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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村野人

发布: 2009-6-25 22:37 | 作者: 陈集益



      
       8,蛮娃发威了
      
       不知不觉,生活在老鹰尖的蛮娃,变得像鹰一样身姿矫捷,眼神流露出一丝凶残,仿佛随时会像老鹰那样向大地俯冲,爪子抓破你的头皮。有人告诉我,养鹰的人必须要具备比鹰更狠的眼神,如果人的眼神比不过它,败下阵去,那么,那个人便也养不了这只鹰。我不清楚我是何时起不敢直视蛮娃的眼睛的,就算在望远镜中,我也不敢与它目光对峙。他已经完全不是那个一天到晚很警惕地注视着山下动静的蛮娃。他在高处,在一块高耸入云的岩石上,俯瞰大地。他的神情冷漠、孤傲而坚定,宛若一个统治猴群的猴王。当我带着游客来到老鹰尖,偶尔还会听到蛮娃独自“嘿嘿”笑个不停,我无法形容听到这个笑声的心情。
      
       我感觉到,蛮娃身上的野性愈来愈明显了,他总有一天会给吴村出一道难题。可是,吴村人沉浸在挣钱的繁忙与快乐中,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
      
       此时,老鹰尖山脚下那块平坦的河滩,俨然成了吴村的集贸市场。每一天,这里聚集着南来北往的游客,村里人为了方便做生意,在河滩上搭了许多简易凉棚,凉棚下除了卖墨镜,望远镜,冰棒茶水,也卖起了吴村小吃,茶叶笋干,野人泥塑,什么都能赚上几块钱。而村桥头那边的生意明显冷淡了,在桥头开饭店的鹰钩鼻不得不把煤球炉搬到这里,想在这里拉到一些生意。鹰钩鼻在河滩上炒菜的声音,游客们在河滩上啤酒瓶碰啤酒瓶的声音,很是动听。到了最后,原本坐在野人洞口给陈国羊拉客的童树贵也耐不住寂寞,私自下山来讲故事了。当时的童树贵尽管满脸皱纹,但精神依然矍铄,那一年的五一黄金周,据说他靠讲野人故事挣了四百元。
      
       终于,村里有些本事的人都聚集到这里来了。正所谓物尽其用,各施其才,那个解散了的“野人巡回展”剧团主要的成员,如大力士阿成,在河滩上表演砸砖头、举石锁;那个爱唱歌的德林老婆,一天换四五条裙子,她在河滩上放声高歌,歌声如百灵鸟一般动听,她是为她的野人客栈来拉客的。有人说,住她的客栈有特殊服务,我半信半疑。让人啼笑皆非的是,村里那个样板戏班子也来了,他们在河滩上搭了一个很大的帐篷,在里面热热闹闹地唱了起来,吸引了十里八村的老年农民风雨无阻地赶来看戏。再下去,连那些不做生意的村民,也一趟一趟地往河滩赶。他们觉得这里热闹、好玩,他们就像到镇上赶庙会似的大声说笑,挤来挤去,累了,就每人搬来一块大石头,坐在上面走起了象棋、打起了牌。老鹰尖下的河滩,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
      
       可是有一天,就在人们忙着做生意的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吧嗒,一只鸟从天上掉下来,刚好砸在大力士阿成的头上。阿成当时正将二百斤的石锁举到齐肩高的地方,鸟掉在头上他踉跄了一下,石锁差一点将一个游客的脚砸成肉泥。他以为这是谁嫉妒他、故意愚弄他,他破口大骂,扬言找到那个愚弄他的人,把他的头拧下来,把他的身子拧成麻花。同在河滩上做生意的村民都很害怕。又一天早上,人们来到河滩,看到简易凉棚被拆得七零八碎,在一块岩石上整整齐齐地码着十多个小动物的头,它们的头从脖子上拧断后,一个个瞪着死不瞑目的眼睛……这样的场面叫人看了心里发抖……
      
       阿成以为这又是有人针对他来的,再次破口大骂,明人不做暗事,你们不服我,就单挑!
      
       阿成握紧拳头,牛一样的眼睛从每一个人的脸上扫过去。
      
       有人说,阿成,我们不会的,我们不会这样做的。我们不会把自己的凉棚也拆了的。
      
       于是就有人想到了蛮娃。
      
       一定是他,一定是蛮娃干的!
      
