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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河边的小兄弟

发布: 2009-10-01 23:36 | 作者: 宋唯唯



      
       兄弟两个走了,一人举着一根雪糕,一口一口地,很爱惜地舔。他们往家游荡去。霄霄说:“四黑子讲话真难听,等爸爸回来了,我要告诉他。”
      
       乔乔满不在乎地道:“算了,算了,四黑子就是喜欢开个玩笑。”
      
       他们回到家,隔壁的丫头念珠儿蹲在她家菜园里缛草,篮子里装满碧绿的刀豆。太阳晒得她一身的油汗,小脸埋在瓜藤的大叶子里。头上缠绕的红绿色的绒线,乍看以为一朵花开,再看才知道是那个丫头的辫子。乔乔喊道:“你摘了那么多刀豆要干嘛的?”
      
       念珠儿缛草缛得很入迷的样子,不予理会。
      
       霄霄说:“刀豆摘回去当然是吃的。”
      
       念珠儿反驳道:“一篮子的刀豆,你一餐吃得完?我摘回去腌到辣椒坛子里的。”念珠儿有一个宝贝哥哥,在读高中,明年就要考大学了。全家劳作都是为了供他一个人,家里的蔬菜,鱼肉,每一厘钱,都为哥哥准备的。她家还喂了一棚鸭子。花花的一大群,每天被她爸爸铺天盖地赶下河。鸭蛋卖钱,也是留给那个宝贝哥哥读书用的。
      
       乔乔弯腰看看一看篮子,明知故问地:“这是谁的一个香瓜呀?放在一个篮子里头。”
      
       念珠儿扬起脸来:“要是想吃香瓜的话,就要帮我扯草。”她眯起眼卖弄地说:“我的香瓜可是又面又甜的哟。”
      
       夏天的菜园里有一种草名叫“回头青”,势头比瓜果还旺。必须在太阳最烈的时辰里连根拔起,晒干。不然夜晚露水一重,草一沾地气,连夜就又活了,哥儿俩就蹲下身来开始扯回头青草。念珠儿叮嘱道:“不要把我的瓜秧子当草扯去了呀,错了我是要找你们妈妈扯皮的。”
      
       小兄弟俩懒得和她讲理,谁会稀罕她的一个香瓜呢?不知好歹的丫头片子!他们埋着头在垄上扯草,碧油油的回头青摊在暴烈的阳光下,一束一束地飞快变成了枯草。晌午的太阳白花花的,树上的枝叶也仿佛变成了回头青草,蔫巴巴的。聒噪的知了似乎也热得噤了声。长河边的潘渡一片寂静,静谧得象一把老蒲扇。扇柄和毛边都缝一圈旧棉布。
      
       孩子们歇在一颗梨树下,一个个黑发红脸地发亮,汗水嘟嘟的。乔乔抱起篮子里的香瓜,去水井边象征性地泡了一秒,扬起胳膊,手捏了一个拳头,使劲地擂下来,“嗨呀”!几下,瓜裂开了。三个孩子象歇暑的农夫,啃瓜拉闲话。
      
       念珠儿问:“乔乔,9月1号你去小学报名么?”
      
       乔乔说:“我去呀,你去不去的?”
      
       宵宵得意地说:“我都上了三年学了,这回该读四年级啦!可是你们才读一年级。”
      
       念珠儿可怜巴巴地说:“我妈妈说,让我在家还放一年鸭子,明年再去。”一年在孩子们的眼里,简直漫长得不可思议。
      
       “你叫你爸爸白天放鸭子,下午放学了你就去接手呀!”霄霄出主意。
      
       “我爸爸要下田干活的。他没有空闲天天放鸭子。”
      
       “那就把鸭子全杀了吃肉!”乔乔出了一个干脆的主意。
      
       “鸭子每天都会下蛋,我爸爸挑上街去,卖钱了供我哥哥考大学的。”念珠儿说。
      
       “那先杀一只吃吃好不好呢?我这就挖一个土灶。你们回家去偷锅和辣酱。”乔乔很是兴头。
      
       霄霄说:“明年去上学的话,你在一年级看起来就象个留级生了,比全班同学都高。”
      
       “羞都羞死了。没脸没皮的。”念珠儿愈加忧愁,她为了上学,已经攒下了许多绒线头花。
      
       “叫我上学是可以的,我就是怕老师会打我。”乔乔也觉得自己有些发愁。
      
       “你们一年级的老师,应该是碧老鼠。”霄霄说。碧老鼠是一个老师的绰号。
      
       “碧老鼠长得真象一只老鼠在啃谷,脸上两撇胡子,怪里怪气的。”
      
       “他爹也长得很怪气,嘴巴上也有两撇胡子。”
      
       霄霄冲着地里的瓜果,含蓄地笑了起来。
      
       “碧老鼠的老婆跑了,听说在东莞做鸡婆。“念珠儿扬扬眉,又叮嘱:“你们莫要随便讲给别的伢儿听哦,这个话可是不好听的话。”
      
       小兄弟俩张大眼睛和嘴巴,点点脑瓜。碧老鼠的老婆跑了,她居然不怕老师?每个人都应该很怕老师的呀。
      
       “所以,碧老鼠脾气肯定不会好。”念珠儿推理道。
      
       “老师都喜欢打人。”霄霄说:“他们每个人都有一根教鞭,光溜溜的,专门打不听话的那些差学生。”
      
