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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村野人

发布: 2009-6-25 22:37 | 作者: 陈集益



      
       3,到底有没有野人?
      
       我的哥哥又雄心勃勃了。他召开了村民会议,告诉大家我们马上就要富裕起来了,为什么?因为我们找到了致富的法宝!他那情绪激昂、唾沫横飞、心潮澎湃的模样,就像当初劝我去养鸡、种治疗艾滋病的草药一样。我们村的村民显然已经习惯了他的这一套,情绪并没有跟着他一起高涨。他们议论说,旅游?野人?什么意思?要养野人卖肉吗?
      
       陈集军在台上说:知道吗?野人与UFO、百慕大三角和尼斯湖怪,被列为当今世界四大自然之谜。在我国,野人考察方兴未艾,吴村深山里的野人,就是我们手中的金砖银砖啊!吴村要大力发展旅游业,我们村的山山水水,特别是那几个传言住过野人的溶洞将作为重点景区来开发。可是,村民们就像听天书一样,没有什么感觉。他们议论说,野人又不是我们的爹,能带领我们过上好日子?再说,真能抓到野人吗?
      
       陈集军在台上说:野人是不需要抓回来的!只要证明它们还没有灭绝,这就够了!你们不是都说遇见过野人吗?还有人不是自称与野人搏斗过吗?那么,你们与野人搏斗的故事,你们从野人身上抓下来的毛,你们从山上捡回来的野人的屎,都将是旅游开发的重要资源……
      
       那一天散会后,吴村人最终被哥哥的真诚和他所描绘的未来生活的蓝图所打动,他们纷纷围绕在我——一个主动要求记录、搜集野人材料的自愿者——身边,向我提供若干年前他们目击或与野人搏斗的经历或传闻。今天,当我随手翻开当年的笔记,还可以找到这样的“口述实录”:
      
       野人目击者村民童树贵  64岁
      
       问:请问你是哪一年在什么地方遇到野人的?
      
       童:在1968年农历8月14,在西坑,那天我一早起来,去西坑山上砍树,没砍几根,忽然听见坡下有响声,我往坡下一看,只见一个直立行走的怪物向我走来,我吓出一身冷汗,想避开它,已来不及,那怪物伸出右胳膊将我抓住,我用左手紧握砍刀,用尽全力砍那怪物的胳膊,那怪物猛地将我甩开,我从怪物头上抓下一撮毛发,怪物“哇哇”叫着向山下跑了。我回家后吓出病来,在家吃药。
      
       问:那怪物大概是什么形状的?
      
       童:麻色的,有点像枯草的颜色。它这个形状跟人是差不多的,它就是眼睛这儿凸一点,腿又粗又短,它是个女的。
      
       问:女的?
      
       童:对。第一眼给我的感觉就是女的,因为它有一对奶子,不像人一样是馒头型的,它的奶子是瘪瘪的,垂落下来的。奶子上没有毛发,看上去很扎眼。
      
       问:它是想抓你去当它的配偶吗?
      
       童:这个我不知道。反正我是宁死也不会跟它做夫妻的。
      
       问:为什么?
      
       童:哪有为什么,如果是你,你愿意吗?
      
       问:那,你抓下来的毛发现在还有吗?
      
       童:没有了。早就丢了。
      
       问:野人尾巴有多长?
      
       童:野人没有尾巴。
      
       问:它有多高多重?
      
      
       童:它的屁股很肥大,体重起码在二百斤左右。好像不是很高。
      
       问:你看见野人为什么不上报?
      
       童:当时没有这个意识。再说,见怪不怪的。
      
       ……
      
       在调查中得知,在我的家乡,在过去的几十年里,目击野人的次数达36次,先后有40余人看到过个体不一的野人。其中,遭到野人袭击者13人,有5人被野人打伤,有2人被野人打晕,有1人被野人强奸,被强奸者系女性,产下一子,正是我的婶婶。
      
       据村里的付德辉回忆,那件事过去了许多年,他却记得清清楚楚。那一天队长派他上山割千斤藤,他割了一个上午就割了不少,他把千斤藤圈起来。这时,树林里传来一阵“哗啦啦哗啦啦”的声音,他仔细看,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人形的企立式动物,长长的头发又脏又乱遮住半边脸,浑身上下一丝不挂,胸部两只硕大的乳房还在流着乳汁,整个形状与女性人体毫无二致。这个怪物着实让他吓了一跳。难道我也遇见了雌性野人?正准备逃跑,不料对方发出“叽叽哇哇”的吼声朝他奔来。他定眼一看,光身者竟是村里失踪多日的桃花嫂(即我的婶婶)。
      
