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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村野人

发布: 2009-6-25 22:37 | 作者: 陈集益



      
       5,蛮娃的遭遇
      
       陈集军现在是县里管旅游这一块的什么科长了,他调到县里去以后,在城里分到了房子,哥哥的未婚妻是一个地道的城里人。据我母亲讲,长得很是标致,性格也温柔,第一次来吴村就“妈”“妈”的叫。前几天,我哥打电话回来说,他现在又在策划一个新项目……
      
       另,据我父亲插嘴说,我哥虽然忙,但是不忘常回家看看,每次回家,都坐县政府的小轿车,每回给他们捎回来许多补品……哥哥每回到村里,村里人都设宴请他吃饭,村里人对集军感恩不尽……集军现在胖了,白了,已经有一百四十斤,不像你,越来越瘦了……你的脸色怎么暗暗的,似乎没有阳气,你在广东是不是晒太阳少……
      
       我的父亲、母亲还在说着,我却有些困了。那是我从广东回到吴村第一天的情形。我早早地睡了,睡得真香,没有梦到一张死人的脸。没有死人游荡的夜晚真是香甜极了。
      
       第二天一早,根据我每次远足归来的惯例,我要父亲带去看望我的长辈:伯伯、婶婶。到这时,我才得知伯伯已经死了……
      
       伯伯是因为集宝、集财打架而死的。原因是有福巡展归来以后,集财偷偷地坐在戏楼下面收钱,当时有福还没有训练起来,集财单是买了照相机,有游客想跟有福合影就收十块钱。有福是怕拍照的(尽管巡展的经历将他的心性改变了不少),再说游客也不敢跟有福挨在一起拍照的,集财干脆把有福重新关进笼子里,平时用帆布罩上,这样,即便游客想看有福一眼,也得掏出五块钱来。这时候,集宝见集财如此放肆地挣有福的钱,要把有福抬到他家里去,集财不同意,两兄弟打了起来,打得头破血流。一直保持沉默的伯伯终于按捺不住了,他拿来了一把斧头,嘴唇哆嗦着,对他的两个儿子说:
      
       你们不是要把有福拿出来平分吗?你们不是要做狼心狗肺的畜生吗?我成全你们!我来把他劈成两半,给你们煮了吃!……
      
       伯伯说着,就要去打开铁笼子,有福似乎预感到了自己的危险,在笼子里没命地逃窜,眼看伯伯的斧头就要朝有福的脑袋砍下去,说时迟那时快,集宝、集财不约而同地将伯伯摁在了地上。任凭他哇哇地哭喊着,双手抓住白发,嘴里啃着泥沙,就是不松手。那天之后,伯伯一病不起,没过半个月就死了。
      
       现在,父亲正带着我向婶婶家走去。风呼呼地刮着。大概天气的原因,这一天街上人很少,也没有看见外地游客,人们都在忙着准备过年。
      
       我看见戏楼已经不再是我印象中的戏楼,它粉刷过,可以说焕然一新,墙上画着面目狰狞的野人和招揽游客的广告,先前搭建在戏楼空地上的猪圈牛栏被清理了,戏楼前铺了水泥地,许许多多的凳子、太阳伞堆在一角,用塑料布蒙着。
      
       集一,你看,那就是蛮娃走高空的钢丝。父亲仰着头说。我这才看见在我们头顶有一根钢丝绑在两根电线杆之间,如果不是父亲提醒,我以为那是一根高压电线。想必我的堂哥就在上面表演杂技。
      
       蛮娃现在哪儿?
      