       “这么讲来,你还是个好学生嘛。”两个小的不约而同地翻翻眼,撇着弯弯的嘴角讽刺道。
      
       天渐渐暗下来,台上的禾坪上跑满了熏艾草的烟气,耕了一天地的水牛就惬意地站在艾蒿的烟雾里,小蚊子团团地在头顶上飞。家家户户的炊烟里都散发着新麦饭芳馥的甜香气。妈妈正在瓜藤前摘南瓜花,金灿灿的小花朵缀在黄昏的篱笆上,整整一个夏季都勤勤恳恳地地开着,花苞儿连蒂掐下来,放在铁锅里炒一炒,盘里碗里都开满了花。霄霄埋怨妈妈说:“一天到晚烧伙烧伙的!我们今天都吃了八九餐了,你这时候又烧伙!”孩子们就是这样的,正经吃饭的时候不见人影,他们玩得饿了,就飞快地跑回家,拿饭勺往粥盆里舀一瓢粥,仰起脖子一口倒下去,继而飞快地跑了,照他们看来这就是吃了一餐。
      
       乔乔跑到菜园里,摘了一个紫皮大茄子,坐在灶门口的树桩上,一五一十地摆出帮妈妈烧火的架势,握着火钳,先将茄子架到最旺的火头上烤,一转念又换了一个地方,拔开柴火埋到灶膛的草灰里。才埋进去,又待不及地拨出来:“唉呀唉呀,熟了熟了!”不几下,就搅熄了灶膛的火,浓密的烟子和金点点的草灰飞出来,飘进了妈妈的炒菜的铁锅里。妈妈住了锅铲,一瞪眼睛,乔乔立马扔下茄子和烧火棍,飞也似地掠出门去,停在禾坪上,嬉皮笑脸地看着妈妈。准备她若是追出来,他撒腿儿就开跑。
      
       妈妈没理他,用火钳将撒落的柴草夹进灶堂,唤着霄霄来帮着她烧火。霄霄在后门水井边洗澡,湿漉漉地系上一条长裤,也坐到灶门口的树桩上,拾起了烧火棍。他填柴禾是一把一把地,伺候着火势要灭了,又填进来一把。他把乔乔的茄子也烤熟了。裹着草灰的烤茄子散发出紫色的香气。霄霄吹着气,甩着手指,将茄子细心地撕成一条一条,拌上红辣椒酱。
      
       天边的晚霞象仙女在浣纱,粉红,橙金,绚紫,一匹一匹落在大河里,在水波里柔软地起伏。乔乔歪坐在门前的石磙上,有一个驮卤菜的小贩,打着清脆的车铃骑过来,乔乔大大咧咧地问道:“喂,你的卤菜卖完了吗?”
      
       那人见是一个倒眉插眼、蛮头蛮脑的小孩,就笑嘻嘻地答:“托你郎的福哦,卖得差不多了。”他殷勤地停下车:“你郎想吃点么子唦?”
      
       乔乔口袋里并没有一个钱,却颇老道地一本正经问道:“顺风还有吗?”
      
       那人谦虚地答:“唉呀,卖完了。明天有。”
      
       乔乔又问:“猪尾巴呢?”卤猪尾巴是爸爸最爱吃的,他在家的时候,傍晚常常和朋友们喝酒。哥哥和他就来来回回地在爸爸旁边经过,他时不时地从碟子里捻两片切得薄薄的卤猪尾巴,一人一片,放在他们的手心上。还没转身,两个孩子便一抬巴掌贴到自个儿的嘴巴上。卤猪尾巴,薄薄的酱香的一片,是很好吃的。
      
       那人道:“不巧,刚刚还有一根的,桥头的四黑子买走了。”
      
       乔乔一听,气呼呼地问道:“他是不是拿一个五角钱的碎银子买的?”他顿时充满了后悔,如果祖母给的那五角钱不吃有毒的冰棒的话,现在就可以买一根卤猪尾巴来啃了。他懊丧地挥挥手:“没有猪尾巴就算了。你回家去吧,不要再吆喝了。”
      
       那人好心地道:“我明天晚上从这里过,记得给你留一根?你明儿这时候就坐在石磙上等我,好哦?”一蹬踏板儿,走了。
      
       乔乔躺在滚烫的石磙上,两只眼睛朝天发直,天空走着薄翼般的云朵,波光一样,漫天地漾。他觉得下午吃过的冰棒,真的毒性发作了,肚子隐隐作痛。这时候,偏又来了一个卖冰棒的少年,飞一样地骑着自行车,朝着两旁的炊烟人家,朗朗地吆喝道:“晚上的冰棒,便宜卖呀!便宜卖了好回家。”
      
       乔乔对着天,咬牙切齿地骂道:“卖个鸡巴冰棒,都要吃夜饭了还好意思卖冰棒!”
      
       那少年诧异地看了这个小孩一眼,又更加响亮地吆喝了一声,“卖冰棒啊!”也渐渐地远去了。
      
       妈妈做完饭,手里挽着手巾,头上插着梳子,走到河边的木粜上蹲下身来洗头发,乔乔看着她的两条长辫子一甩,浸到河水里,妈妈的辫子是很长很长的,散开来就象过年木盆里泡开的乌青的海带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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