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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河边的小兄弟

发布: 2009-10-01 23:36 | 作者: 宋唯唯



      
       乔乔一路说着比划着,忙得脑门都出汗了,因为那个南瓜,其实是他摘的,夜里又偷偷抱回去了。他问外婆:“你说,她厉害吧?”
      
       外婆连连点头:“厉害,厉害,要是放在从前,她就闹革命去了。”
      
       乔乔说:“不过你不要怕她,你来我家做客。她不敢惹你的。她最怕我了。”
      
       天黑了,外婆家的夜晚比潘渡要热得多,因为门口没有大河,也没有水风徐徐地吹。霄霄和乔乔洗过了澡,躺在露天的竹床上,外婆坐在他们的脚边,慢悠悠地摇着她的那把老蒲扇。妈妈回到娘家,就不搭理这兄弟俩了,把他们交给外婆,自顾自地洗过澡,穿裙子,香喷喷地出门找她的姊妹们去了。小舅舅也香喷喷地出门去了,临走时和妈妈一样,也在镜子前照了又照。
      
       邻居们摇着扇子走过来,笑嘻嘻地招呼道:“看看我们的小稀客长大了些没有?”俯下身来,仔细地瞅瞅小哥俩,拍拍他们的背:“啧啧,长得跟小狗娃似的,结结实实。”一个女人说:“模样身架儿就象潘清波。”又有一群孩子簇拥着过来了,一人手里提着一个小玻璃瓶,里面装了闪闪发光的萤火虫,大模大样地和外婆打招呼:“来看看你家来的小稀客。”也伸出手来,摸摸他们的头,有一个男孩还在他们的胸脯上拍了拍。这两个闭上眼睛,矜持地躺着。这些孩子也就收了手,悻悻地走了。外婆的蒲扇悠悠地摇着风,两个孩子睁大眼睛看着天空,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第二天,小舅舅领着他们去果园出梨子。繁枝密叶间挂着一只只青皮大梨子。往年梨树底下外婆总要点上豆子,夏天里的树叶本来就不透光,再生着一行行矮矮的绿豆苗,孩子们从来不敢进来,总怕里面有蛇。今年呢,梨子树下干干净净,干燥的白土平平展展,赤脚走上去,不知几多惬意!小舅舅和他们躺在树底下的草席上,欣赏他的女朋友的照片。女朋友是一个鹅蛋脸的少女,穿着一身水红裙子,一双眼睛清凌凌的,抿着嘴微笑。小舅舅问:“觉得么样呢?你们看呢?”
      
       乔乔愣头愣脑地举起照片,对着阳光,眨巴眨巴眼睛地看着,霄霄发表意见道:“蛮好蛮好。”
      
       “么样好法呢?你举例说明嘛!”小舅舅的幸福,是需要人分享的。他一再征求意见。
      
       “就是蛮好,穿一个红裙子。”
      
       “眉眼呢?长相呢?气质呢?你们觉得?”
      
       霄霄就笑,笑完了板起脸来,正色道:“反正我不晓得!”乔乔对着阳光照了半天,结语道:“比隔壁的念珠儿强到天上去了!”
      
       舅舅说:“树底下不再点豆子,就是你们小舅妈的意思。因为,她觉得树荫和豆苗生得太旺了,夏天里头会有蛇。她不敢进来摘梨子吃。”
      
       小舅舅语气虔诚地说:“她说不种,我就不种。”
      
       小哥俩吃了一天的梨子,肚子涨得滚圆滚圆,象小西瓜一样。可是卖冰棒的又来了,乔乔闻声从树林里钻出来,他以为这个卖冰棒的一定是潘渡那个骑车的少年。满心激动地奔过来一看,是一个尖眉尖眼的中年妇女,她从保温箱子里拿出一根一根碧绿的冰棍,看起来就有毒。然而,乔乔还是惆怅地吃了一根又一根。暮色笼住了村庄,陌生人家的炊烟,闻起来都是不一样的。乔乔心里闪过一些模糊的牵挂,是为了此时正在他家门口打铃的卤菜小贩吗?
      
       被小舅舅带着混了几天,霄霄和乔乔还抽上了香烟。因为小舅舅自己一抽烟,就给小外甥敬烟。他嘴上帅气地叼了一根,从裤子口袋里掏出火机,途中拇指一扣,伸到嘴边来,恰好点燃了烟,样子又流利又帅气。
      
       他抖一抖手上的烟盒,探出一只香烟来,他象招呼男人一样,招呼他的俩个小外甥:“来来来,抽一支抽一支,不要客气不要客气。” 乔乔就爽气地接下了,
      
       舅舅握着火机的手指轻轻一扳,一朵火苗冒着:“来来来,点火点火。”
      
       乔乔紧紧抿合着嘴巴,牙齿也紧紧地咬着香烟的过滤嘴,紧张地看着小舅舅给香烟点上火。他响亮地叭了一口。
      
       而霄霄呢,礼让了半天,不肯伸手接。他摆着手对小舅舅说:“谢谢,谢谢,我觉得还是免了吧,免了吧。”
      
       小舅舅将香烟夹到了霄霄的耳朵上:“一个男子汉,怎么能不会抽烟呢?”小舅舅以拥有一个漂亮女友的资历说:“不会抽烟,将来女朋友都找不上。要打光棍的。”乔乔一听,赶紧响亮地又叭一口,满嘴巴含着烟子,象含了一口满满的元宵。
      
       霄霄红着脸,讪讪地,取下耳朵上的香烟,也叼在嘴里。三个人一人抽一支烟,吞云吐雾地坐在门口,各架着一副二郎腿。来来往往的乡亲们啧啧地冲小舅舅道:“瞧瞧,多好的榜样呀!”
      
