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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村野人

发布: 2009-6-25 22:37 | 作者: 陈集益



      
       9,灾难突然来临
      
       集财是在黄昏时刻,从镇上回到家的,他在镇上转了一天,看见镇上开有五家照相馆,规模都很大,他一家一家走过去,心里直发虚,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做这个生意。回来的路上,他垂头丧气——他是多么怀念以前逼蛮娃做杂技的日子,那些日子每天都有钱挣,他在梦中都在数钱——现在,他觉得自己突然变得无能了。他恨村里人,更恨蛮娃。他发誓,回去后就是丢了性命,也要把蛮娃抓回来——如果抓不回来,那就把他毙掉。让大家都挣不到钱!
      
       集财一点也不知道,此刻他的妻子已经烫伤,由我的司机送到了井下村刚刚建成的卫生院。她的衣服被一个医生剥下来,浑身涂满了绿药膏。她躺在一张竹席上,痛苦的呻吟就像做房事一样绵绵不绝。她骂蛮娃,骂集财,骂我,骂上海游客。她的骂声就像过年放鞭炮一样噼里啪啦。
      
       天快黑下来的时候,集财在桥头下了车,这个灰心失意的人,下了车才听说心爱的妻子被油烫伤了,他不相信,有人就指指自己的袖子,说,我袖子上还有你老婆炸油条的油,那是抱她到车上时沾的。一股热血冲上脑门,集财没有来得及打听妻子被油烫伤的原因,或者别人说了他没有听清,就跑了起来,一直到卫生院,才看见心爱的妻子就跟一根红透的胡萝卜那样躺在吊瓶之下,裸露的大腿根也起了水泡,他才知道妻子被油烫伤,跟蛮娃下山撒野有关。顿时,仿佛有一块红布把他的眼睛蒙住了,他感到怒火中烧,简直比油锅里的油倒在他身上还要难受。畜生,畜生!他走到门口,颓然地坐在地上,不由自主地流下泪来……
      
       总之,那是一个让人窒息的、不安的夜晚。集财掩面而哭的时候,在吴村,我们同样为白天发生的事情感到焦虑不安。村委会灯火通明。我哥也赶回来了。游客和村民一次次遭到蛮娃的袭击,不能不引起他的重视。他说,如果这样发展下去,吴村定会出更大的乱子,在发生更大的乱子之前,我们务必摸清蛮娃下山撒野的原因……
      
       村里人里一圈外一圈,纷纷献计献策:
      
       1,在山上养一群猴子,给蛮娃作伴,嬉戏——假如蛮娃下山是因为过于孤单寂寞——再说,现在哪个风景区不养猴子呢?蛮娃的寿命是有限的,以后蛮娃死了,还有猴子可供参观。
      
       2,大伙给他喝酒,给他鸦片烟抽,使他上瘾,丧失斗志——假如蛮娃下山撒野是因为精力过于充沛——村里的老烟鬼说,他家就种有罂粟,偷偷种的,可以免费提供罂粟籽。
      
       3,把村里一个疯女人赶上山去,反正这个疯女人无爹无娘,想老公想得到处乱跑,跟蛮娃倒是般配——假如蛮娃看见女人生殖器勃起,是因为情欲得不到满足——这个计划遭到了很多人的反对,人们说,他们两个在山上搞出娃儿,谁负责抚养?再说,消灭蛮娃的情欲很容易,把蛮娃逮住并阉割就行。人们就如何阉割蛮娃,以及要不要繁殖野人后代,展开了深入的讨论。
      
       4,定期把蛮娃的老母亲,即我的婶婶抬到河滩上去——假如蛮娃的狂躁是因为思念母亲——这个问题大家都觉得容易解决,唯独我父亲说,恐怕嫂子不会同意。
      
       5,把整片河滩围上铁栅栏,上面封顶——假如蛮娃的力气不足够大的话,这下没办法了吧——可是,这样做成本太高,都觉得不可取……
      
       正所谓“时势造英雄”,那个晚上人们想了很多办法对付蛮娃,并且有些办法的确是切实可行的,这让哥哥很高兴。会开完的时候,时间已经不早,大家走出村委会时有些犯困,但是心情很好。我和哥哥跟在父亲的身后,月影横斜,村子安静如羔羊。暗蓝的天幕,连绵着阴霾笼罩在村外的森林上空,我好像听见了什么不祥的声音。
      
