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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火墙

发布: 2010-9-02 17:39 | 作者: 林那北



       3

       依浩临死之前曾拉住李宗林的手,唇蠕动着,支支吾吾的,大喘着气,气眼见着就缓不过来了,手却仍然尖利地举着,举向床头。那里挂着一块木牌,牌上几个字:即使卖妻,也不卖房。牌子是购下房子的第二年依浩特地制的,他自己写的字,寻来一块好楠木,又找了一位好艺人,刻阴字,字抹黑漆,木板上桐油漆,一层层地上,上得木面一片锃亮。

       李宗林连连点头。他点完头,依浩的气就断了。

       依浩的意思李宗林明白,不许卖房依浩也不是弥留之际才记起吩咐的。先前每年大年初一,依浩都会把家人招到自己房里,站在木牌前,并不说话,只是看着木牌,大家也顺着他目光一起看,看过一刻钟,他抬抬手,往后轻轻扬扬,说,好了,你们去吧。

       创业中的千辛万苦经常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留不下具体痕迹,却可以被房子的一砖一瓦一石一木垒出来,摆在那里,像一座碑。房子是依浩的另一条命,这一点李宗林从小到大都看进眼里了。那一刻,他必须对父亲点下头,不点,父亲是不会合上眼的。因为要赔荣记糖行的一大笔钱,在父亲依浩手中,就已经将丝厂卖掉了,绸缎厂要生产,就得去别人家进货,一出一进,银两明显就少挣了。一日少挣点倒也无碍,但日日出得多进得少,账面上就难看了。李宗林相信父亲早已看穿他绝非能挽狂澜之人,或者更料知未来,知道有限的那一点家业,将会在他的手上一点一点衰竭殆尽,所以才要撑着最后一点力气,让他发誓无论如何不能卖房。

       后来李宗林一直在想,父亲为什么独独对房子这么在意呢?家中尚剩有一厂二店,父亲却并没有让李宗林死死守着。或许父亲知道,厂与店,是李家大小糊口的唯一保证了,无论多辛苦,李宗林都不得不拼上老命。

       老命豁上倒没事,但家业的周转运行,却不是光花蛮力就能担起来的。大鱼吃小鱼、快鱼吃慢鱼的商场,说到底取决于脑子的灵光程度。李宗林行吗?不行。得空下来时,他总忍不住往远处张望,指望有熟悉的身影能突然出现。一年又一年,大弟仍是半丝音讯全无,二弟倒是捎回过信,说混到队伍里了,扛着枪,脑袋别到裤腰带上,让家人别惦念。李宗林能不惦念吗?居然哪种部队都没讲,黑道还是白道也不说。大弟二弟不回,李宗林只好继续踉踉跄跄往前走,走了二十来年,待儿子百沛终于到了弱冠之年,他也身心俱疲了,一拱手,就把七杂八乱的摊子一股脑都交了出去。

       起初百沛并不愿意,非常不愿。

       也是奇怪,依浩一天学没上,是自己摸打滚爬识下一些字的。李宗林倒是从小进私塾,学来学去竟没装进多少学问。而百沛却不一样,捧起书,就恨不得永没有放下的时候。光禄坊有家诗社文人荟萃,百沛的身影在那里浮动如云,他居然诗情蓬勃,诗名在外,被许多熟悉与不熟悉的人热烘烘地传阅吟诵。百沛就有点飘了。如果还有科举,李宗林倒是乐意推儿子往那条道上走,若是终于能高中一个,好歹也为列祖列宗争来一个光。偏偏科举早就废了,学既然无法优则仕,那就罢了吧。儿子百沛却不想罢。诗社里许多大家子弟鱼贯出国,去东洋或西洋的英法,百沛也眼巴巴地作起盘算,再不济,他也想往北平、上海等处开开眼界。但最终却走不了,李宗林把家业推过来一把将他的脚捆绑住。百沛母亲生育的子女中仅百沛一个男孩,至于丁淑云,入门多年,腹中迟迟不见隆起,将回春百味药堂的药吃下成山,才终于育下一女千惠和儿子万贵。万贵今年不过十岁,挨到他成年,还有遥远漫长的路途。所以,只有百沛了,必须是百沛。

       何况,往外求学,支撑腰板的是钱,李家哪有钱?李家没本钱赶这个潮头。

       其实,另一层原因李宗林没有说透:他怕,怕外面世事的纷乱繁杂。郎官巷的林旭如果不是在光绪十七年时被江南水师学堂的沈瑜庆择为女婿带去南京,接着又进京参加恩科会试,直至被光绪看中,他的小命就不会丢。郎官巷离状元巷不过百来米远,李宗林虽从未跟林旭打过照面,但关于他,先前真是如雷贯耳,当年福州人说起他来,哪一个不是流着口水的?结果西太后脸一翻,林旭就被拖到宣武门外菜市口拦腰斩了,那一年是戊戌年。掐着指头算,林旭恰好比李宗林大十岁,若是好好待在福州家中,好好待在郎官巷里,林旭也不过六十多一点的光景啊。

       还有一个人,要是活着,年纪更小:杨桥巷的林觉民。林觉民的岁数甚至比李宗林还小两岁。庚子年那场童生试,李宗林也参加了。林觉民第一个离场,李宗林第二个离场。李宗林匆匆离去是因为无从下墨,而林觉民不一样,只有十三岁的林觉民居然在试卷上写下“少年不望万户侯”七个大字,震惊全城。那时李宗林真的自叹不如啊,林觉民匆匆行走的脚步,让他唯有仰视的份。后来呢?后来林觉民去日本留学,入了同盟会,参加了广州起义。义没有起成,他却葬身黄花岗了。

