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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河边的小兄弟

发布: 2009-10-01 23:36 | 作者: 宋唯唯



      
       明亮的天色一点点淡了,树叶呀,花果呀,不再有白天那般耀眼的光泽了。河上泛起氤氲的水雾。吃饭的小木桌搬到禾坪上的风口里,饭碗里盛满了黄润润的饱软的麦粒,刚刚收割的新麦饭。乔乔坐在桌边,伸出爪子去菜碗里捻菜,往嘴巴里扔,象个归家的小二流子。他吩咐霄霄给他盛饭,既然是新鲜的麦子饭,那么最好盛满满一钵子来。又吩咐他拿调羹来放到鳝鱼莴笋煲里。又觉得烤茄子太辣了,就气呼呼地抱怨霄霄:“谁叫你烤我的茄子的?还非给我加这么多辣椒。把我的嘴巴都辣歪了!”
      
       霄霄说:“我不给你弄好,明天就馊了,只好喂鸡吃了。”
      
       乔乔说:“你给我陪一个茄子来!”妈妈坐在桌边梳头发,抿着嘴暗笑了一下。霄霄扶着筷子,翻着一本书页子都磨毛了的小人书,一眨眼就扎到书里头去了。
      
       “你给我陪个新茄子来!”
      
       “自己去菜园里摘一个罢!”霄霄淡淡地敷衍道。
      
       “莫吵莫吵,好好埋头吃饭!”妈妈拿着她的桃红梳子,在长长的头发上一起一落,好半天一个来回,没完没了地梳她的头发。夜色便象她的黑发那样,遮住了黄昏。隔壁的念珠儿洗了澡,盘腿坐在竹床上唱歌,她的嗓音尖尖的,很好听。她唱了一首黄梅调:“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来相会……”她唱了两句,又换了一首歌:“小白菜呀,真凄惶啊,三岁没了娘。”不会唱,停了一下,又换了一首歌。霄霄和乔乔躺在自家竹床上,听得好笑,就相视着,低声嘿嘿笑了起来。
      
       “好没脸皮,人家唱歌他们笑。又没接你请你来听歌,谁要你笑笑笑的呀?”念珠儿按下歌声,昂着脸冲着邻居的禾坪骂了起来。一伙光着脊梁穿短裤的小男孩来找兄弟俩去玩,经过竹床,招呼这丫头:“骂人精又在骂人啊?”
      
       “好没羞!谁要跟你们男伢子讲话?”凶丫头愈发凶了。
      
       “不讲话不讲话。不讲话是哑巴!”那伙人齐声回应,走到了小楼的禾坪上,一阵风似的卷起小兄弟俩走掉了。月光地里是很好玩的,月光里的男孩们都是仗剑的侠客,他们去往天涯,途经潘渡。在飞舞着萤火虫,夜晚的蝴蝶和白鸟的原野上,修炼绝世的武功。乔乔和霄霄分别加入了两个门派,比试了一场高下。起初有一群小女孩文静地站在远处,看着他们比武,一边看还一边抿着嘴笑,后来,她们便走了,月光照着她们脚上好看的小凉鞋。待到玩累了,男孩们往家走时,个个都耷拉着眼皮,走着走着就要抱着树干睡着了。霄霄强睁开眼,看见一个圆圆的银月亮照耀着波光粼粼的大河,轻风里传来念珠儿尖尖的歌声。“那个疯丫头还在唱歌啊。”乔乔嘟囔着,他们踏着那个细细尖尖的歌声,循着找回家去……
      
       盛夏三伏天,按着平原上的风俗,出嫁的女儿都要归去娘家歇暑的。所以,宵宵和乔乔每年夏天,都会坐船去下江的外婆家,住到梨子黄的时节。然而,在孩子们的记忆里,那是多么遥远的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啊,坐船去下江的日子,是枝繁叶茂的时光里的一簇,今年夏天来到时,他们都已经忘记了去年夏天的故事了。
      