       人们正要组织起来对付蛮娃,蛮娃突然出现在小溪边的公路上。河滩上顿时方寸大乱。有人尖叫着,本能地往人多的地方跑,有人软绵绵地瘫在地上,有人则捡起拳头大的石子,举到比耳朵更高的地方,跺着脚,发出驱赶牲口的“呵喝”声……蛮娃对各种威吓充耳不闻,他弯着身子,两只长长的手臂像摔跤运动员那样端在身体前方,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大家。而后,他咧开嘴,一阵“嘿嘿”的怪笑声不但响彻整个河滩,连村桥头那边也听见了。他的笑声让人感到浑身刺痒,分不清自己是冷还是热。
      
       回去,给我回去!……
      
       大力士阿成恼怒了,他的手中拿着一根棍子。他试图用棍子把蛮娃赶回小溪对面的祖山上去。这时候,蛮娃如同受到情敌挑衅一般,突然朝他疾步奔来。惊慌失措的阿成丢下棍子,撒腿就跑。蛮娃跟在他后面紧追不舍,阿成摔倒在地,蛮娃抓住他的衣服,将他提在半空摇来晃去,分不清是阿成的衣服还是他的身体破裂了,阿成“救命”“救命”地呼喊着,见此情形,整个河滩上的人就跟被风卷起的一团尘土四处逃散。呼天抢地的哭号声如同洪水汹涌而下……
      
       那时,我刚好带着游客从桥头往老鹰尖的河滩走去,半路上,逃命的人们拉住了我,告诉我蛮娃下山了!我吓得赶紧命令游客原路返回,可是游客们执意要看一眼蛮娃,说什么也不肯走。就在我对他们进行劝解的当口,公路一侧石崖上的一株树枝剧烈地晃动,我抬头一看,蛮娃在树枝上蹿下跳,处于极度的狂躁之中。我大喊一声,快跑啊,蛮娃来啦!可是哪里来得及?蛮娃凄厉地叫着,跳到了公路上,他赤身裸体,所有的游客吓得面如死灰,有的可能尿都流出来了,我没有确认。总之,一个游客的衣服扯破了,一个游客的头发被扯掉了一把,一个女游客的一对奶子掉出来了,她又哭又喊:流氓!流氓!抓流氓!……
      
       这时候,我看到堂哥两眼冒光,呲牙咧嘴,他的生殖器在女人的尖叫声中蛇一样勃起……从那以后,这一片欣欣向荣的河滩,陷入了惶恐不安中。
      
       游客减少了,敢去河滩做生意的同样提心吊胆,一天下来由于精神紧张浑身乏力,回到家躺在床上,做梦也会梦到蛮娃从树上跳下来追他。他的惨叫不但把自己吵醒了,也把家人吵醒了。在确认自己的脑袋完好无损后,无法入眠的一家人竖起耳朵,听着屋外风呼呼地刮,狗没完没了地叫,叫得人心慌意乱。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却听说谁家的屋顶瓦片碎了,谁家的狗掐死了,还有谁家忘了收衣服,乳罩和内裤没有了。所有这一切,似乎都在告诫人们深夜里蛮娃来过。人们没完没了地议论发生的事,猜测蛮娃下山纯粹为了报复,还是另有所图?没有答案,没有办法,只有加深了恐怖。
      
       在桥头开饭店的鹰钩鼻不得不把煤球炉重新搬回桥头,卖吴村小吃、冰棒茶水的也回来了,德林老婆也不敢去河滩唱歌了,那些唱样板戏的老年人更是唉声叹气。要说倒霉,除了受重伤的大力士阿成,这些老头也够倒霉的。他们在河滩上搭起那个巨大的帐篷花了不少钱,成本还没有收回来。当然,最倒霉的还要数童树贵,他虽然在五一黄金周挣了四百元钱,可是在蛮娃下山撒野的那次,他逃得慢,眼看蛮娃就要追上自己,童树贵见前方一棵大树,便跳跃着试图爬上去,谁料大树光滑无比,童树贵爬了几次都溜了下来。此时,蛮娃已经追到他身后,伸出爪子向他抓来,这一回不幸得很,一块比巴掌更大的臀部精肉被蛮娃一下子抓下来,就像从金华火腿上切下来的火腿芯,童树贵没有来得及弄清这块肉的去向,便晕了过去……
      
