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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河边的小兄弟

发布: 2009-10-01 23:36 | 作者: 宋唯唯



      
       妈妈要栽的菜籽地有十多亩,风冷冷地,她一个人在地里,栽一根油菜秧,丢下一把化肥。一青天难得直起一回腰来。天空的雁群都飞尽了,风一阵一阵地寒了,紧接着几日绵绵秋雨,妈妈披着一张塑料布遮雨,依然下田去栽油菜秧。雨停了,冬天便来了,妈妈的手上皴了一道道的血口子,套在胶鞋里的双脚也生了冻疮,冷风地里倒也麻木了,回家在温暖的灶火前一烘,酸到入骨的疼痛便复醒了。然而,一台人家的妇女都是这样劳作的,并没有谁觉着累到苦不堪言,只有夜晚的孤寂和情思是磨折人心的。
      
       妈妈的油菜秧一直栽到下小雪的时节,一年的农忙,此时才算作收尾。妈妈去桥头小卖部买酱油,四黑子看了她,怜惜地道:“玉娥,你老相了呢。”他说:“你怎么陡然就老相了呢。都没和我打个商量。”
      
       冬月里,炸米花的老汉又推着他那辆装着劈柴和风炉的独轮小木车,行走在被风刮得洁白如玉的乡间小道上,米花是冬天里一个甜蜜的热热的香气扑鼻的梦。孩子们端着一碗稻米,追上老汉的独轮小木车,打开黑乎乎的炉盖,倒进风炉的铜膛里,老汉摇着风箱,米花洁白的香气渐渐浓郁,火里的那一片天光,透明的,一晃一晃。孩子回家的时候,就拖着快乐满满的一口袋米花了。冬月里的太阳也是温情的,妈妈架起晒席,薯泥摊了一席,糯米晒了一席,做腌菜的青菜条、萝卜条,甜洋姜,也铺了一席。细眼筛子细细筛出炒瓜子炒花生的细砂。黄灿灿的两头尖的麦粒子放在暖被里,孵出麦芽儿,和着糯米蒸熟了,做糖挂。妈妈天天开着腊锅,玉兰片、糯米藕、麻叶子炸好了,肉圆、鱼糕上了蒸笼,干红的腊肉、腊鸡悬了一条梁。还有些腊月例事,如磨豆腐,打糍粑,鱼池里放水干塘,挖莲藕捉青鱼――这些事就不是妈妈一个妇道人家做得来的了。要等待潘清波,象一棵树那么高大的爸爸回家来,呼朋唤友,几下子就做好了。
      
       村庄里可真热闹啊,户户都有打工的人远道归来,带回来无数的新鲜见识和奇闻。有一户小伙子,头一年带回家来一个新疆维族女孩儿,汉话都不大会说,潘渡头一回来了个异邦人,每家每户都去看了个详细。第二年,却又带回家一个云南的白族姑娘,村人认为,比之去年的要生得白嫩、娇气些。然而,紧跟着,新疆的女孩儿不知怎么地,一个人居然远山远水地找来婆家过年。一村子都赶去看热闹,两个女孩彼此倒相安无事,夜晚同睡一张床,吃饭同一条板凳,晒太阳还有说有笑的,小伙子也活泛得很,高高大大地站在她们面前,双手插在裤兜里,和她们说笑话,都具有洒脱活泼的风度。只可怜见小伙子的父母,成了一村人的笑话,心里又好笑又发愁,逼着儿子想办法。儿子却说,来家都是你们的客,叫我得罪哪个好呢?
      
       同在这长河的浪花只打一个旋的小小潘渡,亦是几家欢乐几家愁。有几户出外打工一年的青壮年男子,出门时本踌躇满志的,计划赚钱回来房子翻新,儿子上学,娶进门对岸的女儿家等等,最不济的,也要把房顶的瓦检一检新,牲圈翻修一遍。然而,归来时从船上下来,几乎连村里的黄狗都吓坏了,看着这些个褴褛的陌生人,哐哐吠个不停。因着他们人鬼不分的脏和臭,虽然呲着满嘴的尖牙,却并没有上前撕咬一番的情绪。待到他们回到家里,洗净吃饱,传出来的消息,不外是,一个瓦匠,一个木匠,或者一个小工,在大城市的工地上做了一整年的苦力活,到头来却领不到一分钱的工钱。不是包工头跑了,就是找来找去也无可奈何,有一万个不给钱的理由。眼见得盖好的高楼大厦,住进去了气派的人。他们被撵出了工地,又穷又冻,唯一的出息就是扒火车回家来。至于其间所吃的苦头,挨的踢打,受的恶气,唉,不想了,也不提了。人回来就好,人回来就好------台上的乡亲都去慰问,翻来覆去的,也就是这么一句话。
      
       的确,还有更凄凉的呢,譬如祖母的老姊妹,眼见得别人家的无论穷富都赶回家来过年了,儿子依然渺无音讯,平日里安祥勤苦的老妪,这一日坐在屋檐下,刨天刨地恸哭了一场,白发苍苍地仰面对天长号道:“儿啊,你若是已经不在阳世了,就给你娘我报个梦来吧!好让了我死了念你的心……”
      
