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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村野人

发布: 2009-6-25 22:37 | 作者: 陈集益



      
       4,吴村变化大
      
       天知道是巧合还是命该倒霉,这一次出门我差一点丢了性命。事情倒不复杂。我从金华乘火车到达广州,想寻找到深圳的长途汽车,突然窜出几个人抢走了我的行李。我跑到附近派出所准备报案,巡警要我拿出身份证和务工证,我告知我的证件已随行李被抢,巡警将我以“无名氏”的身份,塞进闷热的收容车。车厢像铁罐子一样,我试图从车上逃走,被巡警一拳打倒在地。
      
       当天,我就被送到一个收容转送中心,搜身之后,排队,上了另一辆车,一直送到东莞市松木收容站(记不清名字了),关进一个房间里。房间大概三十平方米,住了几十人,睡觉、大小便全在里面。两个水泥炕,是睡觉的,靠近后墙有一个蹲坑,就是厕所。吃的情况,是每天两次集合到操场上,蹲着吃饭,然后会发给你两张很粗糙的纸,供上厕所用。我在那里被关了二十天左右,经历了不想言说的屈辱。有一天,我们集合到操场上训话,透过围墙上的铁丝网,我看见围墙外的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堂哥。堂哥张有福在村外的石头小屋里,不就是这样将眼睛堵在门缝上看外面人怎样生活的吗?想到这一切,我感到被囚禁在石头小屋里的人是我,禁不住放声大哭。
      
       那次被收容,要不是一个被保出去的人给我曾经的一个朋友联系(我永远感谢那个给我捎信的人),朋友将我保出去,我会被送到另一个地方去劳动三个月。听说那里的待遇更悲惨。然而让我不堪以对的是,那个朋友以前跟我一起打工时是个好人,当我再次回到广东已经不是了,在把我保出来以后,就要我还给他保金还有辛苦费。此时我身无分文,浑身是伤,他就逼我帮他放哨合伙偷摩托车卖。我初来乍到,需要找一个地方落脚,不得不答应了。直到三个月后,他用铁棍撬开一个服装店的铁卷门,他刚钻进去就被当场抓住,我吓得一口气跑了十多条街,从此远离了他。
      
       怎么办?我碰到什么活就干什么活,只要不是挖地沟油和偷车撬锁就行。为了挣攒够生活费、欠信用社和哥哥的债,我做过许多工作:工地小工、工厂杂工、社区保安、砖瓦厂食堂伙夫等等,每样工作我都认真对待,但是,也仅够糊口而已。好在过了一段时间,我终于找到了一份工资比较可靠的工作。一般人以为,殡仪馆是一个阴森恐怖、不见天日的地方。事实上,那里面除了焚尸炉的烟囱总是冒着袅袅青烟,跟一般的机关单位没有什么区别。当然,在每天开哀悼会那一会儿,哀乐和哭声响起来的时候,也是很吵闹的。一天下来,满脑子都是哀乐的声音,哭的声音,还有那种福尔马林的味道。
      
       我在殡仪馆一呆就是一年多,因为这里工资高,不拖欠。唯一的恶果就是我从此睡眠很差,几乎天天做噩梦,梦到那些死人的脸,梦到他们在焚烧炉里嘶声尖叫,我想把他们拽出来,他们却抓住了我,死死不松手。醒来之后,我虚汗淋漓,点灯直到天亮。但是为了还债,为了早日体面地回到家乡,我想,在这里剥死人的衣服总比剥活人身上的衣服强。这样,手头就有了很少的存款。为了保险起见,我很想把存款存进银行,可由于我的身份证早在刚来广州时就被人抢了,我只好把钱藏在身上。于是,有一段时间,我做的噩梦不再是鬼魂游荡,而是辛辛苦苦挣的钱被人偷了,那种丢钱的感觉比梦见死人拖住我更叫人绝望。我想,我必须把它们及早地汇给哥哥。
      
