孔无端医生面前的这个女人满脸的茫然满眼的空洞,那种空洞从大而美的眼睛一流出就被茫然挟裹,旋即覆盖整个身躯。
      
       这是一张典型的精神病人的脸,普通常见,孔无端看过百千万,可今天他心里有点揪。面对这一双美丽而空洞的杏眼,他感到他的喉头隐隐作痒,有蚂蚁啃噬的感觉。他陷入一种沉思状态。他分明感到他的咽喉部位发干涩痒,好像蚂蚁啃骨头,而且不是一只是一群,叠罗汉似的堆在那儿,堵得慌。这种感觉他也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它是一个渐变的过程,很慢,缓慢得叫你察觉不到,像时光对于容颜,你很难在每天的窥镜中看出昨天与今天、今天与明天的差别,等到蓦然回首满头华发,掐指一算竟是十年二十年的光景。
      
       孔无端这种感觉是他多年从医生涯渐化出来的,那种被蚂蚁啃噬的症兆叫他按捺不住难以控制,孔无端不知他的同事是不是也有这种感觉,但他觉得这种感觉不错,对他来说也很重要,他可以处在一种亢奋的状态,精力十足地进行他的工作。他试过很多次,每当出现这种症兆就会有奇迹出现,他准能把病人从山重水复疑无路之处带到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境地。从另一角度看那是病人的福音书,现在这福音书降临到水花头上。
      
       孔无端跟他的病人进行了半小时的“话疗”,话疗是治疗精神病必须的。孔无端脑袋是不受水花讲述的牵制,他的脑袋在吸收讯息的同时又对讯息进行快速复杂的加工和处理,他把自己这种能力称之为模想。
      
       模想,是孔无端治疗精神病患者独特之处。深层次模拟玄想可以进行多次,这往往是他探求病源寻找正确治疗方案的重要环节。对水花病案的模想他设计了一条线索,他抓着线索的一端开始模想,他的模想与“话聊”细节是存在差别的,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因模想催生出的超常激情,这激情引导孔无端走向成功。
      
       孔无端沿着这样的思路开始模想:这是一个极其平常的夜晚,水花的男人麻三喝了很多酒,醉熏熏回家倒在床上耍酒风。血红的眼睛漾出淫欲的光,满嘴污秽之语,浑身发着从酒糟桶里拎出来的那种气味。水花叫他拖掉脏鞋臭袜去洗澡,他赖在那儿压根儿没听,嘴里哼着淫秽小调,脏兮兮的鞋往被上蹭。水花恼了,上前去拉麻三,想把他拽下床,她哪里拉得动,麻三到顺势把她拉到怀里摁倒在床上,嘴里心呀肝呀地叫着翠鸟。水花一听又是那婊子,火腾地从脚板心往上串,串得头发丝冒烟。水花这时一定打了他男人麻三的嘴巴子,孔无端这么想,他坚持这样模想下去,他相信他模想的正确。水花一定不只打他一个嘴巴子,她接连打了好几个,重重的,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她想把他的乌鸦嘴煽扁扇哑,叫它立刻停止鼓噪。孔无端模想到这里,一声接一声的打嘴巴的声音此起彼伏叭叭叭地传入他的耳膜,他甚至于能听出巴掌的音高和节律。
      
       水花的男人麻三被那噼哩叭啦的嘴巴子打醒了,打得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光火了。接下来应该朝哪个方向去模想?孔无端停了停,把目光从窗外的玉兰树上收回,他又把水花的病案记录本翻了翻,上面有水花亲属的叙述。左手弹了弹烟灰抬指往嘴里送,孔无端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撮起嘴吹口哨似的将烟圈慢慢地吐出,烟雾在他面前悠悠荡开飘向窗外。
      