       吃晚饭的时候,妈妈就忍不住要告诉孩子们,去外婆家的好事,然而到底在嘴边忍下了。待到兄弟俩归来,在天井的水缸边舀水,冲脚,上床睡觉,妈妈到底按捺不住了,对两个儿子,神秘兮兮地说:“我要回家去了。明天,清早,坐船回家去”
      
       宵宵睁开懵懂的眼睛,伸着手指指一指床:“这里就是你当家呵。”
      
       妈妈撇撇嘴角,不屑一顾似的摇摇头:“才不是呢,我家很远,要坐船坐汽车才到。”
      
       本已经沉入梦乡的那个小的,听了这话,仿佛渔夫一样,在碧酽酽醇的睡渊里奋力地打捞起自己来,他一骨碌跳起来坐到枕头上,甩甩脑瓜:“那我们现在就去你家,坐船坐汽车!”说着,一双黑眼睛也在脸上忽闪忽闪了。
      
       妈妈矜持地坚持,只有天亮了,河里才走船的。她说:“你们的小舅舅,我弟弟,他要订亲了。我带你们去我家吃喜酒。”   
      
       夏天的夜晚,重新变得激动人心了,星光漫天,先是萤火虫漫野的飞,夜莺和青蛙都在歌唱,露水更重了,妈妈若无其事地睡着了,苦了小兄弟俩,眼睛眨巴眨巴地望着窗外,想起天黑时念珠儿唱的歌儿,那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夜怎么会那么长呢?
      
       终于,天色青了,鸟雀啁啁,窗外有了阳光的味道,霄霄和乔乔从床上一蹦就下来了,伙伴们骑着牛沿着河坡慢慢走,牛儿埋着头吃草,草叶上凝着露珠儿,牛一边吃一边惬意地甩着尾巴。隔壁的念珠儿也起来了,又尖着她的嗓门开始她的一天了。她昂着头对放牛的孩子指手画脚道:“你放牛就放牛呀,还好意思供在牛背上?”
      
       放牛的那个孩子理直气壮地嚷道:“牛的力气大。”
      
       念珠儿仗义地斥道:“力气大是要来耕田的。它吃草了就要下田的,你就不兴它早晨安逸一会儿?”
      
       正说着,又踱来了一头牛,伸着脖子张望着瓜架,瓜架是珠果儿的心爱之地,念珠儿冲着牛背上的孩子又叫唤道:“咦呀!不要吃我的花呀!快些走快些走。”牛听了,迈开腿,紧走几步,到乔乔家禾坪前的草坡上来吃了。
      
       放牛的两个孩子和霄霄乔乔招呼,见他们兄弟俩个都穿了一式的蓝色短袖衫,胸前一个卡通蓝猫,就说:“你们俩今天怎么穿得这么好呢?怎么不打赤膊了呢?”
      
       另一个俏皮点,一本正经地问道:“你们俩个可能是要去丈母家吧?”
      
       霄霄笑起来,说:“走丈母家怎么会不接你们俩个去当陪亲呢?”
      
       乔乔趾高气扬地大着嗓门,用河对岸都能听见的声音说:“我们要走亲戚去啦。又要坐船又要坐汽车。”
      
       那两个伙伴顿生羡慕,因为坐船是很好玩的。坐汽车也是很好玩的。他们好奇地问:“你们怎么会有那么远的亲戚呀?”
      
       霄霄说:“我们要去外婆家,她家就住在那么远的一个地方。”
      
       他们更加奇怪了:“哦,那你妈妈是怎么到我们潘渡来的呢?”
      
