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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火墙

发布: 2010-9-02 17:39 | 作者: 林那北



       5

       第二进第三间东厢房,也就是李百沛的那间新房,新婚时它每晚安安静静,可是李百沛去杭州后,却有声音响起,响得隐约,时起时落。李宗林是一天午夜偶然听到的,因为内急,他翻身起来,正端起尿壶,尚未放松,就有声响传来了。他迷迷糊糊地尿过,再上床躺下,突然却清醒了几分。记起刚才的声响,侧耳细听,却没有了。

       第二晚,第三晚,差不多还是那个时段,还是尿急,居然又有类似的声音。李宗林就留了心眼,他醒了,却并不急于起来。若是他起来,一有动静,那声响就会立即隐去,所以他稳着身子,仔细听,听着听着又小心地下了床,蹑手蹑脚沿墙慢走,终于将那道细微的声响抓到,循声找去,原来就是还贴着大红喜字的第二进第三间东厢房。

       房里不止一人,李百沛走后,吴家带来的丫环敏志就被吴子琛唤去,在房间里另搭一张床做伴。这种事并不稀奇,丁淑云未生千惠万贵前,逢李宗林有事外出不归,她怕天黑夜深,也会把丫环唤进屋里做伴。

       但是为什么有响声呢?

       白天时李宗林打发丁淑云往吴子琛房里看看。丁淑云没说不去,但她站着不动。李宗林咳一声,声音有些硬起来,他说,你只是替我去的,带着我的眼去!丁淑云看他一眼,抿抿嘴,去了,半晌回转,摇着头,什么都没说。

       百沛不在家,李宗林径自去吴子琛的房间总有几分不方便,他只是在吴子琛和敏志从旁经过时,仔细打量,看多了,仍没看出她们神色有何异样。吴子琛并不总在家里待着,她时常往外走,被黄包车一拉,就没了影。再回来,有时会带着账本,在屋里噼噼啪啪打着算盘。李宗林等着吴子琛来说厂里或店里的事,他坐在花厅里捧着水烟筒,端着身子,以为门随时会被吴子琛咿呀敲响推开。可是没有,一天又一天过去,吴子琛一次也没来。李宗林等累了,等困了,倒头躺下睡去,睡到半夜,响声又声声入耳。

       没有其他人可说,李宗林能问的人仍只能是丁淑云:你听到了吗,半夜的声响?

       嗯。

       好像每晚都有?

       嗯。

       听得出是什么声音吗?

       嗯。

       她们在屋里干什么?那响声总不至于是嗓子里打出来的呼噜吧?

       嗯。

       你……光是嗯?嗯个屁!

       嗯。

       李宗林一瞪眼,扭头就走。

       他开始盼儿子了,儿子百沛一回来,他定然要将此事对其细说详谈,大概也只有百沛才能解得开那其中的曲直是非吧。百沛究竟什么时候能回呢?

       百沛还没回来,几天后,吴子琛却不见了。

       跟平时一样,吴子琛午饭后素衣净脸出了门,上了黄包车,李宗林分明看到车是往绸缎厂的方向去,可是到了晚上,天已黑透,却不见她回转。

       李宗林心里闪了一下,高声叫道:敏志呢?

       大家一怔,突然有点明白了,忙不迭奔出去,一会儿就把敏志带过来了。

       你家小姐呢?

       走了。

       去哪里?

       北平。

       敏志脸煞白,神情却是镇定的。她跪着,仰头看李宗林。吴子琛走了,她没有走,刚才就一人独自坐在新房里,门一被人推开,她就站起来往外走了,似乎早就等着这一刻。

       丁淑云走过去,手在敏志肩头轻轻一按,让她站起。

       李宗林问,去北平干吗?

       敏志说,救人。

       救谁?

       朋友,一位朋友。

       什么朋友?