       水花的男人麻三回打了水花两个耳光,于是俩人扭打在一起辱骂交加。水花骂得爽直切骨赤裸裸,麻三也骂脏话,一句比一句脏,脏得叫人脸红不堪入耳。他们像竞技场上的斗鸡,早脸红脖子粗。他们什么都不在乎了,他们像穿行在硝烟弥漫的战场,头顶着一枚枚脏话制造的炸弹,拼命往前冲,他们都想把对方击败,把对手打死歼灭掉。掷在麻三头上的炸弹不但没有把他吓倒,倒像助阵的战鼓,煽起了麻三的征服欲,也蛊惑了男人的淫欲。
      
       “你骂老子色鬼,老子今天就色给你看看厉害!”麻三把水花骑马似的压在胯下,强剥了她的衣服,打她,掐她的奶揪她地头发打她的脸用臭袜子堵她的嘴巴,还掐伤了她的私处,用力踹她的下腹。麻三用绳子捆了水花的手脚,强行做爱。
      
       水花失败了,被捆在床上动弹不得。她遍体鳞伤,泪流满面,哭相极其难看。
      
       在以后的日子里水花生活中头等大事就是报复。她想宰了他,想煽猪一样割下他的鸡巴喂狗。
      
       要找机会下手并不难,但需要足够的勇气。水花在聚集能量,让巨大的能量充盈肢体化为源源不断的勇气。她开始做准备,暗中进行。她偷偷藏了一把杀猪刀,趁家里无人的时候,拴门拿出来磨。她不敢磨得太响,怕惊动邻里,她只得把速度放慢,手下用活力。用活力心很累,不大一会儿,她额头上就渗出了汗星子,背脊生汗,梅花点似的汗濡湿了衣衫。磨好了她就把刀藏起来,没过几天又换个地方藏。她更换了好几处地方,最后她把刀藏在衣橱抽屉底板下,用黑布包了看不见,就是看见了也不起疑心。水花在有条不紊地执行着她的复仇计划。她变得异常警觉,眼耳鼻舌心像装上探雷器,时时留意处处小心,不敢莽撞。
      
       孔无端断定水花在杀夫前,恐惧一定缠绕着她,并且这种恐惧感随着仇恨的加深与日俱增,形成焦虑焦躁焦灼竭斯底里等症状,严重影响她的日常起居与正常生活。孔无端不知道这种症状持续了多久,但他确信水花在杀夫时大脑已到了她承受压力的极限,这个极限就是零界点,水花的大脑要冲破着个零界点,打破零界状态精神才能进入分裂状态。
      
       孔无端不知什么原因促使水花放弃用刀做案而采用火烧的方式。水花在家里曾不止一次地检验刀的锋利程度,她拿了猪肉牛肉猪鞭牛鞭来试过,又拿骨头玻璃铁板试过,还拿布条纸片头发丝试过。砍骨头的时候钝了刀口,使她对刀产生了不信任感,看起来錚亮闪着寒光的钢刀其实并非无坚不摧。她看到了刀的脆弱,怀疑它完成任务的能力,这也许是使最终放弃用刀做案的主要原因,她要复仇要成功要万无一失。她改用火攻,想必是受影视画面的启迪。如火烧赤壁火烧连营火烧圆明园,日本鬼子的烧杀抢掠哪儿不是火光冲天。火太厉害了,水花需要的正是这种厉害,她渴望火的热烈火的毁灭。
      
       酗酒归来的麻三横倒在床上呼呼大睡。那是一个正午,阳光似火蛇,在整个村庄屋瓦上到处乱串,有几家大门上悬了一面镜子,镜上写着朱红的“吞”字,明晃晃的水银镜把毒毒的太阳反射到屋瓦上,在起伏屋脊上腾起一层似有似无的一段烟尘。水花的屋顶上的烟尘明显不同于其他人家的,慢慢地浓重起来,浓烈的烟尘吓哑了槐树上的蝉,它们纷纷逃离。浓烟里渐渐透出了哑红的火焰,火焰上串伸出贪婪的火舌,火舌上串在屋脊上腾起一条火龙,火龙舞动搅成一片火海。火海里传来咳嗽的声音,救命的声音,打门的声音,铁锁撞击的声音,然而人的声音很快被火龙的吼声稀释﹑覆盖﹑销蚀掉。
      