       林觉民死的那一年,父亲依浩尚在人世。依浩大概由此及彼,不免惦念起不知漂泊何处的宗汉与宗启,便伸出嶙峋的手,颤颤巍巍地说:七溜八溜,不离福州。“溜”与“州”,在福州话里同一个音,读起来押韵。林旭与林觉民让很多福州人真正有了惧怕,怕出了远门,却成了短命鬼。所以待百沛也要走,李宗林不让走,李宗林那时跟百沛说,要把家里的事弄起色,什么时候起色,什么时候你走。

       这等于说,百沛永远也别想离开福州城半寸了,那个店,那个厂,千疮百孔,能迟一些烂成泥,就要叩谢苍天了,还能重新再镀一层景色?这一点,李宗林比任何人都更缺底气。百沛显然也一样,百沛低眉垂眼,脸冷得像块破布,闭门两天,才重新出来。出来时他清瘦得剩一把骨头,他说,那好吧。说这句话的前与后,都跟着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气,叹得地动山摇。从那天起,百沛脸就凝固了,一直凝到那天他在吴家华丽气派的院子里第一次见到吴子琛。

       百沛在那一天脸上出现了久违的红润与喜气。

       很好!百沛是这么说的。娶进家门的吴子琛是他的妻子,他自己觉得很好了,李宗林还能说什么?

       入夜之后,李宗林一边衔着烟筒,一边侧耳细听,却一直没听到所期望的半丝内容。真是邪了,儿子的新房里每一晚居然都悄然无声。李宗林说不出这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安静表明吴家的这个女子虽说在北平受了西学浸染,却仍是礼教到家的,能克制,有分寸。但是凡事总还是有个边沿的,一旦过了,谁能不操心呢?不时地,他的眼会从吴子琛的肚子上睃过。这门亲怎么说都来得过于蹊跷,他不是没想过一个问题:那腹中是否带种而来?吴家的家风一向很正,他们风光了这么多代,吴家人总是声高气壮地自诩,那是因为自己家门尺寸紧实,规矩方正,所以邪气不侵,所以紫气东来。往北平一去多年的吴二小姐,她会不会是个例外呢?如果例外了,以吴家老爷吴仁海的做派,一怒之下找个普通人家草草打发掉的事情,是会做出来的。

       果真如此的话,吴家保存了名声,李家哩,虽攀得一门旺族,却一世都褪不掉一层阴影。是儿子百沛自己乐意的,百沛哪怕稍有一点犹豫,李宗林都可能将亲事推掉。他当然也是有私心的,吴家的财势权势都令人口水川流不息,他们伸一条根须过来,都能将李家企业全盘带活。反正这事百味杂陈,一句两句难以说清。如果吴子琛的肚子异乎寻常地早早隆起,隆得山呼海啸,又该如何面对?李宗林真的不敢想。

       但吴子琛气色不错,唇红齿白,早晨不呕不吐;细看她吞咽咀嚼,也流畅顺滑,并未见特殊胃口。李宗林把儿子叫来,字句都逐一斟酌过了,才缓缓开口。她怎么样?好。真的好?是。你们……究竟多好?很好!

       李宗林看着儿子,儿子脸色依旧,没有走样。那么,真的是自己多虑了?他动动唇,好像还要再问下去,突然间又失了兴致。那天他带百沛去宫巷吴家时,一跨进大门,就看到厅堂和天井的地面上红灿灿一片,新写的对联铺满了地。厅堂中央,一张桌,一台砚,一个磨砚人,一个挥毫者。挥毫者竟是吴子琛。李宗林看到,儿子神色一下子就凝住了,眼盯地上,盯对联上,一条条对联,他一步步缓缓挪动逐一看过,犹如看一堆旷世宝藏。确实是好字,李宗林心里也暗赞,一个女子,把柳体的风骨、颜体的神韵都几分传神地收于腕中,一撇一捺皆这般行云流水气度不凡,实属不易啊。再看其相貌,虽谈不上风姿绰约,眉眼却也都清朗开阔,圆脸,小嘴,水嫩皮肤,开口一笑,一排洁净的牙如一串珍珠细密有致。李宗林瞥儿子一眼,心里一怔,知道此事十有八九定下了。果然,离去时,吴家老爷叫下人将对联匀出一半,打个包,递过来,说是二小姐已经把两家办喜事的对联都写好了。接过对联,亲事就不再有回转的余地,李宗林还在矜持,百沛却忙不迭伸过双手,接到怀里。他的手居然有些抖,嘴咧得很大,喜不自禁。

       就是说,跟李宗林的忐忑不安不同,百沛是高高兴兴迎来这门亲事的。

       除了新房每夜异乎寻常地静谧之外,平日里确实也看不出吴家的这个二小姐有什么不好,她甚至还跟着百沛去了厂子和店铺。李家的女人之前家门以外的任何事务一概都不介入,但吴子琛看一看问一问,李宗林也不觉得太离谱。先前的女人还大门不能出二门不该迈呢,而如今入私学甚至西学的女子已经满目皆是了。时代毕竟在变,人心也必然会跟着作些调整。何况自己既然已经把一切交给儿子,而吴子琛与儿子是夫妻,妻愿为夫分担荣辱悲喜,难道做长辈的还能去阻去挡?

       儿子诗文可以,可是治厂管店却手脚杂乱,他的确是需要有人伸来援手的。

       可是每一次吴子琛跟百沛一起上了黄包车,她的身子都会拖着阴影、带着冷飕飕的风。李宗林说不上来为什么,也不知究竟是什么。一道道晃动的阴影里如果跳动的是元宝,或许李家就该峰回路转了。但如果是刀呢?会不会将鲜血四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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