       念珠儿梳好了辫子,头发梢上结了两朵香花。不经意地对那两个孩子说:“他妈妈是嫁过来的。”
      
       此时,突然变得神秘了的妈妈从屋里出来了。她背了一只花挎包,手上提着一只竹篮,里头装满了青色的莲蓬和嫩菱角。只有乔乔还打着赤脚站在门口,他一个箭步冲进屋里,拎着自己的凉鞋,坐在屋檐下穿。妈妈将两页大门合拢来,挂上锁。
      
       大河上走过一只船,停在门口的木粜上,是昨天返航时妈妈就和人说好了的,今天等一等他们。母子三人上了船,船便突突地开了。霄霄和乔乔回头一看,自家的新房子远了,放牛的小伙伴们坐在牛背上,都伸着脖子,凝固地看着他们,念珠儿也站在他们家的屋檐下,有一只鸡拍着翅膀,大胆地飞到念珠儿的花架上,她也不去管一管,只顾望着他们的船。哥儿俩看着,心里突然都惆怅起来。他们对河岸上的小村子生出来满心的依恋。船顺着水一会儿就远远去了,晨雾里的水牛、小伙伴、新屋,一一淡去,不见了,要去远方走亲戚的孩子,在小伙伴们心里顿时变得神秘,而又可堪留恋起来……
      
       下午,便到了外婆的村子。这小哥俩坐汽车晕了头,待又看见背弯弯的,面色白皙的,笑微微的老外婆,他们才安定了心。外婆依然是那个慈爱的,好说话的老外婆,看见他们欢喜得颠着小脚赶来迎接。妈妈放下花背包和竹篮,大咧咧地往树荫下一坐,两个孩子还木头木脑地站着。外婆家的大门却紧闭着,原来是小舅舅在抓鸡。白天的鸡是很不容易捉到手的,只听得满屋子的鸡咯咯咕咕地叫,扑棱棱争先恐后地飞到房梁上。一会儿,小舅舅满身鸡毛的出来了,手里提着一只咯咯叫的拧头拧尾的公鸡,兀自对着两个小外甥眉开眼笑的。妈妈撇撇嘴,挑剔地说:“哈!没肉的公鸡就留给我们母子三个吃,母鸡就留着给自己的新娘子吃。”
      
       小舅舅同样没好气地对姐姐说:“杀鸡给你吃,你还不满意呀?是不是潘清波赚了钱,你已经成富婆了嘛?”他摸摸两个小外甥的头,继续说妈妈:“你看你,还没你的两个儿子醒事。炖鸡给你吃,也是沾了你两个儿子的光。”
      
       吃饭的时候,妈妈又饶舌地描述着她的两层小楼,她说她的家是红砖一方一方砌成的,砖头外壁上刷了崭崭新的白石灰,贴着瓷砖,她含蓄地说,烧火的灶台,壁上,擦过了都白亮发光,因为,也镶了瓷砖。
      
       外婆问新屋是在潘渡的哪一个位置呀。盖了房子以后她还没有去过呢。因为她怕坐船。
      
       兄弟俩异口同声地说:“就在念珠儿的隔壁嘛。”
      
       外婆不认识念珠儿。乔乔很是诧异:“我们台上谁都认得念珠儿呀。”他说:“念珠儿最会骂人了,她是个骂人精。”
      
       霄霄补充道:“她最会吵架了,她跟台上的谁,不管老少,她都敢吵架。连我奶奶都吵不过她。”妈妈和外婆就笑了起来。
      
       乔乔印证道:“是的是的,那回她骂我奶奶年纪一大把,是不是白吃了几十年的人饭。”
      
       外婆问:“你奶奶怎么回嘴的?”
      
       霄霄和乔乔就对望了一眼。霄霄慢吞吞地说:“我奶奶就气得哭了,说我又没在你家的锅里盛饭,我怎么叫白吃一世人饭?”
      
       乔乔又说,念珠儿确实是很会骂人的,她谁都敢骂。从前的时候,秋天到了,她的屋顶上结了一个老南瓜,这么大——他张开胳膊往前抱得满满的。被人家摘走了,她就站在屋顶上骂呀骂呀,她说吃了她南瓜的人,吃饭要断筷子啦,走夜路要见鬼啦,到河边要脚底打滑呀,南瓜吃下去要烂肠子烂心肝的呀,实在骂得太恶了,人家就把南瓜给她送回来了。第二天早晨她起床了又爬到屋顶上站着,披头散发正准备骂。一看南瓜回来了,才不骂了―――这个事例足以说明念珠儿,她到底有多么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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