       水花选择正午而不是晚上作案,孔无端认为她或许是对黑夜的恐惧。白天可以给她壮胆,或许不是,水花根本没有把白天黑夜当回事,她只是见麻三酒气熏天沉睡如猪,她能够在此刻制服他像麻三杀猪前制服一头猪一样成竹在胸。她轻轻地用麻绳捆了他的手脚,将绳头绳尾系在床脚上打个死结。把家里所有的门窗都关上拴牢,再到厨房打开煤气阀。
      
       她完全可以不点火就可以要了麻三的命,但她还是划燃了一根火柴,点燃了汹汹大火。
      
       也许她渴望燃烧也许她心里的火焰比眼前的火海更猛烈。她燃烧了起来升腾了起来,欲望和毁灭的火球向她的头顶冲去,晴天霹雳,她看见那火球冲破她的头颅,狂风拔柳般把她的脑髓一起掳走。她站在燃烧的房子前脑袋空空,她手舞足蹈身轻如燕,激情和兴奋沸腾着她舞蹈的身躯,无限的快感在她身上倾泻。
      
       当人们赶来救火救人发现水花已经疯了。不是装疯是真疯。
      
       孔无端感到他的喉头部位发痒,好像有蚂蚁在嘶咬。这种近似饥渴的感觉就像熟稔的庖丁对牛优秀的猎手对野兔的向往,是按捺不住的血热意浓,只有待他解了一头牛射中一只兔提刀收汗拾兔而归之时,那种饥渴才被穿过背脊的风一一拂平,慢慢消退。
      
       孔无端不好解释这种现象,他更愿相信遗传,或称反祖现象,他那位祖爷爷是否也有这种情况,他不能得知。孔无端的模想给他悲悯和力量,他似乎能看见成堆的蚂蚁在逃散。孔无端脑海里已有了进一步治疗水花的方案,便伏身在病历本上疾书。
      
       板头殴打赵存在的事件引起了院方重视,孔无端敏感的神经使他警觉。他立即写了一份详细材料主动向院长汇报。常言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孔无端深谙福祸之事没有绝对定数,关键在“化”字上的妙用。孔无端要将板头肇事之凶转化为吉,他知道“契机”的重要,抓住契机便可化腐朽为神奇。
      
       板头肇事成了孔无端在A科进行改革试点的契机。他得利用它把握它,为自己的成功人生鸣锣开道。他在院长那儿痛斥当前国内精神病管理的弊端与落后,把对A科进行改革试点的想法向院长作了详细汇报。孔无端的改革试点方案得到了老院长的赏识和支持。孔无端是赞成人生设计论的。他认为人生有怎样的设计就有怎么的结果。
      
       三  尘片上
      
       赵存在日记二
      
       新来的护士跟素素有几分像,尤其是眼睛,瞅人时微微轻睇,眉头初抬,是蹙非蹙,任一缕戚戚楚楚迷迷朦朦的温婉与哀怨凭空添了去,传达与素素太多相似的信息,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更让我惊讶的是她头发上发出的香味,几乎是素素的翻版与复制。那种香味于我久违而熟悉,它有点像品名为毒药的香水,只是稀释了许多又加进许多蔷薇花的气味和迷幻的奶香,让人唤醒曾经拥有过的朦胧的甜美记忆,可你却难于捕捉,独留缥缈惆怅的影子。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鼻子了。
      
       尽管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鼻子,但新护士的出现叫我真欣喜。不用看,闭上眼我就能知道她的到来。她是只花狐,远远我就能嗅出她的气息,她骑一阵风就来了。
      