       现在,村里只有集宝老婆、集财夫妇,出租高倍望远镜的小伙子阿飞,卖野人泥塑的付德辉儿子,还有那班不甘亏本的老演员,照样去河滩做生意。
      
       集宝老婆、集财夫妇去河滩做生意,完全出于无奈。因为自有福从戏楼逃走,这一年他们的收入锐减,房子没钱装修,孩子上学需要学费,一下子断了经济来源,生活顿时跌入另一种境地。尤其是我的大嫂集宝老婆,自集宝追捕蛮娃被野蜂蜇伤,集宝的脑袋一直肿大如南瓜,如果不是凭借她的坚强和忠心,早改嫁了。以前,我们都以为她对集宝很凶,动不动就打他,是不爱他的表现,直到集宝遭难,我们才发现她是非常爱他的。她一面要到河滩摆摊挣钱,一面还要定期背集宝到医院治病,无奈野蜂的蜂毒已经从头皮渗进脑髓,集宝的骨折虽然治好了,脑子却从此神志不清。为此,集宝老婆常常一个人躲在什么地方哭,哭得人也老了许多。
      
       其实,集宝老婆、集财夫妇去找过陈国羊、陈松树多次,还给陈集军打过电话。主要是想解决两件事:一是关于有福的佣金,有福原本是集宝、集财的弟弟,只供集宝、集财二人挣钱,现在有福逃到山上,成了全村人的挣钱工具,你说该不该向村委会收取佣金?二是关于集宝的病,集宝的病是为全村人追捕有福落下的,如果村委会不能照顾集宝终身,至少要赔偿医药费。然而令人齿寒的是,陈国羊坚决拒绝他们的要求。
      
       陈国羊瞪着陈集财说,当初我问你们租蛮娃,你们不租,现在你又跑到我这儿来收什么佣金,你烦不烦?!
      
       陈集财低声下气的,国羊,如果租给你,你愿意出多少钱?
      
       陈国羊说,租给我,怎么租?
      
       陈集财说,你可以把蛮娃从老鹰尖捉到你的山洞里去。
      
       陈国羊说,你说得轻巧,如果能把他捉住,你还会跑到这里来求我吗?
      
       陈集财被陈国羊堵住了舌头。那,你们都不肯出钱是不是?我把有福赶到深山去!
      
       你敢?
      
       怎么不敢?
      
       你敢就把你抓起来!
      
       那段时间,陈集财就跟陈集军当年刚下来挂职那样想遍了各种发财的办法,最终还是认为做“野人”文章最好。他觉得自己现在还剩下三条路可走,第一条是雇人把蛮娃重新抓到戏楼去,就算不做杂技,至少要让他待在笼子里卖票挣钱;第二条是把他母亲供养起来,让她当众讲述被野人强奸她的事,生意一定比童树贵要好;第三条是在前两条路走不通的情况下,直接在河滩上收钱,除了收游客的钱,还要收村里人的钱。这第三条,是他亲口对我说的。他说,集一,咱都是陈独拳的曾孙子,我们应该联合起来做点事,不能让村里人白白挣有福的钱。我当时听了,被这个堂哥的智慧所折服,他简直比集宝聪明多了。只是,我不想去抓蛮娃,也不想得罪任何一个人,就随手掏出一千块钱给了他。我说,集财,这一千块钱就算是我交给你的什么金。集财毫不含糊地收下了。第二天,尝到甜头的陈集财异想天开,真跑到河滩上去收钱,他被阿成阿飞等人揍得鼻青脸肿。
      
       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总有一天,要倒霉的,你们等着瞧,有福是我的弟弟,现在竟然成了你们大家的了,天理难容……集财对阿成阿飞等人恨得咬牙切齿,喋喋不休地诅咒他们挣了钱买棺材用。他的诅咒应验了。若干天后,即蛮娃下山撒野的那次,阿成被蛮娃提在半空摇来晃去,集财就站在不远的地方,他看见阿成吓得屁滚尿流的样子,着实为蛮娃帮他出了一口恶气感到高兴。他当时还没有想到,蛮娃的这次撒野将会影响到自己的收入。这种影响现在才愈加显露出来。现在游客少了,集财的照相生意很差,他老婆炸油条、炸油煎馃的生意也不好做了,他感到忧心忡忡。
      