       那一天,我把所有塞在房间各个角落的钱拿出来,向邮局走去。当我在汇款单上写上我家乡吴村的名字,哥哥陈集军的名字,想家的念头突然强烈了。回殡仪馆的路上,我的眼睛湿湿的。我算了一下,我离开吴村已经将近三年了。我已经将近三年没有与家人联系了。我一直没有勇气与他们联系。毕竟,我是在哥哥最困难、最需要我的时候,跑到这里来的。现在,我的家人是否健康?哥哥会不会因为不切实际的理想发了疯?或者被村里人告到法庭上?想到这一切,我越发想回到吴村,见到他们。
      
       我于这一年春节,告别了殡仪馆的活人与死人,回到了吴村。殡仪馆的领导对我很器重,得知我明年不再回来,很是惋惜。说,集一,在殡仪馆与死人打交道多了,回到活人的世界你反而会不习惯的。人死如灯灭,虎死赛绵羊,活人如果心怀叵测,比死人更可怕。不过我衷心祝愿你早日过上幸福的生活!在火车上,在沙丁鱼罐头一样的车厢,我果真感到馆长说的话句句属实……我已经闻不了活人身上热烘烘的酸臭,还有人世间的嘈杂,一路呕吐不止……
      
       当我到达家乡的火车站,没想到,从金华已经有直接开到吴村的中巴车了……这么说来,吴村的公路已经开通了。到这时,我的心情终于开朗起来。我想,吴村一定不是我记忆中的模样了……
      
       嗯,在路上,我就发现了它的变化,首先,从镇上到山区的砂石公路铺了柏油,公路的两旁,不断出现“野人村 X公里”的牌子。当车驶入山区,在一些岩石上,竖着野人呲牙咧嘴的图片,当车开到距离吴村只有五里地的井下村,我看见公路两边的房子上写着“出售土鸡”、“茶叶笋干”这样的字样……几分钟后,中巴车爬上那个名叫“马骚盐”的黄土坡,我就远远地看见了魂牵梦绕的吴村。如果不是我亲眼所见,是不会相信它的变化的。公路拉直了两个村子的距离,吴村的新的面貌随即在我眼前出现,十多栋簇新的小洋楼,从泥墙黑瓦与密布的电视天线之中冒了出来。小洋楼尖顶上的琉璃瓦和避雷针在阳光下熠熠生光。
      
       难道吴村真的靠旅游富裕了?我所看见的一切,都在告诉我这一点。在停泊汽车的桥头,昔日的厕所、菜地、老房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几栋三层洋楼,洋楼的一楼均是出售土特产的店铺,拉扯着一串串的灯笼。洋楼似乎是统一规划后造的,我看见一栋洋楼上挂着“野味山庄”的招牌,又看见一栋房子上挂着“野人客栈”的招牌,许多人站在这些店铺门口,还有一些人围在一辆小货车的四周,那上面堆满了年货。我最后一个从车上下来,听见了村里人的问候:集一,你回来了!有好几年没回来了吗?集一,你好瘦呀!……
      
       我有一些脸红了。因为长时间的不相见,我对这些与我打招呼的村里人有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恍惚觉得这些面孔在那里遇见过,然后,在记忆里消失了,这时,又突然出现了。这种感觉让我想到了殡仪馆里的工作。因为职业的原因,我曾经在大街上吓瘫过一次,我把一个朝我迎面走来的大活人看成了我亲手扔进焚烧炉里的死人!因为他们长得太像了!这样的感觉很糟糕,直到今天,我走着走着,突然一抬头,还会被某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孔吓一跳。我想,我从那时起就被噩梦折磨。当然,这是题外话。
      
       此时,我已经想起了他们。开饭店的“鹰钩鼻”以前是很瘦的,没想到他胖了,简直不敢相信胖成这个样子,就像一只企鹅。开旅馆的德林好像没怎么变,还是贼兮兮的,但是他的老婆变了,穿着很时髦,还涂了口红。在这里,请容许我插一句,德林老婆是德林在外地养蜂时带回来的,她长得不好看,却有一种气质,与吴村土生土长的女人比,似乎更让男人着迷。该女人在吴村的旅游热刚刚到来之际,第一个做起了导游,第一个开起了客栈……父亲告诉我,吴村今天的富裕,离不开四个人,一个是我哥,一个是蛮娃,一个是德林老婆,一个是陈国羊……父亲是走在通往马它山的路上,这么说的。
      