       敏志摇头,不知道哩。

       李宗林猛地觉得心里被一团泥堵住了,烂叽叽地糊成一片。他捧起碗抓起筷子,扬扬手,意思是让大家也快吃饭。但刚将一口饭塞进嘴,他又把碗筷摔到桌上,身子跳了起来。他匆匆离了席,一边招呼管家快快备车备灯。

       他去了趟厂子,又去了店。几个管事的都被叫来,带着李宗林转一圈,又各自将账本取来,供他过目。平安无事,甚至颇具气象,至少比在他手上时有模有样,关键是钱的数目,进的已经比出的多。管事的说,少奶奶把这几日的事项都安排好了,进的丝线已经囤在仓库,出的布匹也悉数有买主等在那儿,订金都已到账。厂里人手不够,前日少奶奶还从乡下新招来几个十六七的小姑娘哩。

       李宗林暗吁一口气。吴子琛走了,并没有把李家所剩无几的家产卷走,刚才揪起来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刚才担忧到这,他一口气噎上来,差点晕死过去。

       她安排好了,她走了,走得不明不白。

       管家问,是不是回家?

       李宗林摇头,眼往远处望。

       管家明白了,用手指指前边,对车夫说,去宫巷。

       整条宫巷,吴家的宅第最耀眼阔大,连门头房都宽达二三十米。除夕眼看就要到了,大门外写着“吴”字的大灯已经赫然挂出,一二三四,共有四对,明晃晃地招摇。

       本来以为见了面,什么话都不用说,吴家老爷就该如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逐一倒出,都这时候了,还要再瞒下去?真把别人当傻子啊。但是,见李宗林这么晚了一个招呼不打就匆匆前来,吴仁海似乎还有几分意外。有事?他问。

       李宗林一下子就明白了,吴仁海并不打算说。作为联姻的双方家长,他们自始至终就没有平心静气地交谈过,不平心静气是因为没有平等。无论举手投足还是言谈举止,吴仁海对李家打心底里都从未有过一丝敬意,他的趾高气扬不在表面上,而是在骨子里——骨头里透出来的鄙视才是最伤人的啊。

       这门亲事提起之前,想必李宗林曾把吴仁海得罪过一次了。那时有人来打听,说若是作价将状元巷二十九号这座房子卖掉,该是多少银两?李宗林说,无价,不卖!那人并不气馁,继续说,反过来,如果对方肯出大钱,钱多少都不计较,愿不愿意呢?李宗林一点都不含糊,大声说,不愿意!来打听的这个人姓刘,福州商会的副会长,开一家货运公司,以他的财势,若放平日,李宗林非得敬他几分不可,可是说到卖房子,这就触到李宗林痛处了。更现实的问题是,卖了房子,一家大小到哪里栖身安歇?李宗林误解了刘老板,以为是刘老板想谋这座房子。但是过后,不止刘老板,办政法学堂的林先生、开酱油公司的陈老板、百货公司的汪老板等,竟在一天之内都鱼贯而来,嘴里吐出的也无非是相同的问题:卖不卖房?福州不过巴掌大小,彼此都是商场上的熟人,低头不见抬头见,为什么突然之间都像听到哨音吹响,竞相前来动员李宗林将房子卖掉?过后——是吴子琛进门之后才知道,不是这些人想买李宗林的房,他们不过是受人之托,那个躲在背后的人就是吴仁海。吴仁海竭尽全力想买下这座房,未遂,就将女儿嫁进来。嫁进来不久,这个吴家的女儿却突然消失了,他们究竟要干什么?

       吴仁海把两手一摊,说,去北平救人?她从我这道门吹吹打打、鞭炮声声送出去,明明是明媒正娶往你家当媳妇的,你怎么让她去北平救人了?

       李宗林有一种被人咬了一口,浑身是痛,痛得刺骨,却上上下下找不到出血口的感觉。他低下头,盯着自己的前襟,那里一起一伏地颤动,这有点意外,没想到心这东西还跳得这么有劲,居然顶得动肉,顶得动皮,又顶得动一层层厚厚的冬衣,呈现到外头来。他一直看着那儿,看到最后,叹口气,悻悻退出。

       来的路上他腹中确实涌起无数怨恨,一句句责问硬邦邦地横到胸口,刀一般尖利。可一见了吴仁海,那些刀自己却长了脚忽地溜个精光,影都不留半个。恼起来时,他都恨不得抽自己的脸,然而就是抽死了也是无用的,下一次,还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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