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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河边的小兄弟

发布: 2009-10-01 23:36 | 作者: 宋唯唯



      
       妈妈的嗓子是很好的,悠悠地腔匀气清,婉转起伏。霄霄和乔乔两个,起初还在笑,挤眉弄眼的。这会儿各自拿被子蒙上了头,眼睛里的泪大颗大颗地淌着。他们的小胸脯在被子下急促地一起一伏,鼻子闷闷地吸着棉絮,哭得气都透不过来了。妈妈唱到了娘亲的棺木即将入土了:“我的苦娘唉,你睁开眼来看一看,你这是往何方走呵何方行?黄泉路上无客栈,奈何桥上我的娘亲啊,你一个人,要慢慢地走呵慢慢地行........”泪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枕头。这母子三人,各怀着一腔对自己母亲的爱,在这月夜里,哭得伤透了肺腑。
      
       邮递员送来了爸爸的回信。爸爸的信厚厚的,写了十几页信纸,每一页的字都写得满满的。信上首先说,他是一定会回家过年的。到腊月里,工厂里一算清了工钱,他就连夜往家赶。其次,爸爸报告了一个好消息,朋友折价卖给了他一辆摩托车,有七成新,因为这里的工人都有一辆摩托车,不做工的时候,就骑出去载客,叫做“拉单车”,广州到处都是人,旮旯里都住着捡垃圾的人,不愁没有人坐车。载一个客,最低赚三块钱。只要有力气,白天黑夜都有生意做。读到这里,小哥俩的脑子里满是浮想,城市高楼大厦下的水泥路上,有爸爸在骑摩托车,他的头上带着头盔,身后载着陌生的人,象风一样呼啸着在城市里穿行。爸爸详细地写道,这样一天起码可多赚三十块钱,只是没有运营许可证,广州市内专门有人抓他们这些非法运营的单车,抓住了就没收车子,还要罚款,有的工友被打断了腿。所以,跑起来格外的提心吊胆,白天最怕了,夜晚还好一点。但是,爸爸信上说了,他自己会小心的。一定骑着摩托车回来过年,天天载着霄霄和乔乔,到处玩。无论去哪儿,一会儿就骑到了。他在广州的时候基本不睡觉,能挣一个是一个。把觉都攒回家来。
      
       起初,妈妈还沉浸地听霄霄读信。待听到爸爸买了摩托车,她就发愁了。而爸爸居然还敢开着摩托车出去拉活儿,她变得忧心重重了。“一到夜里,城市里就全是土匪,他这么晚了还拉单车,遇到拦路抢劫的,还不要了他的命?”她说。
      
       兄弟俩不满意地剔了她一眼:“爸爸是一个有武功的人。他练过气功的。”妈妈听了,嗤地一笑,她还不知道潘清波是个有武功的人?他不过是刚刚下学的时候,台上一帮小伙子搞来一本气功书,天天合在一起炼功。她就是听见说有个村里青年人个个会气功,和小姊妹结伴来看稀奇,而后便被潘清波看上了。妈妈脸颊上的红晕更浓了,她低下头,眼花缭乱地织着手里的毛线活,口里催着霄霄继续念。信上开始问了,妈妈过年想要什么礼物,乔乔和霄霄想要什么礼物,慢慢地想,想好写信来,他一定会样样买到的。末尾,他表扬了霄霄,说他的信写得还不差,语句通顺,字也搭得有笔有划,就是不好看。对乔乔的希望则是,过年的时候会写自己的名字,还是不要姓一为好。
      
       霄霄念完了信,又去老屋给祖母念了一遍。祖母听信时和妈妈的反应差不多,爸爸买摩托车的事折磨着她的心。听完了信,老祖母从鸡窝里赶出母鸡,掏了四枚鸡蛋,霄霄就叫她不要煮成荷包蛋,而是用油煎一煎,蛋黄上撒点盐-----这是他从书上看来的。吃煎蛋的时候她说:“霄霄,你爸爸过年肯定要骑摩托车回来的。”她一想到儿子,伤心事就涌到了胸口,眼里又蓄满了老泪。霄霄满嘴含着油汪汪的蛋皮,赶紧看住老祖母。老祖母擤一擤鼻子,我的大孙孙,等你爸爸回来,你要给你孤苦伶仃的老祖母作证,玉娥那个恶婆娘,她是怎么虐待我的。一年到头看都不朝我看一眼啊。我的孙孙是个良心清明的人,等她老了你就这么对待她。等哪天你可怜的老祖母死了,你也要切记在心啊!
      
       夜里打过几场白霜,菜园里的甘蔗就甜了,剥开青色的皮,咬一口,还没有嚼,清甜的汁水就盈满了口。清晨的雾将天地之间笼罩得严严实实。孩子们去上学的时候,只见浓雾上头依稀有一团红熔熔的圆晕,知道是个太阳。他们还在雾里遇见了卖月亮糕的,就是夏天卖冰棒的那个少年,老气横秋地冲他们喊道:“学生伢儿,买月亮糕吃吧,吃了读书乖!”
      