       应该在戏楼上吧。
      
       我和父亲从楼梯上去,戏楼的前台上放着一些自制的道具,一只很大的铁笼子放在舞台中央,就像一件被人遗忘的旧时代的艺术品,我的堂哥张有福,此刻躺在笼子内的稻草上奄奄一息。他两眼深陷,肚子瘪瘪的,胯间很滑稽地裹着一块破布。他身上,布满烫伤和被殴打的伤痕,很脏,有臭气。因为我们的造访,他警觉地坐了起来,用一种惊恐、敌意的眼神看着我,显得阴晦而可怜。我站住了。
      
       有、有……福。
      
       我在心里喊着他的名字,却没有发出声音。因为我一时不知道跟堂哥打招呼好,还是像从前那样从不与他讲话。我犹豫着。最终,我决定凑上去,与他点个头也好。不料,笼子里的蛮娃大概已经不认得我,就在我靠近之际突然从稻草上跳了起来,哑哑地怪叫着,似乎要从笼子里冲出来袭击我。老实说,这样的惊吓我只在殡仪馆守夜时经历过——好在听到外面的动静,我的婶婶已经从戏楼的后台走出来,两只手摸索着……
      
       有福,有福!别怕!你别怕,妈来了……
      
       有福浑身战栗着,仍然盯着我。
      
       父亲喊道,嫂子,是我们,是集一看你来了!
      
       婶婶的双手抚摸着笼子。有福别怕,有福不怕,坏人回去过年了,没有坏人欺负你了……
      
       父亲见婶婶如此糊涂,又朝婶婶喊了几遍我的名字,婶婶转过身,两只手在空中划圈子。原来,婶婶的眼睛已经接近于瞎的程度了。婶婶终于知道是我,就紧紧地握着我的手,眼泪汩汩地往外流。她又说起小时候我从来不欺负有福,说这些孩子当中,她就知道只有我将来最有出息……婶婶好像在自言自语。婶婶说,有福知道谁对他好,谁对他坏。他不是野人,他只是有些不开窍。婶婶说,有福现在不会伤人了。他现在知道冷,晚上知道盖被子,他只是被打怕了。可怜他,都是被他的两个哥哥害成这样……
      
       婶婶说着说着,伤心地哭了起来。
      
       父亲说,嫂子,集一刚打工回来。你有话慢慢说。
      
       婶婶咬着牙,沉默了。
      
       静默中,婶婶用一双发炎、潮湿的眼睛,瞪着我,似乎很空洞,又似乎穿透了我,看到后面很远很远的某个地方。那一刻,我又一次经历了看见死人拿眼睛瞪我的恐惧,不知道要不要把手抽出来。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忘记欲哭无泪的婶婶死死抓住我一双手的情景。很显然,她当时沉浸在悲痛和绝望的情绪里,并不知道自己抓着的是一双别人的手。而后,婶婶向我讲述了蛮娃被驯化的过程:
      
       婶婶说,有福被抓到山外去游街回来,有福受够了苦,趴在笼子里站不起来,见到她,哇哇地叫,那是从有福嘴里第一次发出了哭音,哭得很难听。婶婶觉得她的心碎了。我的儿,我的儿呀!他们这样对待你,终会遭报应的,你也是人,你也是人啊!婶婶就像发疯一样抓住我哥,要求他打开铁笼……有福迅速地逃到了戏楼上,躲在屋梁下面的一根横木上……到戏楼上看有福的人把楼梯踩坏了,伯伯要把戏楼关起来,不让他们看,集宝、集财却要把有福抓下来。有福一下子扑到集宝身上,又抓鼻子又挠脸,还揪下了他的一只耳朵。羞恼成怒的集宝、集财再次把有福关进了笼子里。后来,他们就联合起来训练他,就跟训练一只猴子……一个表演动作,要好几天才能掌握,有福稍一走神,他们就拿棍棒追打他,用鞭子链条抽他……
      
