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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河边的小兄弟

发布: 2009-10-01 23:36 | 作者: 宋唯唯



       他们是一对小兄弟,生活在平原上一个叫做潘渡的小村落里。哥哥叫潘霄霄,弟弟叫潘乔乔。有一条长长的水波粼粼的大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流过来,经过台上的人家。河上曾经走着很多很多小船的,如今都不见了,因为划船的男人们都出门打工去了。
       
       霄霄和乔乔的爸爸潘清波,每年过年后也离家出外打工,去了千里路外遥远的广州,他在一家电器厂里头做搬运送货的工人。爸爸的个子高得象一棵桑树,脊背宽宽的,象一面门板。他在家里的时候,是整个台上力气最大的人。
      
       霄霄乔乔是很好分辩出来的,哥哥生得眉清目秀,直鼻圆脸,乌乌的睫毛长长地遮住眼睛。弟弟呢,五官倒是酷似哥哥的,只是两条眉毛倒插在额头上,眼睛时刻摆圆了瞪起。圆圆的胳膊、胸板、脖颈,处处都还留有婴儿胖的浑圆。脑门上的头发旋儿不久前被灶火烫了一个疤,看着,就象一个受戒不成的小和尚。若落在蒲团上,两条藕节般的腿儿,还盘不起莲花座
      
       日头炎炎的正午,兄弟俩提着树枝削成的短剑,出门往台上来,念念有词地一路比划高下,兄弟两个各是剑客和大侠。人家树荫下聚着一群歇暑的大人,向他们指点道:“那就是黑狗的两个儿子。”
      
       说起来真是羞人,象一颗树一样高大威猛的爸爸,却有一个“黑狗”这样的乳名。
      
       “叫潘清波!”兄弟俩停下脚步,齐声强调道:“他叫潘清波,不叫黑狗!”
      
       “这两个小狗伢比黑狗多少要文雅些,”竹椅上坐着的,老得睫毛上都挂满了岁月的老倌子,眯着眼睛审度这兄弟俩:“黑狗小时候哪里会这样规矩地走路呢?他上得天遁得地呀!一台的猫子狗子看见他来,都吓得慌不择路。鸡子、鹅,跑慢了一步就被他扯住后腿了。”
      
       “菜园里的瓜花刚刚打蔫,点点大的青皮瓜就给你摘走了。”一个老婆婆惆怅地放下手里纳的鞋底,“没有名字,哪里有名字?通台都叫做‘小烂鸡巴’的。”
      
       “出了坏事不用找别个,都是那个‘小烂鸡巴’干下的。他好在不赖帐。”老人的眼神里闪过一些恍惚,那个小泼皮黑狗,他是什么时候,趁人眼皮一忽悠,便长成人了呢?眼下这一对热呼呼圆滚滚的娃娃,真的就是他的儿子么?
      
       “他哪里没有名字?他明明有自己的名字!他的名字叫潘清波唦!”兄弟俩听得羞愤极了,极力纠正道。
      
       这伙老倌子偏偏跟他们斗嘴:“等你们的爸爸,黑狗,过年回来,台上人家合起来要找他算帐的。”
      
       “要叫他赔钱的!打小糟蹋了我们那么多的东西。”
      
       “从小时候起,算帐,家家户户地,一样一样都要赔来的。”
      
       “黑狗在外头打工,挣的钱多得用谷篓往里扒啊。”
      
       “不赔不行的,不赔把他的两个儿子扣起来做抵押!”
      
       “赔赔赔!赔个卵子给你们!”乔乔耸着鼻子翻一翻眼睛,大声地骂一句,见那群老货一个个豁着没牙的敞风的嘴巴呵呵笑,兄弟俩自顾自地走掉了。
      
       他们在老姨婆家门口遇见了祖母,她正坐在瓜架下摇摇篮,里头睡了一个娃娃。小兄弟欢喜地跑上前来,因为,去年爸爸妈妈在村子东头盖了新楼房,如今惟有老祖母依然住在老老的祖屋里头,青砖乌瓦木头顶的老房子,里头终年都蒙着一层柔软的暗光,带着香炉里的香柱                     气息。
      
       老姨婆是个和祖母一样的皱纹满面,弯腰驼背的老妪。在遥远得不可思议的从前,她们都还是如花似玉的女儿家,同一年嫁到潘渡来做新媳妇,彼此要好,情同姊妹,扶携着过了大半生。老姨婆是命苦的孤老婆子,老伴儿早年便去世了。一房儿媳妇早几年害病“没”了,丢下来一个孙子给她。儿子伤心不过,出门去了,谁知道,一出门便三年不曾回来,也没个音讯来家。老姨婆和孙子相依为命地度日。霄霄和乔乔的祖母,无论晴天落雨,每日里都会来她家坐一坐。寒冷的时候在灶屋里烘火,暖和的日子便在门前葫芦架下坐着。她们的情意,是年月苍老的情意。
      
       祖母是个神神癫癫的老婆子,她睁大眼睛看着两个小孙儿走过来,却说:“你们三个人挨得那么近,走路脚绊着脚,小心摔着。”
      
       霄霄的胆子小,乍听着一惊,背上的汗都炸出来了。乔乔横横地瞪圆两只眼,侵上前对着老祖母的眼睛吼道:“明明只有两个人,哪里来的三个人?”圆滚滚的小胳膊挨上来,手朝祖母眼前一摊:“交五角钱!”
      
       祖母可怜地说:“我哪里有五角钱啊?小菩萨们?”
      