       这一天,本是高高兴兴地去上学。可是,不幸的乔乔却挨了打。他的汉语拼音作业,好几个字母都写倒了,撇向左拐的他向右拐了,开口向上的他向下了。碧老鼠很是暴躁,他一边检查孩子们的作业本,一边拿教鞭在课桌上拍得噼啪生风,很多孩子的作业本里还夹着黄昏时吃下的细甘蔗蔑,碧老鼠火冒三丈,他决定,写错一个字,打手板心十下。孩子们一个个哆哆嗦嗦地站起来,走到讲台上去领板子,小手被牢牢地攥住,老师的教鞭举得高高的,狠狠地落下来。还不到五下,挨打的孩子就跳着脚,使劲地往外挣自己的手。轮到乔乔时,他居然要挨四十手板!碧老鼠打得性起,饶有兴致地打一下,数一下。乔乔咬着嘴唇,逐渐地疼得双脚打颤,站都站不稳了,两条腿踮过来踮过去的。教室的窗外满满地围着下课的孩子,看着乔乔挨打。念珠儿的脑瓜埋到课桌底下,耳朵听着那教鞭一下一下地在皮肉上脆响,眼泪骨碌碌地流淌,她听得心都揪到胸口了。
      
       这时候,霄霄也听到了弟弟挨打的消息,飞快地跑到一年级的门口,看了一眼,本来按捺着,他搓着自己生疼生疼的手心,一下冲进教室,一把攥住老师的教鞭,央求道:“请您不要再打我的弟弟了。“
      
       碧老鼠愣了一下,气得红脸怒目,夺回鞭子,对着霄霄劈头就是一记,小狗日的,你敢夺老子的教鞭?你不想活了?
      
       霄霄浑身发抖,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老师,乞求地大声说:“反正您不能再打我弟弟。你把他的手都打变形了。“
      
       碧老鼠扔下教鞭,扬起两只瓜瓢般的巴掌,劈头盖脸朝着兄弟二人的脑瓜和脸蛋打下来。哥俩便一动也不敢动地挨打,碧老鼠甩甩手,吼着叫他们跪下来。直到霄霄的班主任赶来,碧老鼠才收敛了凶形。四年级的班主任觉得碧老鼠敢超越权限,打自己的学生,很是生气。便呵斥霄霄道:“哪个叫你从四年级跑到这里来的?活该挨冤枉打。“碧老鼠讪讪地坐在讲台上。霄霄从地上起身,把弟弟也拉了起来,给他拍拍裤头膝盖上的灰,便被自己的老师拉着走了。乔乔一只小手握着另一只小手,眼泪汪汪地回到了座位上。他的两只手肿得象发面糕,拿不了筷子扶不了碗,洗脸洗脚还要妈妈拧干毛巾。妈妈心疼得每天都会掉泪,又不敢去学校理论。因为,孩子认字读书,挨一顿手板,是再平常不过了的。
      
       过了几天,乔乔的手慢慢好了,可对上学却一点儿兴头也没了。他每天无精打采地跟在哥哥身后,一副没睡醒的表情。看来,众目睽睽之下挨了四十记板子,并且导致哥哥也挨打的这件事,成了孩子心上一道深刻的伤口。他每每想起来,便暗暗地给碧老鼠允下死期:“等着吧,死老鼠,等我的爸爸,骑着摩托车回来,他会好好一顿揍死你的。
      
       深秋,地里的庄稼谷物都熟了,妈妈忙碌得弯下腰就没功夫直起来。她披星戴月地割完田里的稻谷,棉花又要赶在秋雨来到前,从枝头拣起来。棉花田长长地一垄一垄,从这个村子连到另一个村子,妈妈天不亮就起来了,在灶上点灯烧饭,她吃过了,将饭菜给孩子们温在锅里,腰里系着一个围裙便下田去了,霜天的残月,待出太阳才渐渐褪去。雪白的棉花一朵朵从棉托上摘下,壳底的棉絮,一丝不苟地摘净。一整株花累累的棉花,便须得摘上半个时辰。常常是一青天过去了,妈妈一垄田还没走完。天边的弯钩月又明晰起来,妈妈在月光下背着一个大包袱回家来,再也没有力气唱丧歌,也没有力气编派爸爸了。
      
       老祖母也不得不暂搁前嫌,每日拄着拐杖过来,照顾霄霄乔乔吃饭。她下菜园子里摘菜,打开米缸舀米,屋里的坛坛罐罐,弯弯角落,楼上楼下,每个房间的床垫柜子角里头,她都着实搜了一遍。一贯持有的怨愤,方才平和了些。她看出,儿子的血汗钱盖的新楼房里,儿媳妇实在没有藏多少家私。她的里外衣衫,还有当年做新娘时她见熟了的。她每日安置两个读书郎,饭食也只是煎豆腐、炸辣椒,间或兄弟俩去河里捉一碗小鱼来,她便用米粉烀一烀,兄弟俩各捧着一碗饭,你一筷子我一筷子地,吃一半收住筷头,记得给妈妈留半碗。日子久了,老祖母忍不住拿出自己的私房钱来,赶集称回来一副肉骨头,煨秋萝卜、煨老黄瓜。妈妈踏着寒霜和月光进门,劳乏得只剩两只眼睛还睁着,摸到灶头,砂锅里的肉汤还是温热的。有一回,祖母居然还杀了两只鸡,一只炖着吃了,另一只盐腌了挂在窗上风干。
      
       捡棉花的这些日子,婆媳之间的关系,于默默无声间,变得和谐了许多。原本等到潘清波回家来,婆子儿媳备着兵戈相见的。
      
       等到棉花雪白如山地堆在堂屋里,妈妈要将几垄田的棉梗一株一株从地里拔起来,储做柴禾。旱田的农活忙完,便要忙着水田最后一季作物了。妈妈请来四黑子,花了两天的功夫使牛耕地。赶在三九冻土前,要将油菜秧栽下,这样,来年的春天,大地就会开成金黄的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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