       赵存在有个改不掉的毛病:闻女人头发。
      
       每天吃药,我推药车到病房,赵存在就黏在我身后,趁人多我不备就悄悄嗅我的头发。待我发现便拉下脸子斥他:“老毛病又犯了!你再闻女人头发,我就去告诉孔医生电你的鼻子,看你怕不怕?”赵存在一听电鼻子,手马上捂着鼻子说“怕!”我说:“既然知道怕,就该听话,不要把本护士的话忘到脑后!”赵存在像在听我讲话又不像很听,他用鼻翼长吸了口空气,闭上眼睛说:“香,就是香吗!实事求是。”我说:“香什么香?”赵存在说:“花香”,还白了我一眼。“哪来的花?”我问他,也白了他一眼。他答:“你头发上有花。”
      
       我不能再问下去了, 我知道赵存在有幻视现象,便断了他的话要他吃药。赵存在当着我的面把药吃下,还张口给我看,表现出听话乖巧的样子。
      
       赵存在向来听我的话,这一点很多人看了出来。护士白云便拿来打趣我:你们看文护士真有本事,刚来没几天就把我们这里的帅哥才子迷上了?有人问:“哪个帅哥才子?”白云说:“赵存在呀!”    
      
       白云见我低头不语,话又来了:“怕羞,脸红了?脸红的女人更能迷惑男人!”
      
       我不想回话,我只是刚来的实习护士,护士之下的护士。我明白在这里处事得小心谨慎处处提防,不要出错不要得罪人。
      
       说赵存在是帅哥才子还真不假,不说话时,你很难看出他是个精神病患者。两道游龙眉下是一双长而多情的眼睛。说他眼睛多情,是因为赵存在看女人时常常是那种欲隐故藏的怯懦,而那份怯懦又不十分熟,六分熟被四分生裹在外边,那六分熟把四分生的外壳硬撑出裂缝,赵存在的目光就从缝隙里悠游出来,像尾鱼。那游出来的光亮遇风就碎成电流,波浪样往女人那边送。因此赵存在看女人是标准的“秋波”式,一眼连一眼地放电。
      
       我自不去理会赵存在的眼光是否“秋波”。在桃花塘精神病康复医院里谁会去跟病人较真?谁较真,谁吃错药。
      
       赵存在日记三
      
       早上医生来查房,新来的护士跟在后面,她手里拿着一个病历夹。上面一定有我的病历,这于我不公平。我的一切她都清清楚楚而我对她一无所知。孔医生问我晚上睡得好吗?我说,马马虎虎。接下来孔医生的问题就太小儿科了,像查户口。比如问职业﹑年龄﹑生日是哪一天,家住哪儿,父母做什么的,家里几口人,家里的电话号码,还问了小大便是否正常等等无聊的问题,像包打听。我喜欢有质量的发问,回答起来动动脑筋才有意思。比如屈原的《天问》一口气问出一百七十多个问题,问得多有水平。有时孔医生也提些看似简单实质复杂的问题,譬如“你从哪儿来的?”“你在哪里?”“你是谁?”,这让我想起法国画家高更的一幅著名的画:《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记得此画作于1879年,收藏在美国波士顿国家美术馆。这样的问题会启发你思索,而且答案不止一种。你要在众多的答案中分析判断、明辨、挑选、淘汰、掂量,最后才做出确定。一次医生来查房问我“你是谁?”我答:“我是我。”也可回答:“我是赵存在。”如果他们还要问,我还准备了其他答案:“我是人。”或者回答“我是一个姓赵名存在的男人。”“我是欲望的化身。”“我是父母快乐的副产品。”“我不是动物的动物,我是万物之灵长。”“我是上帝的骄子抑或是上帝的弃儿?我不知道。也许‘我’就是‘不知道’”。诸如此类的答案,我贮备许多,可他们没再问我这个问题。
      
       我看到新来的护士在做记录,我还是作了认真地回答,尽管我讨厌那些低级问题,讨厌打听别人的隐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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