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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火墙

发布: 2010-9-02 17:39 | 作者: 林那北



       9

       若是往年,冬至未到,李宗林早早已经吩咐管家进年货了。家底虽薄,新桃换旧符之际,毕竟得涂抹出一点兴旺之气来。但今年却不一样,管家已经小心翼翼问过几次了,李宗林却总是恹恹的,脑子拐不到那上头去。

       大寒前两天下起了雨,天井上的青石板湿了之后,色泽重了几层,由青白色变为深褐色,凉飕飕的寒气由一条条石缝钻入地下,又灌进地板,一直从脚底往上蹿。都是第一次来福州,师母的儿子一点都不在意,从这屋跑那屋,脸红扑扑的,卷着舌头又说又叫,音色悦耳。但师母的父亲杜老爷却不舒服,无论站还是坐,身子都缩成小小的一团,即使时时都把一个装红彤彤木炭的火笼拢到棉袄下,也还是脸色惨淡,牙齿咯咯响。以为南方暖和,这里每一丝风却如一条条蛇,不由分说地就往骨髓里钻去。阴冷原是如此可怕啊!他说没想到,真没想到。吴子琛就招呼敏志回吴家叫来轿子,吴家屋大人多,或许那里能暖和些。

       李宗林没有挽留,他想走吧,走了好。北平狱中客的一家老少,身上该藏有多少险恶?怎么担心都不为过。

       但最后走的只有杜远方母子,冷得快别过气去的杜老爷反而闲散住下,全无离去的意思。李宗林瞥一眼,他觉得自己的眼是冷的,比天气还冷,应该能让老头子身子缩得更小,更冻得不行,然后悻悻而去。但杜老爷只是颤颤地点点头,说,累啦,不想动啦。

       敏志就陪着杜远方母子走了,敏志在门头房外对吴子琛摆摆手,说,小姐,你多保重啊。吴子琛笑笑,稍一抬手回应了她。站在吴子琛背后的百沛也跟着抬手,跟着笑,那意思是让敏志放心。

       李宗林也到门口送客,就站在吴子琛旁边,有一句话他一直想转过脸问:你怎么不走呢?

       吴子琛不走,仍住第二进东厢房第三间,仍与百沛同宿一屋。怎么睡,还是各自卷一棉被分坐在床的两端?吴家的女子,嫁进李家是为了一把剑,剑找到了,是假的,她再住李家,再充李家儿媳,又有什么意义?她既已去了北平,顺便留在那里不是更合情合理吗?却又倏然回转了,而且把老师那一家子都带来,究竟还要干什么?

       想来想去,头想痛了,李宗林还是把儿子叫来。

       她还是你妻子?

       是啊,是妻子。

       她还愿意做你妻子?

       是啊,她愿意。

       妻子是要有妻子样的……

       什么样?

       李宗林嘴张了张,又闭拢。他已经听出儿子语气中的不快了。他想,你不痛快,老子更不痛快哩!但他还是忍下了。儿子有了变化,不是太多,但挺明显。以前儿子一头扎进诗书中,虽也不是言听计从,但好歹是柔顺的,对父命也多少敬畏几分。想去东洋或西洋留学,李宗林不肯,百沛就不走了;把风雨飘摇的破企业一把丢过去,百沛不愿接,最终也接了。之前那个儿子李宗林熟悉了二十来年,眨眼间却坚硬如礁石,潮猛地一退,居然就冉冉隆起了,突兀地耸到眼前。

       这个变化是从吴子琛进门开始的。还是因为这个女人。

       李宗林咽了一下口水,这一刻他突然想到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人年纪越大,体内越干枯,为什么口水却相反,竟会越来越多呢?常见上了五十岁的人,话说着说着,两边嘴角就很对称地冒出两团白沫子,自己还一点没察觉,仍然说得很起劲。李宗林也过了五十,也快老了,闭眼的一天说来也就来了,这个家最后归根到底都要彻底交到儿子手中的,可是儿子娶了那样一个女人,他怎么办呢?

