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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火墙

发布: 2010-9-02 17:39 | 作者: 林那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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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子琛嫁过来时,对新房的位置提了一个要求:必须是第二进东厢房的第三间。

       李宗林当时对夹在吴家一长串吓人的彩礼清单间的这个要求并不在意,新房好歹是李家自己的,安在哪一间不是安呢?他的注意力都在这门突如其来的亲事上。首先,李家与吴家门第差很远,从三代以前说起,吴家曾祖父是进士,祖父留学东洋,父亲顺着足迹也东渡,几年后回国投资玻璃厂、榨糖厂、轮船行、电气公司、电话公司……每日往他们家去的银元哗啦啦流成了河,跺个脚,整个福州城都会颤几下。而李家,就是狠命上溯,溯至宋朝,也没有出过哪怕一个小秀才。为什么要提宋朝呢?福建省在这个朝代真是太特别了,有人粗粗一算,算出五千九百多位进士,占了全国的六分之一。读书做官,官还做得很大,大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而且不仅一人,南北两宋的三百一十九年中,竟多达五十人,其中像曾公亮、李纲、陈俊卿、留正等都名声赫赫。这么多人借着科举上位,庆贺的锣鼓鞭炮此起彼伏,而李家即使在宋之后的元明清三朝,也仍门庭寂寥,从未红火,甚至“体面”二字都与他们从未结缘。一大堆李姓宗亲也不是不慕仕途,正相反,他们口水都流到脚尖上了,青灯黄卷读了又读,最终都是未遂。按传统的大户人家的标准,他们是怎么也无法罗列在内的。结果,突然之间,吴家的二小姐吴子琛,本来好好地在北平燕京大学英文系读着书,却回转来,要往李家嫁,嫁给李宗林的儿子李百沛。

       媒人最初上门时,李宗林听了半天没回过神来,他以为是媒人脑子出事了,大街小巷串来串去竟串错了门,见他家院门开着,脚一歪,就进来,不着边际胡说一通。李宗林说,唉,难得这么闲啊,闲得慌了?

       媒人脸色就难看了。媒人报出吴家老爷吴仁海的大名,再报吴仁海的二女儿吴子琛的名姓。那个吴仁海,福州城里人已经习惯了不称其名字,只要说“电光吴”,谁都知道,指的就是他,全城的电线是他家拉的,电话是他家通的。他家的女儿,肯往李家下嫁?

       媒人很有同感,媒人说,就是啊,我也觉得出鬼了。

       媒人又说,但这事是真的,千真万确。

       李宗林就有种被人猛地击打了后脑勺的感觉,他居然没有高兴,反倒有股不祥从脚底烟雾般弥漫上来。吴家的千金,全城千家万户或财或权或财权双全的人家摆在那里任意挑选,横来竖去全挑烂了,也不可能轮到李家。结果李家不去想,人家却主动找上门了。李宗林想不通的就是这一点: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媒人已经站起来了,媒人以为接下来李宗林忙不迭地就要点头了,哪有不点的道理?对媒人来说,这也是件多么便利的美差,舌头都懒得多动,事就成了,就可以领赏钱了。

       李宗林却说,呃……要不明日再定吧。

       媒人抬眼往天上望望,说,明日巳时,也是这时候吧,我再来。

       那一天余下的时光李宗林一直把自己关在花厅里,这是他的习惯。他不是个心智丰沛的人,尽管这一点承认起来很难,但放在心里,他自己是明白的,所以遇上大事,他都要缓下来,不急于说,不急于做。他得想一想,想什么呢?想这件事起因的多种可能性。

       花厅是他家中装饰最像样的地方,两张酸枝木太师椅是他父亲留下的,门窗上寿桃、松鼠、喜鹊是他父亲找人雕刻的,是透雕,层层镂空,栩栩如生。他的父亲叫依浩,当然,这只是小名,街坊间都这么叫。咸丰年间依浩在全城最繁华的南后街一角摆小摊时,不过十岁出头,在地上支一块木架子,整个人猴一样缩着身子,把各色丝线一大溜摆开,摊着卖,卖着卖着,也就卖大了,居然自己开起店铺,先是租,后是买,先后共买下两家小店面,一个卖丝绸,一个卖百货。再后来还开起了丝厂,又开了绸缎厂,产自己的布,卖自己的货。父亲这个人,是李宗林所接触到的最能干的人,几乎没什么事扛不起来,可惜二十多年前父亲就死了。

       天已经黑下来了,外面风刮得很大。风从镂空的雕花中穿进,冷不防就要打个寒战。李宗林抽了一下灯绳,吊在屋中央的灯泡亮了,泛着幽黄的光,像一只萎起的黄瓜,又像只迷离的眼从屋顶伸下来。电线的那一头,是一直连到吴家的。财大气粗的吴家,如今正等着跟李家攀亲,他们图的是什么?

