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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火墙

发布: 2010-9-02 17:39 | 作者: 林那北



       8

       百沛病了,咳嗽,发烧,头蒙在被子里一直昏睡。从吴家回来后,李宗林就把所知和盘托出了。他说的时候,百沛愣愣地听着,气呼得很粗。之前,那么多正儿八经的女子摆到跟前,百沛都正眼不屑一看,一踏进吴家,却马上被铺得满地的红对联弄直了眼珠子。吴家那样的豪门阔户,好端端的怎么可能把千金小姐下嫁?好歹也诗书满腹了,百沛竟信以为真,忙不迭地乐昏了头,由着人家指东打西。

       李宗林问,这些你一点都不知道?

       百沛摇头。

       一点都没有觉察?

       百沛还是摇头。

       怎么也相处了六天,六天里什么话都没有?

       百沛说,话有,夜间坐在床上,她倒是说了不少。

       说什么?

       百沛说,北平的事、燕京大学的事。她最初两晚几乎一言不发,后来慢慢就说开了。还说到东北,说到日本关东军,说到长春的那个满洲国……

       李宗林打断他:就是不说剑?

       ……剑,没说。

       李宗林闭上眼。他真是想骂人,骂儿子百沛。但最终,所有的话还是都忍下了。百沛从杭州回来时,以为娇妻在屋,一脸欣喜,不料已人去房空。人家并不存心要嫁,嫁的不过是一把两千四百多年前的古剑,这个傻子,终于一脚踩空。李宗林看到,儿子扭开头,快速眨着眼,嘴不时往旁撕扯着扁去,这副神情与当年的李宗启又是何其相似。

       当天晚上,百沛脑门就烫得像灶上的锅,整夜都在咳,咳得地动山摇。

       那几天夜里,李宗林也一直睁着眼。他想起了父亲依浩。

       依浩买下状元巷二十九号时,李宗林差不多也就是百沛这个年纪。第一次跨进这个院子,满目的千疮百孔让他后背一阵阵发凉。明万历的房子,三百多年间即使曾被不断修修补补,那墙那屋也垂老成风前烛了,何况已经多年无人住。那个卖房的人姓什么呢?记不得了,连高矮胖瘦都不剩一丝影子了。应该是这座城市之外的人吧,匆匆地来,交了房契接过钱,又匆匆离去。若是知道墙中有剑,对方肯卖吗?打死也不会。而父亲依浩,必定更万万不会料到此中的隐秘。修墙筑屋时,李宗林始终在场,那厚实的一圈风火墙,父亲决定将残缺破损部分修补一下就利用起来,李宗林很清楚,那仅仅是为了省钱。要是有钱就好了,有钱就会将墙推倒重建,一推倒,剑就重现了,何至于连累今日?

       而且,李宗林现在一想起心就绞痛不止的是,剑在墙内,在屋里,剑本来明明早就归李家所有了,李家却一直蒙在鼓里,最后竟眼睁睁引狼入室,将其夺去。剑价值几许?吴仁海自己都承认了:价值连城。不必连城,只要半城,小半城,小小的半城,都足以让李家富丽堂皇蓬荜生辉啊。

       李宗林去了趟冶山。在这座城里生,这座城里长,长了几十年,他却从未去过那里。

       山上住有人家,都是碎木板潦草搭起来的低矮破房。沿着青苔丛生的石阶上行时,李宗林一直低头细看,看上面是否还残留一点两千多年前那座小小冶城的遗迹。没有,都没有。他其实也不指望有,他不是为了找遗迹来的。向人打听欧冶池在哪儿?摇头,还是摇头。那么这一带哪里有池呢?听的人想了想,手往山的东面一指,说,下了山,那边。

       李宗林很快找到了那口池。池很大,方圆该有五六亩。池旁有亭,亭上挂有牌子,上书:欧池亭;建有楼阁,曰:剑池院;还立有石碑,碑题:欧冶子铸剑古迹……来之前其实隐隐指望此地不存,却原来所说不虚。失剑现在竟然已经比儿子婚姻骗局更令李宗林欲罢不能,这是他自己都没有想到的。一把古剑,越王勾践的剑,欧冶子铸造的剑,它现在直刺过来,把他捅得皮开肉绽。

       腿有点软,走不动了,旁边有一方石凳,李宗林颓然坐下。池就在前面,他俯着,将上半身全部架在双膝上往下看,一直看,眼睛一动不动。天完全黑透了,才起身。回到状元巷,家门外站着几个佣人,都焦急地引颈眺望,看到他出现,呼叫了起来。他背起手,正要跨入大门,管家碎步小跑,贴近他耳旁,悄声说,少奶奶回来了。

       李宗林一下子站住了,扭过头,大声问,谁?你说谁?