       如果父亲依浩仍活着,他会怎么做?大概无非两种吧:一把吴子琛赶走,走为上;二尽快替百沛纳妾,好妾胜过妻。这两样李宗林放在肚子里其实都细细咀过,已经咀得愁肠百结了,最终却不知如何下手。

       说到底最关键的结还在儿子百沛身上,是儿子不争气。

       李宗林端起烟筒,微俯着身子,慢慢吸着。他其实是指望儿子这时候说点什么,儿子应该说的。那个女人,吴子琛,她明明是嫁给儿子的,她是他的妻!但是儿子却是一副愿意将一切全部包容下来、承担起来的架势。李宗林斜过眼往上一瞥,儿子挺着身子一动不动地站着,脸微侧,侧到一旁,表情因此都遮到阴影里。

       或者本来也没有丝毫表情?

       竟然还有一种凛然的决绝。

       李宗林觉得手有点用不上力。烟筒沉得他快托不住了。他咳一声,说,现在怎么办呢?

       百沛转过脸,很愕然的样子,什么怎么办?

       李宗林说,她……这两日都干什么了?

       百沛说,谁?子琛吗?她正读我的那些诗哩,一篇篇都拿出来读,说好得很。

       李宗林说,去了一趟北平,再迢迢回来,就是为了读你的诗?这事还是趁早了断,不了断,这个年都别想过安稳啊。

       了断?了断什么?百沛声音猛地提高,她一个弱女子,尚且重情重义舍身救人,我们难道是禽兽,跟她了断?

       李宗林瞥一眼,又把烟筒放进嘴里,紧紧抿住。他从来没有这么无力过。即使先前翻动账本时,上面越来越稀薄的钱数让他猫爪抓心般六神无主过,跟现在一比,仍是不能比的。先前他心里还多少有杆秤,称得出大致的结果与隐约的未来,而现在呢,他觉得自己一脚踩空,跌到彻底的幽暗中,重重叠叠的雾将那个女人团团罩住,女人舞动长袖,眼花缭乱地转动,不要说百沛,就连李宗林自己都已经不辨方位了。

       这个女人为了一把剑才设局嫁进来的,演的不过是一出假戏,然后剑找到了,不是真剑,那么接下去,这出戏的下一幕究竟该怎样?李宗林不是主角,主角是儿子百沛,可是百沛已经退在千里之外。

       李宗林叹口气,觉得再说已经多余。老一辈人有个哀叹,说娶了媳妇忘了爹娘,可百沛娶的这个媳妇能算是媳妇吗?他却一甩手将爹娘抛到脑后去了。按理李宗林可以挥挥手让百沛走,以前总是这样的,这一次,李宗林没有挥手,他的手仿佛已经重得抬不起,他径自站起,放下烟筒,背着手,疾步走出屋子。天已经放晴了,阳光像受过委屈的孩子,竟格外热乎起来,明晃晃地铺在山峦般优美起伏的风火墙上,墙头那一层乌黑的瓦片就蓝莹莹地闪亮,有暖意隐约浮动。

       第二天,李宗林携丁淑云去了泉州,千惠与万贵也一并带上。

       动身很突然。泉州那边又来一信,说老人病况日益垂危。丁淑云眼泪汪汪地将信递过来,指望李宗林能开恩,许她回娘家一趟。李宗林草草在上面瞄几眼,将信纸含义不明地抖了抖,去意就是在那一瞬间陡然升起的。他说,走,我陪你一块儿回去一趟,马上就走。

       那一刻,李宗林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他还是想逃,逃远了,将身后的一切扔下不管——事实上他也管不了。不仅仅是无奈,恼火应该更甚,对儿子百沛恼火。但刚出了福州城,他心又突然一沉,开始后悔了。他盯着车窗外,窗外这座内河纵横交错、风火墙起伏连绵的老城正一点点往后面退去,一点点离他远去,这恰巧暗合了他心中隐秘的感觉:城中的那个家,风筝一样正往高处远处飘去,渐行渐远,而他手中已经握不住线了,线脱手而去,他的身子不由得也跟着一点一点地虚空掉。

       他猛地扭过头往后看去,眼里都是惊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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