       其他几个人如丁清水等人,立刻印证了付德辉说的话句句属实。他们补充说,桃花嫂回到家里,因受惊过度,一个星期口不能言,半个月后才能下地干活。这时又围上来更多的人,说那个野人很凶残,在分田单干那年还出来过。那年大伙背着石灰、标杆上山划界,走到距离天子山不远的一个山坳里,突然,一个人样的东西从侧面林子里扑来,就跟旋风一样,吓得大伙丢了标杆就跑,幸好当时任民兵连长的陈松树手上有石灰,撒在它的眼睛上,他捂住眼睛逃走了,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出来害人。
      
       总之,关于野人,各个人都有话要说,每个说法都不尽相同,我把村民七嘴八舌的讲述整理成厚厚的一叠纸,哥哥如获至宝。过了没几天,“上面”果真来人考察了,只见路旁的电线杆上拉着这样的横幅:热烈欢迎上级领导、专家学者及旅游公司老总来吴村考察投资。
      
       由于历史原因,吴村人对“领导”、“专家”这样的字眼是很敬畏的。闻讯今天他们要来,早早就等着。然而,弯弯曲曲的山路着实让这些人吃尽苦头。来了之后,他们没有稍事休息,就要陈集军带他们去见“蛮娃”。我作为本村掌握吴村野人知识最多的人当然也在其中。
      
       我们一干人沿着石板路向戏楼走去。我哥哥先爬上戏楼,伯伯婶婶正在吃饭,他们阴沉着脸。哥哥很尴尬,说,伯伯,婶婶,不用怕,只要让他们看一眼就可以。婶婶收拾完桌上的碗筷,把戏楼后面的门打开了。婶婶说,有福这几天不知道什么原因,狂躁不安,拼命打自己,抓自己,不过今天还没有发作。我这才叫考察小组的人上来,大家小小心心的,正准备往堂哥所在的后台(戏楼后台曾是演员化妆、休息的地方)走去,不料,我堂哥很不喜欢他们看,突然爆发出愤怒的吼叫声,与此同时还有石头掷过来,不光是我,大家都吓得要死,不敢下去。
      
       最后,有一个随行记者壮着胆子想拍几张蛮娃的照片,由于相机是闪光的,蛮娃对人的恐怖达到极点,他在后台的幽暗空间奔跑,尖叫,张牙舞爪,就像要冲上来。看到蛮娃吓成这样,婶婶突然在我们身后哭了起来。她失控了,喊着,我家有福不是野人的孩子,他是人!是人啊!她跪在我们面前,求我们不要把蛮娃当野人,求我们回去,饶了有福!有福不喜欢别人把他当野人……
      
       这是我们(尤其是哥哥)没有想到的,我们说了许多好话,婶婶才止住了号啕。但是,面对专家和记者的询问,婶婶对自己是否被野人抓走过,强奸过,始终三缄其口,正是这个回避的态度,让本来简单的问题变得让人难以忍受。好在此时的蛮娃已经安静下来,一双惊恐的眼睛充满敌意地盯着大家,这个时候,有一个教授逮住机会仔细地观察他,直到离开。该教授觉得这一天的收获还是很大的,因为根据他亲眼目睹的情况分析,蛮娃的体貌特征有四处与常人相异:
      
       一、蛮娃的颅骨、面颅接近于人,脑颅接近于猿,蛮娃的脑容量大概不会超过700毫升;二、蛮娃的眉弓粗壮,很像中国早期人类的特点,如蓝田猿人、北京猿人的眉脊都很粗壮;三、蛮娃的锁骨呈V字形,特别突出,而人的锁骨相对较平,V字形锁骨正是大猩猩区别于人类的骨骼特征;四、在蛮娃的头骨上方,可以看到三条很明显的纵向隆起,也就是通常说的矢状脊(我问教授矢状脊是什么东西?教授说,矢状脊是大猩猩、黑猩猩、猩猩以及长臂猿区别于人类的特征之一,而人的头颅经过进化,矢状脊早已消失了。因为人吃的食物越来越细,用不着那么大的咀嚼肌,矢状脊就蜕化了)。现在,在蛮娃的头上我们看到了矢状脊,能否说明蛮娃不是人类呢?
      