       是的,有人在幽蓝的月影下匆匆跑来,是住在村上头的老光棍济公和尚。他向哥哥报告说,他好像听见河滩那边有很难听的嚎叫声传来,并且这个声音有些陌生,不像蛮娃平时发出的“哑!哑!”声……还没有走散的村里人听到这个消息,都跑了回来。毫不夸张地说,这个消息如同一声惊雷,震得人什么困意都没有了。我侧耳细听,的确是一个陌生的叫声,断断续续,叫声里充满愤怒,撕心裂肺。
      
       是不是蛮娃又伤人了?!所有人头皮发紧,等着陈集军做出决定。
      
       陈集军说,人命关天,当然救人要紧!
      
       陈集军命令村里人赶快回家拿来武器。这些武器包括扁担、锄头、镰刀、菜刀、砍刀,还有电警棍。电警棍还是上次村民申领麻醉枪之后,乡政府作为麻醉枪的替代品送来的。片刻之后,村里男人在村委会门口聚齐了,他们的武器在月光下寒光闪闪。有的还带来了家里的狗。如果蛮娃难以对付,准备放狗去咬。于是,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在手电筒和火把的照耀下,开拨老鹰尖下的河滩。这是多么庄严的时刻!我们走在静穆的公路上,心中陡然升腾起一种未曾体验过的悲情与豪壮。
      
       其实,村里有许多年轻人早就想教训教训蛮娃了,他们觉得蛮娃不过是一个粗蛮愚钝的傻子呆子罢了,不该让整个吴村的人感到害怕,更不该作为吴村的招牌保护起来。如果游客想看一丝不挂的野人,谁都可以剥光衣服扮演嘛。但是年轻人毕竟少数,村里更多的人并不这样想,他们早已将小康的生活和蛮娃的存在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他们跟在我们后面,不绝于耳的议论就像绿色的苍蝇在油渍上低徊,他们担心蛮娃被我们打死了。他们老的老,小的小,拦住了我们的去路。
      
       哥哥说,拜托,诸位!我们只是去救人,不会把蛮娃杀了的,请让路!这些人也不知哪儿来的蛮劲,阻拦着,我们不得不把他们推开……他们就赖在地上不起来……不过还好,就在众人僵持不下时,我哥派出的“先遣部队”陈国羊返回消息说,河滩上那个没完没了的嚎叫,并非蛮娃野性的发作,而是失去理性的陈集财要把蛮娃给枪毙了!
      
       得到这个消息,所有人怔在那儿,不知道该高兴还是悲哀。
      
       陈国羊说,集财发疯了!大家快去把他劝回来啊!事不宜迟啊!
      
       我哥说,枪毙?集财有枪啊?
      
       陈国羊说,大概是他从井下村猎人那儿借的吧。
      
       我哥是个很文明的人,这时我听见他骂了一句“操他妈的”,然后,推开众人,往河滩上跑……
      
       正如前文所说,那是一个让人窒息的、不安的夜晚,几乎所有人都被一种胆战心惊与义愤填膺交织的情绪控制着,不要说集财手中的猎枪,就连空气好像也能擦出火花。除去老人、妇女与孩子,几乎所有人都跟着陈集军奔跑,都准备投入一场战斗。有的跑着跑着鞋掉了,有的跑着跑着肚子疼了起来,有的跑着跑着耳朵里响起嗡嗡的声音,但是没有人停下来……因为几乎所有人都准备投入一场战斗。可是,别看这场战斗的另一方只有陈集财一个人,因为他的手中端着双管猎枪,我们赶到河滩之后,谁也不敢冲上去。人们只是踮着脚尖骂个不停:
      