       听见的人,无不凛然心酸。好哭的老婆子小媳妇,哭得菜也择不成米也淘不好,眼泪掉到米锅里,煮的饭都是苦的。老祖母闻讯,赶紧笼了个烘炉过去,陪着老姊妹掉泪去了。那老妪苍老的眼睛里涌满了泪,鸡皮干枯的老手,拍着臃肿的老蓝布棉裤的膝头,老泪纵横地:“我的打小忠厚老实的儿啊,娘晓得你是无能的儿。可不曾想,我抚养了你,还要抚养你养的儿啊。我只怕活不长了,担子挑不到头了。菩萨啊,你的眼睛看到我的儿,不管他在阳世还是阴间,让他活着就给我来个信,死了今夜给我托个梦吧……”她的三岁的小孙儿,偎在她的身边,小脸也哭得红皴皴的。
      
       翌日中午,霄霄和乔乔拿麻杆抬着一只装了一刀腊肉和鱼糕的小竹篮,跟在老祖母的身后。却见老姊妹家里灶火通明,热气缭绕,她正在烧水,挨个地给孙儿洗澡。堂屋里笼了一堆火,老姊妹强颜欢笑地,殷切迎了出来,对老祖母说,夜里并没有收到儿子的托梦呢。
      
       “那就好!那就好!必然人还活在世上。只是境遇不好罢了,回来肯定是迟早的事。”老祖母也欢喜极了。
      
       霄霄回家来,对妈妈说起那个老姨婆夜里没收到梦,“会不会夜里根本就没有睡着呢?”他不忍地质疑。
      
       妈妈难得地坐在阳光底下,用一块灯芯绒给乔乔补裤子。听着,将针尖往额上乌油油的头发上一抹:“这个老婆婆真是!人家屋里头又没个好事,她郎还日日提个火钵,笼了炭火,兴兴头头地去陪着。一坐一青天,是去看戏么?真是!”
      
       腊月十五这天,爸爸没有回来。中午阳光最好,妈妈烧了满锅的热水,将霄霄和乔乔两个脱得赤条条的,按在圆口莲盆里洗了澡,换上了过年的新衣服。两个孩子崭新地站在屋门口,村庄里四处都是人声和炊烟的气息,虽然还没有春联和鞭炮锣鼓,然而,天地间自有一种郑重的喜气,远远的田野草木望去,亦有新意。
      
       夜晚,妈妈自己在灶上烧热水,一桶一桶地,提到厢房里。热腾腾的雾水里飘着香波的味道,香了一屋子。妈妈洗完澡,披着乌乌黑的湿头发,打开衣柜,找出她的新衣服,晴蓝色的两件套开襟毛衣,毛料长裤。毛衣是春天爸爸走的时候就开始织的。窗外一片漆黑,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火盆里炭火幽幽的红光照着,妈妈在梳头发。
      
       腊月十六到了,一整个白天,霄霄和乔乔就守在渡口,看着寒风里从江面上飘来的船,上岸的人群里都没有爸爸。黄昏里他们回家来,妈妈在堂屋的火堆上做饭,冬日,每家每户的梁上都悬着两股麻绳,挂着两只铁钩,吊上一只水壶,下头是烘火的火塘,人们围着火喝茶,闲话。吃饭便吊一口双耳小铁锅,腊肉是现成的,切下去,舀一勺红酽酽的辣酱,加水,煮开了,下些水灵灵的青蒜,菠菜,紫菜苔。大人们难得这样轻闲,便端了一个小酒盅喝点酒,小孩的筷子在里头胡搅蛮缠良久,末了却悻悻地夹出一根光光的肉骨头。妈妈说:“人这时候该在路上了,今晚可能就该到家了。”
      
       “他肯定是骑摩托车回来的!”兄弟俩激动得念念有词,手舞足蹈的。想想吧,家门口停了一辆神奇的摩托车,那么矮矮的圆滚滚的轮胎,逞亮闪光的车身,村里的孩子该羡慕成什么样子呢?肯定都纷纷地围上来,一天到晚都不肯散去。尤其是喜欢看热闹的念珠儿。
      
       腊月十六的夜晚,月亮可真好呀,照到哪里都明晃晃的,月光洒在菜园里,简直可以看见白菜的叶子悄悄地包住芯儿,胡萝卜长个的样子。子夜时分,村口的狗突然哐哐地吠起来,继而,满村的狗吠。中间杂着啸耳的摩托车疾驰的声音。小哥俩和妈妈同时掀开身上的棉被:是爸爸!
      
       摩托车声突突地从远到近。小兄弟两个争着下床穿鞋,乔乔慌乱之中还穿倒了,一开步就撞在屉桌上。霄霄就抢出房去,搬下了门闩。门外的月光银白耀眼,月光下真的是摩托车上有一个人。乔乔一步蹦上去,欢喜地抱住爸爸的腿,嚷嚷道:“爸爸真的回来了!”然而,霄霄却噤住声,惊恐地望着月光里爸爸的脸,张大嘴巴,眼泪猛地涌出眼眶。赶出来的妈妈穿着她的蓝毛衣,新裤子,一看就哭了起来。爸爸的脑袋上包着厚厚的卫生纱布,渗出血的颜色。他的眼睛肿得眯成了一条缝,嘴巴豁着,下嘴唇也肿得老高。面颊和额头上瘀着一块块乌青的伤。妈妈哭道:你这是怎么啦?这样子怎么捱到家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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