       父亲一点都未见老,腰板笔直的,精神反而比以前好,不过刚见到我时他叹了一口气。从他那里,我很快知道谁家靠什么发财了,盖洋楼了,谁家又因为什么落魄了,甚至坐牢了——比如村里有一大龄青年,就因为对外地游客实施抢劫抓走坐牢了——可是,差下去的毕竟少数,当我听说我的两个堂哥陈集宝、陈集财也发了财,我还是有些诧异的。因为在印象中,他们不是脑筋活络的人,跟鹰钩鼻他们比起来,是很笨的。父亲就放下手中的行李包,指着从村中央黑瓦中耸立起来的两栋楼房给我看:喏,那就是集宝、集财的新房子,正月起工的,现在已经造好了。那是他们拆了祖屋,在原地基上造的。
      
       我站在通往马它山的路上,久久地凝望着我家老屋的方向,回想起了小时候我和堂兄们在老屋里生活的情景。
      
       蛮娃现在还好吗?
      
       他呀,现在可挣钱了。
      
       为什么?
      
       你没听说集宝、集财的小洋楼,是蛮娃做杂技挣的钱?不然,他们两个哪有别的出路……只可惜,你哥虽有功劳,咱家从头到尾没有挣到什么钱,好在你终于回来了。
      
       哦?
      
       不过,还得感谢你哥,当初我真是老糊涂了,委屈了他……
      
       那么,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当我又一次回到广东,也就是被收容和偷摩托车的日子,那个我一生中最倒霉的夏天,陈集军同样因为命运不济,坐在村口的枫树湾,那块他亲自树起来的巨大宣传牌下,一筹莫展。他已经坐在那里等着远道而来的游客,等了一天又一天,差不多绝望了。他准备像我一样逃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躲避责任,逃避所有的流言蜚语,他甚至已经背起行囊走在路上。可是,当他路过汤溪镇的时候,汤溪镇上人山人海,原来,这一天正逢城隍庙庙会。陈集军看到了一群人围成一圈看热闹,他走过去一瞅,是一个外地人指挥一只猴子表演杂技。哥哥瞅了一会儿,继续向车站走去,然而,他的脑子里不断冒出堂哥的形象来,当他走到车站时,已经完全改变了主意。他又回到了吴村。
      
       可以这么说,我的堂哥张有福,就是在陈集军于汤溪镇上看见猴子翻跟斗的那一刹那,走上他的悲惨的命运的。当抑制不住兴奋的陈集军回到吴村,他先是提着两瓶酒敲开了张有福兄弟——陈集宝、陈集财的门,然后,在他们的陪同下来到了修缮之后的戏楼——伯伯、婶婶的家。此时,伯伯婶婶已经睡下了,由于年龄越来越大,加上集宝、集财不孝顺,老两口每天在忧愁中度过。他们刚一睡下,戏楼上简陋的木门被两个儿子擂得咚咚摇晃。
      
       谁呀?
      
       是我。
      
       什么事呀?
      
       求伯伯婶婶一件事。
      
       伯伯还要问什么,他的两个儿子已经将门踹开。
      
       集宝说,有福呢?我们这就把他带走!
      
       集财说,你们别啰嗦,等我们挣了钱,不会亏待你们的!
      
       接下来,陈集军、陈集宝、陈集财,都说了一些什么,伯伯婶婶是怎么回应的,我不知道。重要的是经过一番较量,他们三人被赶出了戏楼。而后几天,陈集军只能继续做集宝、集财的工作,他们的工作做不通,又去做他们老婆的工作。我在前文中提到过,集宝老婆是很凶的,她一嗓子能把天上一只飞翔的鸟喊得一跟头栽下来摔死。没想到集财的老婆一点都不比集宝老婆逊色,她的嗓门虽然不如妯娌高,但是肌肉发达,背部宽阔,臂膀和腿也很强壮有力,脸上显出一副精力充沛的神气。不知道为什么,如此这般的女子在我国总是很多,她们总能解决男人们解决不了的问题。所以,我的两个堂嫂似乎没费很多周折就把张有福抓起来了,关进了一只笼子里。那笼子是铁做的。从石头小屋刚回到父母身边的张有福,就这样再次被关进了笼子里。于是,村委会那个文革年代遗留下来的大喇叭又响起来了陈集军的叫唤:
      