       管家说,少奶奶。

       哪个……李宗林把余下的问话咽下了,他听到自己胸内猛地咣当了一声。他将脸慢慢转直,眼有点虚,看不清什么,立在门头房里的杉木屏风也将院落严严挡住,但里头的声响却脆亮地传出,或高或低,或浓或淡。听不清在说什么,李宗林也没急于听,他侧过耳,保持着一种聆听的姿势,很久后才深吸一口气,继续往里走。

       果然是吴子琛。除了她,还多了三个人,一个是中年妇女,一个是七八岁小儿,另一个是老年男人,瘦削、长胡,手指尖细,小眼闪烁不定。吴子琛说,这是我师母杜远方和她儿子,这一位是师母的父亲,杜老爷。

       师母?师母之子?师母之父?李宗林没有把自己的疑惑问出,他冲客人点点头,反身去书房时,一招手,把百沛给叫上了。

       怎么回事?他问百沛。

       早上还是病体沉疴的百沛,眨眼间已经活蹦乱跳,咧着嘴,喜色从每道牙缝间外喷。爹,子琛回来了。

       李宗林打断他,我知道她回来了。为什么回来?

       百沛摇头,我没问,回来就好。我真怕她……一去不回。

       剑呢?

       百沛还是摇头,他说,一会儿我问问。

       李宗林捧起烟筒,点上火,嘴一吸,烟筒水仓里咕噜咕噜声就跟着响起,像夜深时郊外田地里的蛙叫。李宗林觉得那声音正顺着他的指头,漫上胳膊,漫入胸腔。胸腔里刚才冒起的一堆杂乱已经渐渐息下,接下去,得把丝丝缕缕的头绪找出。几十年的生活告诉他,太轻易得到的东西都是不可靠的,吴子琛的下嫁已经是摆在眼前的一个例证,她突然回来,是不是另一个例证?得好好问一问了,脸撕得再破又何妨?愚弄该到此结束了。你问?李宗林眼角往上抬起,看着儿子。百沛说,嗯,我一会儿就问。李宗林扬扬手,他的意思是你能问出什么来?你在她面前犹如老鼠之于猫,你问不如我自己问,但话他并没说出口,因为刚张了嘴,他就看到门被轻轻推开了,外面站着素衣素脸的吴子琛。

       吴子琛进来,右手上垂着一样东西。灯昏暗,而吴子琛的身影恰巧将她右半侧的身子挡住。李宗林一激灵,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剑!是剑吗?

       吴子琛走近来,将垂在右手的东西双手托住,搁到李宗林前面的茶几上。确实是剑!长一尺余,宽也仅两三指,剑身不是平滑的,上面饰有菱形花纹,花纹很工整,许多棱角却已经模糊,厚厚的绿色锈层覆盖其上。李宗林夹紧腿站起身,伸出手,慢慢伸,最后却没有落下。他的手悬在剑上方,身子则躬在手的上方。从剑到手到身子,像三节渐渐变大变粗的台阶。

       你们必定骂我了。吴子琛说,她的眼睛亮亮的,闪来闪去,倒有种欢天喜地的感觉。这是藏在墙里的剑,我把它取走了,现在又还回来了。

       百沛问,人呢?人救下了吗?

       吴子琛眉毛一挑,轻笑一下,她看着李百沛,说,没有。

       为什么?

       因为,吴子琛往剑那儿努努嘴,因为它不是真的。

       李宗林霍地直起身子,你说那是假的?

       吴子琛点头,缓缓地说,事已至此就没什么可瞒的了。日本人刀枪林立,整个华北之大,已经安放不得一张平静的书桌了。只能等死吗?政府愿等,我们却不愿。所以请愿,请愿不成再游行,没其他企图,只是呼吁国人一起抵抗外敌,呼吁政府不要听从日本人的要求成立冀察政务委员会。这有错吗?没有!可是老师还是被抓了。被抓的人本来是我,就在新华门前,军警冲过来,棍棒、大刀、水龙头喷射,乱成一片。那天北平真冷啊,水冲射到身上,马上结成了冰,跑起来衣服嘎嘎响。我已经被他们扭住了,老师冲过来,拼死救下我,自己却被抓,关进牢里。被抓的人陆续都放出来了,老师却没有,那个牢里的典狱长给他安了莫须有的罪名,说他是在逃犯,十年前杀过人。杀人要偿命,他们的用意不为别的,仅仅因为一把剑,相传是勾践的剑。那典狱长知道剑在福州,知道我家是福州的大户,能弄到剑。明知是人家设的机关,为了老师的性命,我也只能屈从。我对师母立誓,不救出老师决不出嫁,就是嫁了也死守贞操。无论男人女人,一言既出,就得掷地有声。所以,你们骂吧,骂过之后,请将剑收起。它是假的,很假,只是我没看出来,你们也未必能看得出。但那典狱长嗜剑如命,只一眼,就差点将其甩出门外。

       顿一下,吴子琛又说,假剑是换不回一条命的,真换了,师母就不会日日往崩溃边缘滑去。要过年了,他们孤儿寡母留在冰凉的北平,我真的放心不下啊,所以带来福州。

       她说,我说明白了吗?她把头仰起,看着天花板,所以那话不像问李宗林,也不像问百沛,而是问藏于瓦木间的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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