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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河边的小兄弟

发布: 2009-10-01 23:36 | 作者: 宋唯唯



      
       这样快乐的日子转眼间就过到了八月底,他们要回潘渡去啦。说到要上学,两个孩子又激动起来,他们又风风火火地催着妈妈,回家吧回家吧!仿佛留在外婆家,9月1号那样令人振奋的日子就永远到不了似的。于是,他们依然在一个清晨出发,启程回家了。小舅舅一路送到船码头,笑嘻嘻地叮嘱外甥要戒烟。两个孩子在跳板上作势用力一蹦,跳到船上。回头再看小舅舅,他独自一人站在高高的码头上。
      
       船开了,柴油发动机突突突地响,四周的景物如扇子,徐徐地摇曳起来。两个孩子默默地难过了一下,看着船舷边翻滚着雪白的浪花,渐渐忘形了。等船到了潘渡地段,早有沿河捣衣的女人和妈妈打起招呼来,妈妈笑吟吟地清脆地应答,将青皮梨子一个一个,远远地抛到她们木粜前的水波里,水花溅到她们的头发上,“要死呀你!抛过来这么大的一个梨子。”她们笑嘻嘻地骂着妈妈,伸手拿棒槌勾了过来。
      
       “大些不好么?”在远离娘家的地方,妈妈具有一个妇人应份的泼辣、清爽。
      
       小伙伴们一个个从四面八方跑来了,赤脚光胳膊,一个个在岸边的树荫间飞快地掠,台上的黄狗跑得比他们更加地快,一路吠一路欢乐地摇尾巴。合伙儿团团将霄霄和乔乔围起来。伙伴们簇拥着到了家,两扇大门闭在绿荫下,太阳炙烤着朱漆的气味。禾场上晒满了金灿灿的稻谷,是念珠儿家的。她穿着一件小花褂子,戴着一顶草帽,手上执了一根长长的竹竿,驱赶着赶集般络绎不绝来吃谷的鸡群。看见霄霄和乔乔回来了,她心里一喜,无名的气也鼓鼓地上来了。装作不搭界的样子,坐在树荫下,尖声尖气地骂一群鸡:“看你们腆着脸皮就过来,还打算赴宴坐席的吧?以为我给你们铺了酒席不成?”
      
       正巧,村长骑着车从她家门口过去,她顺口就骂道:“你们这群瘟鸡,天天颠着一个空肚子,吃了东家吃西家,你们以为自己当了村干部?不要脸面成这样子!”孩子们就欢畅地哈哈乐了起来,念珠儿自己也颇有成就感,乔乔抢先拿了一个大梨子,跑过来,一言不发,严肃地递给她。念珠儿眼睛朝天一翻,脸微微转开,腼腆地伸手接下。一转眼,却进屋拿了把菜刀出来,坐在树荫下开始削皮。孩子们捡起她的竹竿,吁,吁地赶鸡,将那群赴宴的鸡撵得拍着翅膀平地里飞起来。
      
       村庄一如往昔,只有两个女子,好些日子都不正常,一个是隔壁念珠儿,她陡然出落得更像个女孩子了,头发乌溜溜的,眼睛乌溜溜的,在禾坪上看见宵宵乔乔,视若无睹的样子,乔乔叫她,她也不理。扬着头,板着脸,只一双吊梢眼向着新楼房一飞一飞地翻眼皮儿。另一个是妈妈,她去往门前水粜,菜园的样子,略有生涩,仿佛来到一个面目生疏的异乡,好久都满怀游子的哀戚……
      
       9月1号这天,大清早,乔乔就由妈妈和霄霄领着,出门上学去。他背了一个崭新的蓝猫书包。出发时却见念珠儿正在哭,她头发也没梳,双手叉腰站在禾坪上,指名道姓地叫她父母的名字,扬言道:“不要我读书?你们放心,若是要我放鸭子,我赶到湖田里,一竹篙拍死一只,立马就把你们的鸭子统统拍死。”她的父亲母亲惭愧地坐在屋檐下,垂着头,听任女儿声色诧厉地骂他们。
      
       霄霄和乔乔呆站在自家禾评上。妈妈就好心地走过去,念珠儿的妈妈招呼她坐,她爸爸去堂屋里搬椅子,解释着家里哥哥要读书,实在供不起念珠儿了。趁着妈妈劝说他们,念珠儿也就急火火地洗脸,梳辫子,穿了一件准备已久的花裙子,在门口扬着脖子朝天言语一声:“我上学读书去啦!”跟着霄霄乔乔一起,先走了。一路走一路忙着往辫子上缠绒线结。
      
       这一天,每个小学生都报名进了自己的班。乔乔和念珠儿坐在一年级的教室里,桌子太高,乔乔的两条腿还吊吊的。平日的小伙伴们,一个个规规矩矩双手背在背后,大气都不敢出。老师果然就是碧老鼠,生了一张唇红齿白的娃娃脸,两抹黑胡须。手里握着那根滑溜圆的专打手板的教鞭,点名的时候一个个地问孩子们父母的名字,问:“你就是他家的小伢吗?八癞子是你爸爸?”那个小孩可怜巴巴地说:“八癞子是我爸爸。”
      
       上学了,首先要在田字本上的封面写自己的名字,乔乔回家抱怨说:“我就只会写乔乔。老师说我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
      
       妈妈说:“你当然姓潘了。”
      
       对于自己的名字,乔乔还是满意的,乔乔总比黑狗要好吧?他不满意的只是姓什么潘呢?妈妈商量道:“那你说姓什么好吧?”
      
