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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河边的小兄弟

发布: 2009-10-01 23:36 | 作者: 宋唯唯



      
       爸爸笑了一下,他笑得真苦,脸一扯一扯的,样子又丑,又令人伤心。霄霄问道:“爸爸,你是不是骑着摩托车在路上摔的?”
      
       爸爸说话了,他的嗓子象一阵低闷的雷雨:“在广州的时候就伤成这样了。”
      
       “那你还骑摩托车走了千把里路么?”妈妈凄惶不忍地问。
      
       “是呵是呵,要负责把这把骨头载回来,死在你身边嘛!”爸爸的口吻还很潇洒。
      
       乔乔愣在摩托车身边,他的双手依然牢牢抱住爸爸的一条腿,霄霄和妈妈都哭得说不出话来了,他小声地摇摇爸爸的腿:“爸爸你下来!”
      
       “莫摇莫摇!再摇老子就散架了。”爸爸腿痛得倒吸了一口长气。
      
       他抬起他的一条腿,试图跨到一边下车。妈妈赶紧上前来,他把手搭在妈妈肩上,妈妈扶着他的腰,他的身体挪了一下,嘴里倒吸一口气,又挪了一下,他看上去就象全身的骨架都散落了,只靠一层皮肉连着,胸腔里存一口活人的气。独自一人千里走单骑。终于,爸爸稳稳地踏在了禾坪上,他的眼睛望望门前的长河,熟心的村庄,月光流在屋顶青色的鱼鳞瓦上,有人家的窗口透出红溶溶的光。“我真的到潘渡啦!我活着回到家啦!”他喃喃地说。
      
       妈妈去灶下烧水,又回身拔开卧房中央的炭盆面上的草灰,爸爸脱下来的外套在火光的映衬下,冒出白色的一片片霜寒水汽。他头上缠着的绷带积着厚厚的灰尘,凝着干紫的血迹,摸上去硬硬的。爸爸躺在床头,一条腿伸直,另一条腿蜷曲着,妈妈端来一盆热水,为他擦脸,擦身体,脱下秋裤时,腿怎么也伸不直。爸爸说:“别掰啦,我的腿可能断了。”
      
       他温柔地望着两个伤心的儿子,说:“不过,我真的为你们把摩托车骑回来啦。”
      
       乔乔的脸涨得通红,他流着又多又猛的泪水,咬着牙问:“爸爸,是不是坏人打你了?你的头是不是广州的人打破的?腿是不是那里的人打断的?”
      
       爸爸象对两个男人一样,对他的两个儿子说:我拉单车的时候,载一个客人去很远的一个地方,转来的时候,在一条街上被管市容的联防队员盯住了,他们看我眼生,认定了我是无证驾驶的野车。追着我要我停下来。我知道,一旦被他们抓住,就要罚好几千块钱,摩托车也可能被没收了。我就踩着油门赶快跑,可是我又不认得那里的路,跑着跑着就到一条巷子角里了,没有地方跑了。他们一伙人追上来,骂骂咧咧的,一句话都不问,就用棍子打我的头。我的头都破了,血从眼皮上滴下来,可我牢牢地趴在车上,他们的力气没有我大,怎么也掰不开我。
      
       “你怎么不和他们打架呢?你不是有武功吗?”霄霄听得揪心,悲恸地责问爸爸。
      
       “憨儿子,我一下车和他们动手的话,摩托车就没有了。”
      
       他接着又叙述道,那班人把我口袋里所有的钱都搜走了,算是罚款。他们把我交给了治安队,治安队的人都是本地烂仔,他们又把我打了一顿,我依然趴在车上,死也不肯交车。他们拿脚踢我,还用电棍打,把我的腰背全打坏了。他们认为我太顽固了。很不解气,就叫来了派出所的警察。派出所的人也要没收我的摩托车,他们看我的头和腰背都被打过了,就打我的腿。他们用砖头敲我的两只脚踝骨。我反正打也挨了,死活也不会交车的。他们认定我确实没有油水。又到下班的时间了。就把我扔着不管了。
      
       霄霄和乔乔一边听,一边抬起手背去擦眼泪,擦着擦着,忍不住伤心,张着嘴巴大哭起来。爸爸多么可怜啊,被人打破了头,打坏了腰,又打断了脚踝。他还骑着摩托车在路上走了一天一夜,不吃不喝地赶回家来。妈妈流着泪,拿白酒给爸爸洗净伤口,怨道:“何苦呢!你一开始就把摩托车给那班土匪算了唦!险些就送了一条命。”
      
       爸爸摇摇头:“我说过的,我要骑着摩托车回家的。”
      
       妈妈不说话了,她强忍着泪,为爸爸换上干净的秋衣秋裤,身上一处一处的伤口敷上云南白药,爸爸头靠的枕头,躺着的棉褥,都是白天晒过太阳的,又软和又热乎。他安详地叹口气道:“家里的床真舒服啊,玉娥,你给我弄点吃的来吧。”
      
       乔乔赶紧说:“爸爸你喝酒吧,筲箕里有卤好的猪耳朵和猪尾巴。”
      
       爸爸支撑着笑了一下,点点头。妈妈便下厨去张罗了,乔乔趴在床前,瞪着乌溜溜的一双眼睛,一下一下地拍着爸爸的胸口,以示安慰和保护。等到霄霄和妈妈在厨屋里切好了卤猪尾巴,温好了米酒,端过来时,爸爸已经睡着了。
      