       集财,该死的王八蛋,给我放下武器!你不能这样做!……
      
       集财,千刀万剐的畜生!快下来吧!打死弟弟要坐牢!……
      
       集财,求你了!你老婆被油烫了,我们赔偿你行不行?……
      
       集财咬牙切齿道,你们这些混蛋,别嚷嚷了!今天,我就是搭上一条命也要毙了这个妖怪!……我女人被油烫成那样,她的大腿根都起了水泡,你们知道不知道?!以后,就连我女人的大腿根都有硬硬的伤疤了呀!……
      
       集财说到这儿,声音哽咽了,他说,他知道,所有这一切都是“那个怪物”在报复他,他知道“那个怪物”什么都懂。集财终于抑制不住悲愤,对着黑暗的祖山嘶吼起来(他嘶吼的时候,狗也莫名其妙地叫了起来),出来,你给我出来!你这个妖怪!你有本事,你就针对我来!别拿我女人出气!你敢出来,我这就毙了你……妖怪……
      
       因为担心集财的枪走火,老鹰尖下的河滩肃静得让人喘不过气。我的额头上全是冷汗。哥哥亦然。哥哥一面要想尽各种办法稳住集财,一面又派我和陈国羊去取现金。这现金是准备用来赔偿二嫂被油烫伤的损失的。哥哥说,拿了钱以后,顺路把集宝夫妇叫来,如果他们不肯来,就去把婶婶背来,老娘的话他多少要听几句的……
      
       我和陈国羊飞一般地跑回村,先从老会计那里取了五千元现金,然后又跑去哀求集宝和他老婆,希望他们到河滩上劝集财放下武器。不料数个月前蜇进集宝体内的蜂毒还在发作,侄儿开门让我进去的时候,大嫂正在用一种很难闻的草药给集宝治疗。集宝的脑袋肿大,而且还像拨浪鼓一样摇摆不停——大概他的脑子真的被野蜂蜇坏了。而我那嘴角生痣的大嫂呢,本来一肚子冤屈,听了我们的来意,竟拿起一个扫帚迎面劈来——我家老公被蜂蜇成这样,你们不管不问,现在集财老婆被油烫了,你们倒是积极了,你们这些欺软怕硬的东西!我打死你们!打死你们……
      
       在这油锅般沸腾的仇恨中,我和陈国羊吓得魂都丢了,我们就像一盘洗脚水被她从楼上泼了下来。这一回很不幸,陈国羊的腿在滚下最后一截楼梯时崴了一下,他痛得站不起来。于是我那张牙舞爪的大嫂拿着扫帚,又从楼上冲下来了。我不得不背起陈国羊逃跑,终于跑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我累得快趴下了。
      
       国羊,我们还去我婶婶家接她吗?
      
       不,集一,麻烦你背我回家吧,我的腿已经断了。
      
       应该说,正是这个不大不小的插曲,浪费了许多宝贵的时间。因为我把陈国羊背回家,他的腿又不怎么疼了,他回家找来红花油擦了擦,然后一拐一瘸地跟着我来到戏楼,时间已经很晚。
      
       实话实说,自从我开公司挣了钱,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关心过婶婶的生活了。据母亲说,蛮娃逃走后,婶婶眼睛就完全瞎掉了。瞎掉了眼睛的婶婶非常可怜。我愧疚无比。我不肯上去。陈国羊硬是要推我上去,我们推辞了好长一会儿,这些因素都延误了时间。等我们终于决定赤手空拳地赶回那片狼藉不堪的河滩,很显然,已经错过了用五千块现金堵住集财枪口的最佳时机。以至于我们还没有回到河滩,在老鹰尖,悲剧已经发生了。
      
       砰——砰——
      
       我们一共听到了两个枪响。
      
       啊,蛮娃,死了,一定是蛮娃死了!
      
       陈国羊声嘶力竭地吼叫着,几乎要晕倒了。我呢,脑袋一阵发胀,几乎要炸裂了。集财!你不能这样做啊!毙了蛮娃,吴村就完了!……得说明的是,我从来没有像那个瞬间一样,如此明晰地感觉到蛮娃于吴村的作用,于我个人的作用……
      
       我搀扶着失魂落魄的陈国羊,跌跌撞撞地往河滩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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