       各位村民,请到大会堂开会……今天会上,要讨论“吴村野人巡回展”的方案……请村民务必到会……
      
       据说,那个会开得很成功。会后没几天,村里就成立了“吴村野人巡回展”剧团。一共有十五、六个人,十多个节目,主要是巡回过程中挣到的钱大家可以平分,故吸引了不少人。演出内容除了展出关在笼子里的野人后代,村里有名的大力士阿成将表演砸砖头、举石锁;剧团的主持人,即在外面走过江湖、能说会道的陈国羊,将介绍吴村的野人史;德林的老婆,唱三首以上流行歌曲,有时候还表演跳舞;村里的童树贵将讲述他与野人搏斗的故事,为了使他的讲述更吸引人,陈集军临时逼他学会了演奏“道琴”。于是童树贵与野人搏斗的故事演变成了五部好来坞电影的脚本。而且,本村的样板戏班子也派上了用场。不说你不知道,这个样板戏班子以前挺有名的,只恨岁月不饶人,当年的阿庆嫂如今成了黄脸婆,杨子荣也老了,佝偻着背,不过,戏班子的加盟反倒有了一番搞笑的意味。
      
       人数与节目确定了以后,大家就在大会堂里加紧排练。排练过程中,他们又增加了布景和道具。半个月后,村里人将那个关着蛮娃的铁笼抬到了已经通公路的井下村,然后我哥在井下村雇了一辆拖拉机,装载着蛮娃和剧团成员,开始了在各个乡镇的巡展与演出……据说,剧团所到之处,无不掀起观看“野人”的热潮,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人围在铁笼子四周,看着笼子里的“奇异动物”:他赤身裸体,头小臂长,体势佝偻,表情诡异,身上长稀疏黑毛,两耳较大,偏向头顶,不会说话,只能喊几种简单的声音,单音节重复,哑!哑!哑!就是这样的声音,在生气、发怒时,就和猩猩一样用手拍打胸脯……
      
       随即,吴村发现“野人”、人猿杂交所生“蛮娃”的消息越传越远,越传越奇,很快连城里的百姓也知道了——当哥哥换用厢式货车装载蛮娃来到市区的人民广场,甫一现身,广场似乎也显得狭小了,成千上万的人涌到了这里,那热闹的场面与发行福利彩票的情景有一拼——据传,因为人太挤,有一人在混乱中被踩断脊梁,还有十人被偷走钱包,人民广场持续大乱,治安人员不得不勒令陈集军拉走“野人巡展”剧团——可是他们迁徙到城市的郊区,也同样引来人山人海。一时间,吴村野人巡展、吴村尚存野人的事情,不但引起了省内外各大媒体的注意,更是如同女人敞开胸怀一般引来了本县、外县、本省、甚至外省的游客。
      
       父亲说,就是这一次大胆的巡展起到了效果。那时剧团还在外地没有回来,不料,第一波游客已经来到吴村。那时村里人都不知道做生意,吃饭住宿任游客给。后来村里人才慢慢学会了怎样挣钱,宰客。现在,几乎全国各地都有人来,村里只要稍微肯动脑子的,都过上了比以前更好的生活,就连童树贵这样的人,都靠瞎编野人故事出了名。他那故事哪有几句是真的?可不少好奇的游客一看见他,就说,这个老头和野人打过架!有福呢,巡展回来后,被他的两个哥哥训练起来走钢丝,跳火圈,游客多的时候,要表演十来个节目,他要在高空行走、倒立、接游客扔上去的硬币等等动作,有福光在上面接硬币一天就有上百块……真没想到以前最没用的有福,现在成了一块宝,不光让集宝、集财发了财,村里人也多亏了他。不然,公路有可能还没有通起来呢……
      
       父亲还在说着,我却有些分心了。我想,吴村有无野人暂且不说,我堂哥张有福的存在,给一个偏远的小山村带来如此多的机遇和财富,还有世态人心的变化,皆在我的预料之外。
      
       我想,我回来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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