       李宗林往外喊了声,他让人去把儿子百沛叫来。

       百沛二十二岁,架一副黑框眼镜,几年前还在福建省立第一中学上学时,就不大穿长衫了,大都黑白两色洋服,在脖子上搭一条围巾,一个冬天也就对付过去了。李宗林打量儿子,完全换成旁人的眼光来看。公平地说,百沛的相貌还是可圈可点的,首先个头高,身板直,虽瘦弱了些,毕竟块头在那儿。另外,那眼那眉那鼻,每一样,都摆得分寸恰当,无可挑剔。但是吴家的小姐难道是冲着相貌来的?鬼都不会信。两人连面都未曾相识,一个在北平,一个在福州,山水相隔,云山雾海。花开得再艳,可以传其香,不能播其色。何况,若是单论容貌,吴家小姐那双眼怕早已阅尽无数奇峰异壑了,一个福州小城中的百沛,哪还有稀罕之理?

       那她稀罕什么?

       李宗林就把事情一五一十和盘说与百沛听。这事不能独独搁在他一个人心里,他搁不起。

       百沛半晌不语,眨眼、皱眉。显然,百沛也是意外的。

       三五年前起,家中就不时有媒人登门了,东门角梳子店的陈家姑娘、西门脱胎坊的林家闺女、南门油纸伞行的许家女子。亲百沛倒次第相过了,但相过之后就不会再有下文。李宗林没明白儿子。那些女子虽都小门小户,但毕竟有碧玉状,一个赛一个好。百沛说,再好跟我又有何干?那就是相貌了。人家模样玲珑有致,到顶了,你还要找啥样的天仙?百沛声音就大起来,他说,跟相貌也无关!李宗林瞪着他,鼻孔里无声地哼了一声。女子身上无非貌和德这两样可以放到秤上掂一掂斤两,之外还能有第三样?

       也就是说,几年来,百沛也算千帆过尽了,但都没看上眼。轮到吴家女子,吴家跟别人不一样,应付不得,得罪不起。李宗林的意思是,这事进与退都伤脑筋,已经把他弄昏脑袋了,究竟如何是好还得百沛自己拿主意。

       百沛说,算了,攀不上。

       推掉?

       推!

       不见一见?

       不见!

       第二天媒人在巳时果然又来,不是空着手来的,而是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字,是彩礼的清单。一行行往下看时,李宗林后背渐渐沁出一层细汗。除了指定新房必须定在第二进东厢房的第三间之外,还对金器银饰绫罗绸缎等等有具体的规定,都是吓人的数字。一个李家并无意要娶的女子,在尚未两厢情愿之际,就已自作主张抢先将彩礼内容一一罗列出来,这是干什么?但看到礼单的最后一行时,李宗林的脑子轰地一声巨响。

       最后一行是狼毫小楷小字,小得像一排苍蝇停歇在那儿:彩礼由吴家备置,备齐了私下送李家,李家迎娶前再招摇送吴家。李宗林眼光在上面翻来覆去逡巡几遍,许多遍后他两眼还是迷糊不清的。吴家要彩礼,彩礼是要给别人看的?换句话说,吴家是殚精竭虑把女儿倒贴到李家来的。李宗林把彩礼清单递给儿子,伸出食指,用指甲重重地在那行小楷下画上一道,又画了一道。

       媒人说,吴老爷要你们去他家坐坐,现在就去,人家正等着哩。

       李宗林望着百沛。百沛突然笑了,他说,有意思。要不就见见吧。

       半个时辰后,李宗林与百沛跟在媒人后面往宫巷的吴家去了。

       两个时辰后,百沛跟在父亲背后出了吴家大院,他的脸红扑扑的,嘴咧得很大。李宗林扭头瞥一眼,知道大局已定。

       这是民国二十四年腊月,冬至已近。五天后,吴家二小姐吴子琛吹吹打打嫁进了李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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