       上述种种特征,引起了考察小组极大的兴趣。至少从蛮娃的身上,我们看到了部分野人的特征。但遗憾的是,第二天,我们沿着现存的古驿道往里走,爬到那座高得离谱的乌牛山上去,收获甚微。
      
       乌牛山,正是当年我伯伯烧木碳的地方,在一片长满杂草的空地上,还可以看见一座石头砌成的碳窑,很有可能我婶婶就在这附近被野人掠走的。奇怪的是,整整两天两夜,我们没有找到野人脚印,也没有听到野人叫唤,山里静悄悄的,所有的野兽都保持了沉默。
      
       随后,本地报纸虽然刊登了吴村“惊现”野人后代“蛮娃”的报道,提到:同科不同属的动物杂交,如不存在机械隔离,有可能产生后代,马和驴杂交生骡,便是具体例证。但是,陈集军日夜期盼的那个开发项目和那笔资金始终不见兑现。这时候,陈集军很郁闷,经常一个人到山上去,蔫头耷脑,连修公路的事都没有心情去管,此起彼伏的爆破声越来越听不到了。
      
       母亲担心哥哥野人没有找到,倒是跌进山涧摔死了,遇到野兽咬死了,叫父亲去管管他。父亲已经很久没有跟大儿子说话了,他说野兽咬死他是活该。母亲哭得很伤心。这一天,父亲终于松了口,让我搀扶他去村委会,他喘着气说,你这灾星,不孝的子孙,村里人的救济款都在你手上,你抓着大家的命根哪!你要造公路,你就把它造好,别整天胡思乱想,丢你爹你娘你弟的脸……没想到哥哥顶了他一句,差一点把父亲气得又晕过去。
      
       哥哥说,一个村子靠救济款生活能支撑多长?这是集体乞讨过日子!如果你们没信心,可以不要理我,就当没有我这个儿子!现在,我看准了,抓住野人是吴村脱贫致富唯一的出路!我明天就把吴村更名为“野人村”!
      
       父亲说,你!你有本事!我等着瞧!
      
       父亲回到家,跟母亲说,他从此没有这个大儿子。母亲又哭起来,跑去拉哥哥回来。母亲说,集军,你就听你爸一回吧。我哥一向洪亮的大嗓门此时变得有点沙哑,他说,妈,这三年,我要是干不出一点成绩,怎么向领导交代?我不愿一辈子呆在小镇上看人脸色,浪费青春,我有更远大的理想!母亲只好说,既然你认准了,你说咋干咱就咋干吧。
      
       几天之后,哥哥在村口树起了一块巨大的宣传牌,宣传牌上详细介绍吴村的游览线路,同时还将村民与野人搏斗的模拟图绘在上面。哥哥说,从今往后,我们吴村就叫“野人村”了,除本地的人会来观赏外,外省的游客也会纷至沓来,他们来到吴村要吃,要喝,还要住宿,你们要多开饭馆、多建旅社,要赶紧。
      
       宣传牌下,站满了如坠云雾的村民。开饭店、建旅社,都你来吃你来住呀!
      
       你别急,游客会来的!
      
       放屁!
      
       村里人都像我父亲一样等着看我哥的好戏。他们已经不相信陈集军除了会挪用公款,把公路半途而废,还能干点什么?如果把扶贫款拿出来分,每户人家还能分到几百块的!他们在背地里骂我哥,村里的鹰钩鼻等人甚至要到县里去告发他,准备让他蹲监狱。
      
       那一天,我也站在人群里。我为哥哥感到悲哀。一个人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比失去名誉更可悲的呢?我的心里很难受。哥哥却沉浸在他的幻梦里,或者说雄心勃勃的野心里,对村民的反映一概不理。哥哥说,集一,这次还得你来带头,你把没有瘟死的鸡、没有瘟死的鳖都杀掉,赶紧把桥头的几间房屋租下来,开饭店、建旅社,做什么都行。
      
       可惜连我也不再相信他了。没几天,我就跟逃跑一样离开了吴村。
      
       我不想为哥哥卖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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