       霄霄皱着眉,眼瞅着祖母,不满地嘀咕道:“不知长着一双什么眼睛?简直象个蜜蜂眼睛一样的。”
      
       祖母哆哆嗦嗦地摸出一个手绢包,念叨着:“我哪里有一个钱啊?我就像活孤老一样啊。”祖母就是这样的一个神婆子,爸爸每回寄钱回家,都要孝敬她的。她却满台子喊冤,说自己穷得要死,莫说荤油不敢吃,豆腐都吃不起一块。每餐只敢吃几颗米。话里话外皆指斥着黑狗的老婆,从下江娶来的厉害堂客。她嘴里嘟嘟囔囔的,一层一层地揭开手绢包的布角,从一叠零碎里,择择拣拣地,捏了一枚五角钱的硬币,放在乔乔的掌心里,道:“罢,赏你一块碎银子!”祖母总以为,硬币是用银子打的。她又拣出一块碎银子,是给大孙子的。霄霄看着祖母颜色暗乌的手绢包上,找不出一朵花来。摇摇头,不伸手。
      
       正说话,老姨婆颤颤地从房后来了,她擎着一只木头食槽,刚刚送去猪圈的。此时见到霄霄和乔乔两兄弟,黑黝黝的枯瘦的脸上浮出一朵菊花般重重褶皱的笑容,问道:“来了两个小客人啊?稀客呢。”她的声音细细的,象一方老老的抽纱了的丝绸。
      
       她颤颤地弯腰驼背走到瓜架下:“姨婆去园子里给你们摘香瓜来吃哦。”
      
       “不吃不吃。多谢了您郎!”乔乔一快活,嘴巴张开却应慢了一声,便被霄霄抢先推辞了。
      
       “吃呵吃呵,霄霄,你爸爸黑狗,他写信回来了么?”
      
       “写了写了。”乔乔一生气,就敏捷了些,追着老婆婆的话尾便抢答了。
      
       这回,霄霄也恼火了,他见老姊妹的菊花般的笑容之中,黯淡可怜的眼神,心都揪起来了。他大声地说:“没写没写,最近没有信来。还是好早以前,他过年了刚刚去广州的时候,写了一封信回来,这么久了他也再没来过信。”
      
       “这么久都没写信来么?”老妪好似忧心,又好似解忧地,眼巴巴地瞅着霄霄。
      
       “打工的人都很忙的,一天要上十几个小时的班。没有力气写信了。”霄霄的语气老成而笃定。说罢,拿一条胳膊搂着乔乔,径直往前走过老姨婆的禾坪。乔乔矮矮的,虽然很扫兴,但还是顺从地随着哥哥,抬手够到搭在他肩膀上的那只手,握着,齐步走远。祖母伸长脖子赶上前喊道:“不要去四黑子的小卖部呀,莫要买他的冰棒吃,他的冰棒有毒!”
      
       兄弟俩齐声应答一句,晓得晓得!
      
       “你往后记得,莫要给老姨婆说,爸爸来信了。”霄霄对乔乔教育道。
      
       “明明来信了呀,昨天,潘清波,邮差从广州送到家来的!”乔乔很是愤愤,口齿便少有的伶俐清晰。
      
       “她郎的儿子又没写信来家,连人去了哪里都不晓得。你一说爸爸来信了,不是引得她郎又要哭一场么?”霄霄耐着性子,循循诱导地开启乔乔的小脑瓜。
      
       走到木桥边四黑子的小卖部,五角钱买了两根奶油提子雪糕。四黑子问道:“黑狗跟你们写信来没有?”说着拉开冰柜的玻璃门,他给他们取冰棍,又发问道:“他在外头混的么样唦?最近吃得上饭么?”
      
       冰柜里雪白的霜雾迎面扑来,带着草莓奶油的香。兄弟俩个抢着迎上脸去,深深地呼吸一口气。“啊?”他还在殷切地发问。
      
       就不跟你讲!两个小孩一声不吭地撕冰棍纸。四黑子是个眉眼弯弯涡涡的男人,表情丰富得很,嘴巴也很少闭上。小孩子看见他,又喜欢他逗他们,又要不讲理地惹惹他。
      
       四黑子又说:“即日夜里你们早点睡,叫玉娥记得留门。”玉娥是霄霄乔乔的妈妈的名字,四黑子的好朋友的堂客。小卖部的桑树底下坐着一圈从稻田里上岸来歇的妇女,一个个浪声浪气地笑了起来:“不成腔调的四黑子,台上个个婆娘你都要搭信,个个都要给你留门。一夜忙到亮,也不知你忙了几家?怎么从开春到如今,我夜夜留门,也没见你忙到我户头上来?”
      
       四黑子嬉皮笑脸地:“叫你们留门,你们就听话唦,心急么事呢?我总是要一户一户地忙过来,漏不了你的,不要着急。”桑树下的笑声象一片跌宕明亮的浪花一样,被热风哗啦啦地掀起来。
      
       四黑子扶着腰,点了一根烟,体态倜傥地站在妇女们的外围,告诫说:“三伏天嘛,牛都要歇暑的,你们也要允许我歇一歇。一台子人家,用得上的男丁也就我一个。我扶老携幼,耕田犁地,安抚堂客,作用是不可缺少的。不能把我累得倒下了。”
      
       那些妇女们,汗湿的衣襟敞开了两颗扣子来透风,裤管挽得高高的,一只巴掌拍着白生生的小腿肚,个个都笑得花颤颤的。许多时候,玉娥也在这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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