       这一天,集财一早起来,他有点奇怪,突然有些不想去河滩了。他对老婆说,我想到镇上去走走。他老婆说,你想死到镇上去干什么?集财说,河滩上没有钱挣,还不如到镇上去开照相馆。哼,就凭你那照相技术,不被人砸掉店铺才怪!集财却没有听老婆的,他们吵了一架,他坐了车,走了。集财老婆被集财气得头疼欲裂,她用风油精擦太阳穴。她拉着三轮车往河滩走的时候,刚好我也走在路上,我闻到了风油精呛人的气味。
      
       我已经好些天无所事事了,今天哥哥终于发来了一帮外地游客,我决定带他们到河滩上转转。我问二嫂,集财今天怎么没有来?我的二嫂就跟吵架似的骂了集财一通,然后,我们就来到了日渐荒凉的河滩。要是小叔能安安心心地待在山上,不捣乱,该有多好……二嫂从三轮车上往下搬油锅时,叹了一口气。
      
       谁说不是呢!有福时不时地从山上下来撒野,更多的时候,也不在那块高耸入云的岩石上待着了。而我们已经习惯了他高高地坐在上面,就像一个监督我们服役的统治者。没有了蛮娃的老鹰尖,仿佛再也不显得神秘了。游客说,我们是来看野人的,你们公司宣传册上说的那个野人在哪里?我不得不向他们解释,野人很有可能也像某些人一样养成了昼伏夜出的坏毛病,但他绝对会出来觅食的。他们是一群很难讲话的上海人,年级在五十岁上下,他们意识到自己有可能上当了,叽叽喳喳地声讨我,没有野人,怎么叫野人村?没有野人,怎么叫野人村?我说,给我安静一会儿好不好?难道你们要叫野人坐到你们大腿上亲昵吗?野人本来就是来去无踪的!
      
       那些上海人仍旧叽叽喳喳地声讨我,我只好把阿飞的高倍望远镜租下来给他们看,他们挤在一起看来看去,然后,就叫起来了,我看见了!我看见了!野人在树上!然后是一群人挤来挤去,反复叫嚷着,我也看见了!我也看见了!他们脸色红扑扑的。在这里,请允许我讽刺他们一句,他们那副伸长脖子抢望远镜看的样子,就跟某些色男偷看女人洗澡似的。终于,他们轮流着看了大半天,看厌了。按理说,也该走了。可是,有一个上海老男人硬说刚才看见的野人是假的,稻草捆扎的。此言一出,众声喧哗。我简直要被这些上海人逼疯了。
      
       我说,你们不要大声嚷嚷好不好?!一旦把野人吵醒了,没有好果子吃!我告诉你们,野人曾把一个人的屁股掐下来半个……下一个景点参观,那里陈列着野人毛发,野人头骨,还有一堆比脸盆还大的野人屎……他们却自作主张,试图爬到小溪对面的祖山上去。我想阻止他们,他们就反问我是不是怕揭穿骗局?那一刻,我真恨不得把这些上海人活活掐死!我说,野人有他的领地,你们淌过河就是到了他的领地,出了事我不负责!
      
       正说着,他们中的一个已经淌过了河,是一个老而装嫩的女人,一副比乳罩更大的茶色眼镜挡住了生满褶皱的脸,她兴奋地向同伴们炫耀她的勇敢,身子像一株被雪压弯的松树那样颤动不已。他的同伴鼓起掌来。结果可想而知,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很快就得到了应有的惩罚——蛮娃再次下山了!几乎在眨眼之间,他在树冠上跳跃,嚎叫,叫声回荡山谷,异常凄厉。那帮上海老男人吓得撒腿就跑,那个淌过河的女英雄呢,跌倒进小河里,就跟一只不会游泳的老母鸡,直呼救命。
      
       更叫人感到恐怖的是,蛮娃追上来了。他的生殖器勃起。我心里清楚,他是冲着那个跌进河里的老女人来的……空气闷得真叫人受不了,我害怕极了,怕出人命,我跳进小河去护那个老女人……这时蛮娃看见我,突然发力并且越过我的头顶,向岸上的那些人奔去……立刻,我听到岸上响起来了哭爹喊娘的声音……
      
       于是,出事了。
      
       蛮娃的奔袭不仅吓坏了上海游客,同时,也吓着了认认真真干活的集财老婆,由于惊慌,集财老婆在拿木棍准备自卫的时候,碰翻了刚刚烧热的油锅,油锅里的油溅到了她的身上,我的二嫂满地打滚。
      
       滋滋,滋滋,我闻到了皮肉的焦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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