       刚开始,有福还有反抗,咬人抓人,集宝、集财就想出办法,不给有福吃东西,不给有福喝水,还要让他在太阳下暴晒,有福感觉饿,感到渴,就乖乖地上套。在集宝、集财的命令下,有福学会了接飞刀、站军姿、戴帽子、翻跟斗,后来又学会了走钢丝,跳火圈、耍火棍。有福天性怕火,可越是怕,看的人越想看。几个月前,架子上的火圈没有放稳,有福跳过去的时候烧到了身上,烫得浑身是伤,动弹不得。可那段时间赶上了国庆长假,为了钱,集宝、集财临时决定让站不起身的有福吃生食表演。活鸡扔进笼子,叫有福连毛吃下去!游客们没看过“野人”茹毛饮血式的表演,很兴奋。集财、集宝看见那天游客给的钱比往日明显要多,他们干脆买回来鸡、鸭、兔子,叫游客买去喂有福。有福吃过一次再不想吃,游客就抖动绳子,让鸡在笼子里没命地飞,把有福的脸抓的都是血,直到有福发怒,大叫着,把投进去的鸡活活撕碎。这时,婶婶在戏楼也听得见鸡的叫声,一些男子大声起哄,还有孩子的哭声。孩子哭是因为吓坏了。
      
       节日过后,可怜有福身体一直不好,他的肠胃坏掉了,吃什么就拉什么,他的食量又很大,有几个月天天拉稀,搞得到处都很臭,游客都不愿来看了,集宝、集财才叫赤脚医生来给他看病。赤脚医生治不好,又到井下村去叫来兽医。兽医用医治家畜的药治好了有福的痢疾。之后,集宝、集财又开始训练他,他从钢丝上摔下来好几次,眼看有福再不能挣钱,集宝、集财恨有福,还恨婶婶,动不动就打婶婶,说婶婶暗暗教有福对付、反抗他们。我怎么愿意看见有福从高空摔下来呢?婶婶跪在伯伯灵位前,天天哭,眼睛也哭瞎了……说到这儿,婶婶抓着我的手抖了起来。
      
       婶婶说,有福他,生下来就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他是来到这个世界遭罪的!婶婶说,我真想去死啊,连死时穿的衣服都准备好了……可是,婶婶担心自己死了,有福就再也没有人管了,她不知道怎么办……
      
       婶婶又哭了起来,那是肝肠寸断的哭声。我和父亲从婶婶家回来,整个人丢了魂似的。我感到婶婶的哭声,始终响彻在耳畔。我感到愧疚,心如刀割。走之前,我很想说,婶婶,有福落得今天这个地步,除了集宝、集财和集军,我也有责任,当初集军要搞旅游,是我先提到野人,是我提醒了他。但是我没有勇气。回到家,我把头捂在被窝里,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我决定找哥哥谈谈。
      
       年三十那天,我们等着哥哥回来。哥哥却打来电话,说他刚忙完公务,赶不回来了,就近到岳父岳母家过年。父母的脸上笑盈盈的,为哥哥的婚事日渐明朗感到开心,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想到伯伯的死,想到婶婶,想到蛮娃,在戏楼上面,风呼呼地刮着。吃年夜饭的时候,我忍不住问,集宝、集财总会把婶婶和有福接回家去过年吧?父亲说,有福咱不管,你婶婶应该是要接去过的。但是据母亲说,婶婶是自己不愿意跟集宝、集财一起过年,她早已不把他们当儿子,是婶婶亲口说的。我就再也不知说什么好了。晚上,我没有看春节联欢晚会,早早睡了。我不喜欢那种虚假的喜庆气氛。可是那一夜终究没有睡成。
      
       那时已近子夜,父亲准备好鞭炮爆竹,等着新年的钟声响起,第一个放,占个彩头。谁想这时马它山下传来一阵鬼哭狼嚎般的叫喊,父亲以为谁家的老人过世了,他忘了放炮,跑到距离村子更近的地方,他听到山下的狗狂吠起来,狗吠声中,有人发疯般地叫着:
      
       蛮娃跑了!
      
       蛮娃跑了!!
      
       蛮娃跑了!!!
      
       蛮娃从此逃到山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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