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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村野人

发布: 2009-6-25 22:37 | 作者: 陈集益



      
       7,我的任务
      
       堂哥最终也没有回到真正的人间,他只是在离村子不远的浅山上栖息。此时,已是春天,万物生长,万象更新。山上的树长出了鹅黄的嫩芽,毛竹林里春笋破土而出,陡岩峭壁上火红的杜鹃花开放了,吴村的旅游业随着气候的渐暖呈现出勃勃生机。于是逃脱了笼子的堂哥又一次成了游客的观赏对象,而且他变得更像传说中的野人了,游客们看见他在吴村的山林中奔跑,在树冠上出现,兴奋得不得了。
      
       你们看,他在那里!跳到树上去了!
      
       你们看,他吃树叶!他跳到更高的树上去了!
      
       蛮娃在消失片刻之后,又在另一棵树的枝头上出现,游客们仰着脖子,欢呼雀跃,仿佛看见了世界上最惊世骇俗的奇观。有些游客一住就是数天,整天追踪蛮娃的行踪。这一回,村里人不知道是高兴好,还是忧愁好。高兴,是因为蛮娃在树林里不断出现,吸引了大批游客。忧愁,是因为大家担心蛮娃会袭击村民,伤害游客。不过很快,人们就放心了,因为蛮娃总是见人就躲,离群索居。
      
       堂哥对人的戒备,是有道理的。因为还有一些人没有放弃追捕他。集宝、集财就不用说了,他们没有一天不想把他捉拿回来,逼他继续挣钱的。他们在树林里蹲点,嚼饼干、方便面,为了把蛮娃抓住,吃尽苦头。还有一类就是蛮娃的存在,让他家的庄稼遭受损失的,其损失包括被蛮娃偷吃了的,还有被游客踩坏了的,这些人为了减少损失,拿棍子一面追赶蛮娃,一面还要驱赶游客。最后一类就是村里的半大小孩了,鬼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这些半大小孩喜好用弹弓打蛮娃,他们很乐意看到小石子打在蛮娃的身上,听到蛮娃发出“哑!哑!”的怪叫。这三类人一有机会,就会出现在蛮娃栖身的地方。
      
       有一天,蛮娃正忘情地剥竹笋吃,竹林的主人付德辉出现了,他拿石头向蛮娃扔去,蛮娃却没有逃跑,而是慢腾腾地捡起一块石头扔向付德辉。石头不偏不倚,正中付德辉的眉心,付德辉眼前一黑,晕了过去。半天之后,付德辉的家人在山上找到了付德辉,他的两只眼睛被鲜血糊住,睁也睁不开,他以为自己从此瞎掉了,在山坡上横冲直撞。他的家人将他抱住,然后用担架将他抬到了集宝、集财刚刚造好的洋楼前。最初,我的两个堂哥不肯赔钱,两个堂嫂更是摩拳擦掌,要把付德辉抬到婶婶住的戏楼去,理由是蛮娃伤人与他们没有干系。后来,付德辉一家扬言要把蛮娃杀了,把他的肉卖了治伤,集宝兄弟俩才害怕起来,同意赔偿医药费。可是为这个“傻子弟弟”赔钱,还是感到很吃亏。
      
       第二天,他们在板壁岩发现了蛮娃,妈的,他又在偷吃别人家的竹笋,吃得津津有味,声音响亮如小鸟在叫。兄弟俩气得失去理智,一阵奋力追赶,一口气跑了三五个小时,翻过了好几座山,直到蛮娃被他们追得穷途末路爬到了树上。也不知哪来的勇气,集宝、集财一个站在另一个的肩膀上,也要往树上跑,甚至,集宝已经抓住了蛮娃的一只脚,他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试图把蛮娃拽下来,不料树枝一阵摇晃,集宝听到头顶响起嗡嗡嗡的声音,从上面飞来一群野蜂,把他蜇得从树上坠落下去。兄弟俩被野蜂蛰得哭爹喊娘,满地打滚,尤其集宝的头肿得像猪头,还摔坏了腰,集财不得不将他背下山。从那以后,倒霉的集宝不得不躺在床上好几个月,忍受着蜂毒和骨折的痛苦。
      