       小舅舅满脸飞红,一本正经地点点头:“那是!”
      
       在果园里,霄霄和乔乔还看见了“女朋友”。她是一个温柔动人的女孩子,头发也是又黑又长的,盘在头顶,象一个黑鸦鸦的鸟巢。霄霄觉得,小舅舅在她面前的样子,真是唯有“奴颜卑膝”这个词语才可形容。然而,“女朋友”对小兄弟俩却是和善喜欢的,和他们一起,在梨树下扑拉拉地追打着小舅舅。小舅舅在梨子树林里灵活地一窜,他们找了半天,树林里没有声音了,突然头上一阵得意的大笑,一抬头,原来他和树上的梨子挂在一起。
      
       霄霄和乔乔想吃梨子,“女朋友”就去摘梨子,洗梨子,还拿水果刀削皮,一一地递到他们手里。小舅舅向她讨,她却怎么都不肯给。待孩子们转过头时,她却殷切地送了一个到他的嘴边。
      
       “女朋友”总是温柔地微笑,即便她独自呆着,嘴角也有一朵微笑。她一个人坐在树荫下吹风的时候,还会唱歌儿,她轻轻的歌声里飘满了荷叶的香。
      
       订亲礼的那天,外婆家来了满满一屋子的客人,霄霄站在菜园里,看见路上络绎不绝骑车和走路的人,觉得他们似乎都是来外婆家走亲戚吃酒席的客人。八仙桌围四条长板凳,桌上摆八副碗筷,铺成一桌酒席。房里房外,共铺了二十八桌酒席。鞭炮炸了一上午,红纸屑遍布禾评。厨房的竹格大蒸笼的蒸气香味,远远看着像是要把厢房抬起来了。
      
       “女朋友”在媒人和娘家兄弟的陪伴下,姗姗来迟地来到了婆家。小舅舅赶紧去招呼那群娘家兄弟,敬烟敬茶,殷切问候,但娘家兄弟却个个倨傲得很。“女朋友”呢,进门后亦不四处走动,惟端庄地坐在堂屋的八仙桌上首,低眉垂目,任人观赏。妈妈巴结地上前,问候她一路上还好么,热不热呢,去门前树荫下吹吹风好么?她只微笑摇头,妈妈系着围裙,弯下腰来和她攀谈,姿态里全是竭尽全力地对未来弟媳的讨好。“女朋友”看见霄霄和乔乔,倒是温柔地微笑了一下。
      
       小舅舅今天格外地漂亮洒脱,进进出出招呼客人,给客人们拿烟拿茶,无一个疏漏,笑语声声地,却只是没有看见“女朋友”。从她身边经过亦目不斜视,两个人都很生疏很初次见面的样子。
      
       坐酒席的时候,乔乔按照授意,递上碗,朗朗地请求道:“小舅妈,你给我夹筷子蒸扣肉吧。”她愣了愣,脸瞬即飞红,却一声不出地接过碗,拣了酒席上的一盘蒸肉,满满夹了两筷子堆在碗上头,温柔地递还给他。回身来依然端坐好,满堂宾客却善意欢喜地哄笑起来。
      
       下了酒席,“女朋友”象个公主一样,独坐在门前的树荫下,握了一柄扇子却不摇,和娘家兄弟也不说话。经过外婆的排练,霄霄端了一个朱漆托盘。上头盛着一铜盅热水,一方新手巾,一盒香脂。一只显眼的红布包,小小的,方方正正地搁在托盘中央。霄霄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端到树下,树阴外全远远地围了一群客人,翘首以盼地,期待下文,这是关键的一举了。霄霄说:“小舅妈,您擦手。” “女朋友”看了霄霄一眼,象看婆家一个从未认识的孩子一样,霄霄热呼呼地站在她面前,脸红扑扑的,鼻梁上冒着汗,黑黑的眼睛看着她,睫毛忽闪忽闪的,托盘牢牢地抱在胸前——她的心温柔地一软,伸出手来,慢慢地将十指浸到铜钵的热水里,又揭了手巾,细致地擦干水珠。而后,她拿起那个红布包,一层一层地揭开,里头是一只梅花连缀的金手链,一枚同样花色的金戒指,一副吊坠金耳环。
      
       她只看了一眼,便放到一边。绞手巾擦脸,热水将毛巾泡开,胖胖软软的,捞出来,绞干,热热的毛巾覆到脸上有种麻酥酥的全身打颤的痉挛,绿荫里有一只聒噪的蝉长一声短一声地鸣叫,夏天就要过完了,女孩儿温柔精致的闺阁岁月,从这一日起,就结尾了。
      
       “女朋友”将热毛巾放回托盘,霄霄依然忽闪着他那一双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他分明感觉出,她是难过的。
      
       远远的屋檐下,扎着围裙满身油气正打杂的妈妈,眼瞅着那女孩低头小心翼翼带上金耳环的情形,不由地鼻酸,仿若昨日再现,种种不能言说的心思涌上来。她低头往茶缸里添茶,眼里差点落下泪来。
      
       “女朋友”佩戴好首饰,拿了一只艳艳的条形红包,放回托盘里。看客们虽然早就意料到此,却依然尽心尽意地长吁一口气,安下心来。外婆系着围裙,摊着两只油腻腻的巴掌,站在后门口,看见霄霄乔乔喜孜孜地抢着看红包的样子,乐呵呵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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