       天色刚刚泛青,残星还没褪去,老祖母就柱着拐杖来了:“黑狗到屋了罢,我半夜听见台上的狗子吠吠的哐,就晓得他回来了。”然而,这个通灵的神婆子,眉色间有张皇的神情,她拄着拐杖,快快地走在儿媳妇的房门口,伸头伸颈地朝里看,冬天的大床上没有挂蚊帐,老祖母一眼便看见了一个包着白纱布的肿冬瓜似的脑瓜,不是她的黑狗又是哪个?她扶着门,眼泪汹涌地冒出来,瘫坐在门槛上,哀告地哭起来:“天啊菩萨啊,我一生里天天烧香拜菩萨敬祖宗,我做了么样丧天害理的事呵?要把我的儿害成这样?难怪我半夜里心就慌慌跳啊,可怜我的儿一个出门讨生活的伢啊,好生生地出门,怎么就给我还回来这么一个人啊.......”
      
       霄霄乔乔坐在床上穿新衣服,见祖母哭,嘴巴一瘪,又哭了。
      
       “莫哭了莫哭了,腊月腊时的,一清早就坐在门口哭……”妈妈从水井边洗菜进屋,见状便蹙着眉。
      
       黑狗模模糊糊地苏醒了,窗口涌进来浓浓的白雾,雾气里有着他自小就熟悉的稻草灰和炊烟的味道。他感觉着母亲的双手温暖的抚摸,他想要睁开眼,然而泪水在眼皮底下打着转。他开口道:“姆妈,我怕我会成个残废人。”
      
       “我要是残废了,一辈子也就这样子了。都没个地方去讨个说法。”
      
       “不讨不讨!我的儿,外头是什么乌天黑地的世道?多少青壮年出门,都就这么音讯全无地没有了。你好歹给娘拣了条命回来。”
      
       “姆妈,我要是残疾了,这么一家子人该怎么办呢?两个儿子我拿什么来养活呢?”黑狗睁开眼睛,无助地看着母亲,他的眼泪毫无顾忌地漫出眼眶:“姆妈,还有你,我要是残疾了,就不能养你的老了。”
      
       母亲的眼睛里含满泪水,却镇定地拍抚着儿子:“我的儿啊,不怕!你自小就是条黑狗,只要沾点地气你就会活命的。你不会成残废人的。娘一生拜菩萨行善事,你不会成残废人的。”
      
       黑狗看见,母亲的头发全都雪白雪白的了,春天他走的时候,她的头发还只是花白,发根还是乌黑的。平原上漫漫的黄菜花开,她送他送到船码头,船走了她依然不走……
      
       他问道:“姆妈,我走了以后,玉娥对你好不好?玉娥对你不好的话,我的伤一好,就把她好好揍一顿。”
      
       爸爸回来了,摩托车也神气地停在门口,台上的伙伴们都来看了,轮流跨上去,踮脚踩着踏板,双臂撑着车把,后头载着一个伙伴,“嘟嘟,嘀嘀,让路啊让路啊!”假装地骑了一回。然而,他们自顾自玩,两个小主人却惶惶然如同丧家犬,无论霄霄走到哪儿,乔乔都脚跟脚手跟手地随在身后。
      
       隔壁家的念珠儿并没有来看热闹,她坐在太阳底下织毛衣,脚下烘着一只火钵子,她穿了一件五颜六色的花杂杂的毛衣,钉了大大小小的扣子,那是她自己的作品。兄弟俩慌慌地走过来。念珠儿抬眼瞅瞅他们,因为她正在编织毛衣,便象个矜持的少女一样,目光温柔,一言不发。
      
       霄霄去堂屋端了把椅子来,乔乔也跟着端了一把椅子,挨着她身旁坐下来,默默地看她织一只小小的手套。“你是不是在给水牛织袜子?”以往,乔乔总开这种无人会笑的滑稽玩笑。只有他一个人觉得自己好笑,张开嘴巴哈哈哈哈地好笑半天。但今日三个人都沉默不语。
      
       禾坪上,妈妈正在晾晒洗过的衣服,她晒了一件新衣,明黄色的翻领双排扣束腰短大衣,双袖撑开,高高地支在竹竿上,很是耀眼。那是爸爸去年给她带回来的新衣服,出门走亲戚时才会穿的。
      
       “你们的妈妈要出门去了么?”念珠儿转过眼睛,充满同情地问兄弟俩。
      
       “过了年,就去下江。”
      
       “接外婆来家,还接我们的小舅舅和小舅妈。”
      
       “哦!”念珠儿点点头,将手指上的毛线往长针上一挽,从容地一针一针地织了半响,忧心重重地道:“她要是走了,你们的爸爸怎么办呢?他还躺在床上动不得呢。”
      
       乔乔说,老屋的祖母要来住在家里。他的口气有所保留,因为念珠儿毕竟和她吵过架的。
      
       “你们妈妈回娘家去了,又隔得那么远,还来潘渡么?”念珠儿尽心尽意地将村庄里的流言,忠恳地告知兄弟俩:“台上的人都在说,你们爸爸全身都筋断骨折了,不晓得还医不医得好?要是落下残疾了,你们一家可怎么办呢?他既下不了田,耕不了地,还需要人服侍。日子一长,会拖累死你们的妈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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