       后来,村里人终于发现蛮娃特别喜欢待在老鹰尖一带活动。老鹰尖是一座很陡峭的、离村子又极近的山,与公路只隔一条小溪和几块水田,山上除了岩石,苦竹成林,还有任期生长的杂木。杂木遮天蔽日,有的比木桶还粗。据村里老人讲,老鹰尖历来是吴村的祖山。祖山上的柴火是留着不砍的,并且我们不能随意践踏祖山,所以这里的杂木才会越长越多,越长越密,简直可以说是一片微型的原始森林。蛮娃算是找对了地方。我怀疑他最终选择在这里落脚,并不完全是村民四处驱赶他的结果,而是他自己的主动选择。
      
       那一段时间,我呆在家里无所事事,就整天观察堂哥的生活。尽管父亲见我早出晚归,既不想着挣钱,也不想着帮家里干活,对我早已没有耐心,可我仍旧往老鹰尖跑。
      
       经过一段时间的日晒雨淋,此时的堂哥蓬头垢面,皮肤黝黑,身上的体毛似乎比以前浓密了,显得很健壮。每天,太阳照到老鹰尖,我就可以看见蛮娃蹲在陡岩峭壁或者高高的树梢上,他从那里俯视村子,俯视地面上的我们。他似乎有意保持了这样的距离,这样的高度。他的神情阴郁,孤独。我无从知道他在上面想些什么,他为什么不逃得更远,或者离我们更近……有游客见他采食植物的嫩芽,吃杜鹃花,怕他光吃素食对健康不利,特意从包里拿出可口的食品,放在山脚下那块巨大的岩石上,或者,天空下起了雨,怕他淋湿了生病,把雨伞挂在他容易取到的树枝上,然后呜噢呜噢地呼唤他下来取,他尽管听见了,却显得无动于衷。游客们感到很扫兴。
      
       游客们真是多虑了。蛮娃虽然吃树叶,吃杜鹃花,但是我敢肯定,他一定也进行狩猎。对于蛮娃来说,陡崖峭壁,沟壑山涧,不再构成他前行的障碍。但我只看到过他躲在大树上掏鸟窝里的鸟蛋吃。他吃的很不雅,鸟蛋黄糊满了他的嘴唇与下巴,直到他看到我在观察他,才跳上另一棵树,迅速逃走了。至于他为什么不怕淋雨,我倒是更愿意相信他在杂木丛林里造了一个窝,他在窝里面度过一个一个漫漫的雨夜。否则,他一定会感冒、生病的。不过,我从未发现过他的窝,或者他根本就没有窝,他不懂得造窝。于是很多时候,我很想为我的堂哥建造一个窝,哪怕像一只鸡舍那样大的茅棚也行。
      
       我的行动,遭到了父亲的反对。父亲对我的不务正业已经忍无可忍了,他不止一次批评我,并且当着我的面给哥哥打电话。集军,你快回来帮帮你这个不争气的弟弟吧,他整天东游西逛,胡思乱想,村里人已经闲言碎语,说他迷恋蛮娃,性情怪异……
      
       不瞒你说,我观察蛮娃,并不是出于迷恋,而是从蛮娃的身上,我似乎找到了年轻时立志做个生物学家,将来从事野人研究的乐趣。在从猿到人的进化链中,猩猩、猴子等作为人类的远祖都还活着,人类的近祖——一种能直立行走的大型灵长类动物:野人——为什么反而被科学家认为灭绝了呢?我相信通过对蛮娃的长期观察,一定能找出更多与野人直接相关的信息。当然,如果能在研究蛮娃的基础上,独自住进深山老林,拿出“不揭示野人之谜决不下山,不抓到野人决不刮胡子”的决心,“野人之谜”大白天下之日就不会很远。
      
       这个时候,我得了狂想症一般,做梦都做到自己在深山老林里寻找野人。然而,现实却如此令人沮丧,我的哥哥回来了。哥哥果真是开着小轿车回来的。哥哥的小轿车停在桥头的空地上,锃亮,从马它山往下看,看到它闪烁的亮光。父亲是从家里连滚带爬,咧着嘴,笑着,去迎接他的。我看见父亲出现在桥头时,小轿车的周围聚满了村里人。父亲和大哥过了很久才从村里回来了。哥哥西装革履,看到我,脸色青青的。他开门见山地问我,到广东挣回了多少钱,我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哥哥就这样教训我:三年前,你要是能听我的话在村里第一个开旅馆、饭店,你今天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了!
      