       乔乔转一转眼珠,慧黠地笑了:“我觉得姓一,姓一最好!”
      
       这天夜晚,妈妈授意,由霄霄给爸爸写一封信。妈妈先说夏天过去了,田里要秋收了,娘家的小舅子订婚了。儿子都上学了,长高了,晒得象黑牯牛,越发难得管了。霄霄在信上改写为“越来越好管了。”乔乔趴在灯下,看着哥哥意气风发地,写了一行又一行,妈妈说的话里,就没有他不会写的字。乔乔用一只手殷切地揪着信纸的下端,随时准备着给他翻页子。妈妈说着说着,就跑了题,眼帘垂下来,声音也低了下去,漫漫地絮叨着,怨忿着。乔乔两眼瞪着妈妈,大声提醒:“你说得慢一点慢一点,哥哥都来不及写啦。”
      
       妈妈回过神,赌气道:“讲完了!就问他几时回来过年!”起身走了。
      
       霄霄在信上写好落款:潘宵宵。2003.10。写于潘渡家里。乔乔也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一乔乔。
      
       等到母子三人都躺到床上,妈妈就说话了:“你们的爸爸,那个潘黑狗......”
      
       兄弟俩制止道:“他叫潘清波!”
      
       妈妈冷冷地哼了一声:“他不是个好东西。”
      
       乔乔说:“他是个好东西。”
      
       妈妈说:“他不是人。”
      
       俩人又齐声反驳道:“他是人。他是个大人。”
      
       “你们当他是个好人?他呀,我告诉你们,”妈妈声音恨恨地,“他在外面给你们养了个小妈。”
      
       霄霄和乔乔都在黑暗里睁大了眼睛,他们都不知道小妈是个什么东西。妈妈凭空描绘道:“她年纪轻轻的,长得象个妖精,脸上打着两团腮红,一年上头不做事,还吃好的,穿好的,手上金晃晃地,天天打麻将。输了钱,你们爸爸就把钱她用。”
      
       霄霄问:“爸爸为什么要把钱她用?”
      
       “因为她是你们的小妈。”妈妈回答。“潘清波的心被她勾引了。”
      
       “那她住哪里呢?从哪来的?”
      
       妈妈更加幽怨了,她缓缓道:“她和你们的爸爸住在一起,就是那个潘清波。从哪来的?谁晓得她是山南海北哪里钻出来的野狐子?凑到他身边来了。那个潘清波,他倒是乐意得很!”
      
       霄霄突然说:“那么她是一个鸡婆吗?”
      
       乔乔大喝道:“胡说八道!你没话讲了吗?”他满眼的泪水,捏起拳头,狠狠地擂到妈妈身上。谁知他一打,妈妈却笑了。她咯咯咯地,从床上坐起来,笑得前后打跌,眼睛里闪着晶莹的泪花。两个孩子也坐起来,紧张地看着她。妈妈笑好了,才一本正经地说:“我其实是说着玩的。”
      
       霄霄嗡声嗡气地:“那爸爸到底有没有找小妈?”
      
       妈妈说:“那你自己写信问他。要是他着实给你们找好了小妈,你们就祝贺他,请他带着小妈回来办喜酒。我呢,就收拾几件旧衣衫,离开你们潘渡,坐船回家去了。”
      
       乔乔见她越说越离谱,又大喝道:“别说了!”他两只手紧紧地贴到妈妈的嘴上,捂住她,喊道:“不准说话了!你睡觉!”
      
       妈妈又笑起来,亲了乔乔一口,亲了霄霄一口。月亮光从窗前的树梢里淌下来,落进地上。母子三人躺在一条枕上,头挨着头,睡着了。
      
       秋天来了,早上才拉开门闩,雾气凉浸浸地漫进屋来。太阳一照,就散了。天变得高了,蓝了,棉花般的云朵飘着。秋天的到来令孩子们的心头充满了神奇的恬静。台上的女人们却变得幽怨起来,见了面就喋喋不休地相互打听:“你家的男人什么时候回来过年?”其实,年不就是守在腊月的尽头吗?能什么时候回来呢?问的真叫没道理!
      
       妈妈夜晚的小把戏也越来越多了,有一回,妈妈说:“霄霄和乔乔,你们两个来哭我吧!”
      
       妈妈给他们假设道:“你们都看过台上人家里,小辈给死了的老人吊孝的。你们俩这时候只当妈妈死了。哭一场给我听听,趁我耳朵还听得到。”
      
       霄霄和乔乔就嘻嘻哈哈笑起来,霄霄说:“我哭不好,乔乔你哭不哭得好?”
      
       乔乔摇头说:“我也哭不好。我最不好哭!”
      
       他们催促妈妈:“你先哭,你哭个样子给我们看一看。”
      
       妈妈就先给他们示范,她兀自望着黑暗里静默了一回,起腔唱了起来:“我的娘啊----!我亲亲的娘!你把你苦命的儿丢在阳世上,眼睛一闭啊-----我的娘!我是你阳世为人养下的亲骨肉,你何忍抛下我呀娘,你睁开眼睛再看看我啊,你苦命的儿呵再往娘家路上走,推开门来----哪里再见到我的娘?堂屋里看不见我娘待宾客,厢房里看不见我娘炊夜饭,池渊畔寻不见我娘浆衣衫?世上没了你呵,又有谁再来听儿的满腹辛酸?娘啊娘,早知而今分手这般痛,我又何苦到世上和你结这场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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