       我的脸被他说得红红的。
      
       哥哥又说,我已帮你注册了一个公司,亏了,就算亏我的,赚了,你分我一半。你懂我的意思了吗?
      
       我知道,他这是在帮我,但是,我也不想接受他的恩惠。我说,我不想挣蛮娃的钱。
      
       哥哥说,你别以为你很聪明,很与众不同。
      
       我说,我没有觉得自己与众不同。
      
       哥哥就发火了。那你为什么还要研究蛮娃?他有什么好研究的?他只是我们搞旅游的一个噱头罢了……
      
       我说,如果我能证明蛮娃的确是野人的后代,岂不是更好?
      
       哥哥冷笑了一下。哼,我私下跟你这么说吧!野人,究竟是人类的近亲,还是高级灵长类动物?是某种未知动物,或者根本就是熊或其他动物给人们的错觉?只有老天爷知道!我告诉你,你不在吴村的这几年,我又组织了科学家来吴村考察,结果怎样呢?科学上还没有定论,绝大多数科学家认为没有野人,更谈不上什么“杂交野人”。
      
       我说,正是这些饭桶科学家还没有证明、还没有找到,才给了我一个功垂千史、四海扬名的机会。哥哥被我气得脸色铁青,他离开了家,而后又回来了,递给我一份打印的材料,大概是从小轿车上取来的。
      
       X大学野人考察小组公布:吴村没有“野人”
      
       吴村“野人”之谜,流传已经数百年。吴村到底有没有“野人”?带着这个大的问号,笔者走访了X大学赴现场考察的两位科学家——现任中国X大学野人考察科学委员会主任M教授和X大学动物所研究员F博士,得到的是斩钉截铁的回答:没有。
      
       7月24日到8月16日,X大学野人调查小组在浙江金遂龙三县交界地区展开了考察活动,收集了部分“野人”毛发、粪便、脚印等证据。在有关研究单位的协助下,鉴定结果如下: 1,“白毛野人”头毛(1根):经外形观察和切片显微镜观察结果基本上可以肯定是鬣羚颈背部位的长毛,排除猿猴类毛的可能性。2,“野人洞”下拣到的“灰毛”(1根):经形态鉴定为单子叶植物的表皮,可能是竹子的表皮干枯变形而成。3,“红毛野人”短毛、长毛(各1根):经鉴定肯定是动物毛,从显微结构观察,接近家山羊的白毛,肯定不是猿猴类的毛;又因未见到红的色素颗粒,故推断其鲜红色非原来所有,可能是人工染色所致。4,“野人粪便”(1堆):……
      
       同时,野人调查小组还访问了多起发现“野人”事件的当事人,发现所反映的情节前后有出入,不少情节的真实性可疑。M教授特别指出,当地村民反映在吴村有一妇女与野人杂交所生的后代“蛮娃”,纯属无稽之谈。F博士也认为,首先,“野人”强奸人类并产下后代,不具备这种外部环境条件,“野人”不存在,谈何“野人”强奸村民?其次,人与“野人”种属不同,有生殖隔离,亲缘关系相差太远,代表种系特征的细胞染色体核型数目也不一样,所以就算“野人”存在也不能杂交产生后代。
      
       综上所述,考察队采集到的“野人”毛发、粪便和脚印,通过科学鉴定确认其不是野人所遗留的。而倍受关注的野人后代“蛮娃”,经过有关专家鉴定,不过是一个患有先天性脑垂体疾病的愚型人,其四肢过长是由于脑垂体巨大症引起的促生长激素分泌过多,而使骨骼发育产生巨大的变化,病人的四肢和躯干都可能比正常人增长一倍,头骨变形、过小也是由于头骨早期愈合和脑发育不全所致,再加上甲状腺机能异常而引起的痴呆症,所以不会说话,这样的病例在我国各地并不罕见,将其与“野人”联系在一起毫无科学根据。
      
       看到如此解释,我的心凉了。
      
       哥哥走后,我无精打采。事情真的如那些混蛋科学家说的那样吗?要我接受这样的事实,比叫我吞下一只青蛙还难。我觉得,我应该亲自到深山去寻找野人。我一定要在山中抓到一个真正的野人。我要用事实打那些滚蛋科学家一个嘴巴!
      
       我收拾行李,假装又要出门远游,暗地里却准备着上山寻找野人。我不知道这一走是半年、一年,还是更长的时间。我将徒步穿越金遂龙交界地区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这是一条危险的线路,山高路远,不时有虫蛇横行,野兽出没,更有可能遭遇野人的袭击——如果真遭遇这样的袭击当然也是求之不得的,但求不出人命就行——更重要的是,在野人可能出现的地区,我还要进行静态考察。这种考察要求日夜隐蔽在树丛里,一连数天,不能生火,不能有声响,不能随意走动,生活的艰苦可想而知。为了尽可能的避免麻烦,我必须反复的设计、修改方案,以求危险最小。
      
       主要装备如下:三套衣服,三床被单,两件棉衣,一顶蚊帐,一个电饭锅内胆加盖,两套碗筷,油盐味精白糖,四包方便面,两个脸盆,三把小钢锯条,一把砍刀,两把小刀,两把螺丝刀,一个小铲子,两把钳子,一团数据线(抽出铜丝当铁丝用),两个打火机,一串铃铛(挂警戒线上报警用),两个手电筒,十瓶花露水……
      
       临出发前,我还准备了两截竹筒。这是听老一辈人说的,说很久以前龙游县有一个野人在山上遇到人,先是抓住人的两条胳膊大笑,直到笑得晕过去为止,醒来后再把人咬死。为了防备野人,山那边的山民上山时都带上两截竹筒套在胳膊上,一旦遇到野人被它抓住,趁它笑晕过去的时候脱掉竹筒才能逃生。我想,我如果能遇到龙游县那个大笑不止的野人就好了,等不到它笑晕过去,我就用绳子把它捆了。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就是这一副竹筒,被细心的母亲看穿了我的计划。在这之前,母亲虽然反对我再次出门打工,她只是唠叨。现在,她看见我偷偷地往布袋子里塞竹筒,一下子抓住了我。
      
       集一,你告诉妈妈实话!你是不是要进深山?!母亲死死抓住我两条胳膊的感觉,让我联想到龙游县的那个野人抓住我两条胳膊的情形。我真想跪下,求她放我上山。然而父亲突然冒了出来,一个巴掌打过来了,我被他打倒在地,爬了半天爬不起来。
      
       父亲说,你敢去,我砍断你的脚筋!
      
       母亲呢,眼泪都要哭干了。
      
       一个星期后,在父母的“要挟”之下,我租下了村口一栋明代老宅,那是曾经的吴村最豪华、最气派的建筑,我找人稍事粉饰,就成了很有特点的一道景观,我将哥哥为我办的营业执照挂在正堂的墙上。我天天对着它发呆。我将如何学着村里人挣游客的钱?
      
       哥哥对我说:你不必考虑客源,我会帮你联系的,你那边只要提供交通、接待及午餐,你懂我的意思了吗?
      
       我说懂了。
      
       哥哥就派了两个年轻人来帮我,他们一个是司机,一个是厨师。公司这才运转起来。不瞒你说,因为我的游客都是哥哥那边组团来的,挣钱很快。此后,我分配给自己的任务,就是带游客们到老鹰尖看蛮娃,到岭坳岭看陈国羊的野人洞,到乌牛山看炭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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