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风火墙

发布: 2010-9-02 17:39 | 作者: 林那北



       2

       百沛是在状元巷二十九号房子里拜的天地,婚礼不算太排场,但也绝不寒酸,十九桌酒席,近两百位来宾,从米家酒行订的陈年老黄酒足足搬来二十六坛,醉倒一片人。李宗林差点也醉了。他的量本来深不见底,无奈一轮轮敬了张三敬李四,主动敬过了,人家又反过来敬他。老酒滔滔下肚后,与参差不齐的情绪搅到一起,就渐渐有点失控了。好在他心里还明白,发现自己脚踩下去不实在,开始飘了,就寻机遁去,关进一间小偏厦。屋里没有窗,没有天花板,很少有人进出,白昼也黑得近似黄昏。李宗林眼直直瞪着黝黯的墙,墙是杉木板的,隐约的木纹水波一样晃动,不时就有父亲依浩的脸浮在上面。是福是祸呢?李宗林问。依浩张张嘴,捋捋胡子,不等答出,又一下子不见了。

       状元巷二十九号房子是在父亲依浩手中买下的。那时丝厂、绸缎厂都办起来,渐渐运转开来,日子就有了起色,三餐不用愁,衣被也足以挡寒抗冻,还缺什么呢?缺一座堂堂皇皇的宅第。田或者屋,都是一辈子挂在心头上的结,没有它们,日子哪里能踏实往下过?

       依浩干瘦黝黑,背也隆起。有了妻后,依浩还有了两房妾,妻妾子宫都吞吐有力,一个接一个往外吐,但在李宗林之前,生下来的却全是女的。李宗林出生时,已经四十一岁的依浩总算长长吁了口气,接下去,李宗林的大弟李宗汉、二弟李宗启也相继到来。三个儿子齐刷刷摆在眼前,并且一天天往上长,依浩终于有了必须买房的另一个迫切理由。那段时间,很多人看到瘦削干瘪的依浩出东街串西巷。几个月后,依浩终于选定一处房,状元巷二十九号,一座老房子,大约明末修建的,都荒废了,所有的木构件——隔扇、窗棂、斗拱、挂落等都摇摇欲坠,但整座房的规模却还在,三进三开,面阔五间,基座坚固,柱础完整,廊榭齐全,厚厚的马鞍形风火墙团团一围,围出近两千平方米的大宅院。

       依浩关上门,在里头敲敲打打重新修缮了几个月。等到再打开门,已经屋是屋,楼是楼,天井是天井,厅堂是厅堂了。一座看上去行将溃散的房子,又被依浩整治得有模有样,牌堵气派,门窗剔透,连墙头和翘角的泥塑都重新制好,并且精致彩绘,色泽明艳。那天依浩站在门口向来道贺的人作揖回礼,脸上不见得意,倒更添了几分恭谦,仿佛身后有这样一座房,他是有负于大家,是占了别人的便宜。

       状元巷因宋代时出过一个状元而得名,状元姓陈,传说此人中过状元后便扶摇直上了,进出朝廷犹如出入自家后院。许多官宦、商贾、儒生好生羡慕,认准状元祖居地风水顶级,于是接踵而来,来此落户安家,指望能沾点仙气文才,渐渐地一条巷鸿儒世贾高官的府第就此起彼伏了。也不乏几代下来早已衰败了的,但毕竟是世家,虽死未僵,一个个脸上还是布着不屑。居高临下这种感觉原来也是可以遗传的,它潜于骨子里头,血液之中,并不是说没就没的。反过来,更不是说有也就能有的。踏进家门前来探看的邻里中,有数个囊中早已空荡,唯余一副唬人的骨架而已。依浩当然心知肚明,却仍是诚惶诚恐,俯身请让,哈腰恭迎。当然别人也是看得出来的,依浩模样再恭谦,这一刻也挡不住每一个毛孔往外吱吱散发喜气。

       新石铺地,新木搭梁,连天井旁的披榭环廊都重新搭起,唯有那一圈敦实的马鞍形风火墙仍原样不动,仅小修小补后再在外面抹上一层白石灰,就簇新得悦眼。依浩走到墙边,用手轻轻拍拍,墙发出低沉短促的声响。有人伸直胳膊比画,墙的厚度竟快把一条胳膊的长度占去了。依浩这时哈腰笑笑,他说,我看过了,是用灌了糯米汤的三合土筑成的,结实,都两三百年过去了,还是结实。

       有人插话说,光结实有什么用?墙还在,可修墙的人家却早败了。

       依浩马上点头称是。他说,我家离真正兴起还远着哩,就怕眨眼又败了。说到这里他又拱手向客人作揖。他儿子也跟在人群里,所以,也可以理解为他这个揖是对包括儿子在内的所有人作的。

       那时李宗林和大弟李宗汉、二弟李宗启都齐齐站在人群里,虽非一母所生,兄弟三人却是彼此无间的。宗汉心思复杂些,但也并非锋芒毕露;宗启性情阴郁些,谈吐却也能从容雅致。跟两个弟弟相比,李宗林很清楚自己在很多方面都处于下风,他仅上了几年私塾,就早早罢了学,跟着父亲跑前跑后打个下手。而大弟二弟,虽也不慕科举,分别考入马尾船政学堂驾驶班和公立工业中等工业学堂预科班,但他们心劲都甚于自己,能力也不可同日而语。父亲依浩那一串揖作下来时,李宗林也清楚父亲的殷殷之意,他却并没有将它跟自己联系起来。别的人家中,若是兄弟众多,总免不了要为谁可以把父辈家业承接过来打得头破血流,李家却没有,至少李宗林没有过这个打算。家业有一个人费力去承接就行了,而父亲有三个儿子,那两个门柱般顶在那儿,李宗林就慵懒地袖起了手。没想到宣统元年初,大弟宗汉从船政学堂刚一毕业,就失踪了,或说随人去了南洋,或说随船去了英法,总之音信全无。再过六年多,就在参政院推戴袁世凯为“中华帝国大皇帝”的那一天,一向中规中矩的二弟李宗启居然跟人打上一架,不是一般的打,而是对方躺倒在地,几乎不治。被打的人是台江下杭路荣记大糖行的少爷,一场官司逼到眼前,宗启二话不说,从打人现场一溜烟就跑了,一去不回。这样,家里就仅剩下李宗林了,作为长子,他哪里还能找得到半句推辞之言?

       刚搬进状元巷二十九号时,依浩的身架子虽干瘦,却是结实的,终年与药无缘。宗汉走时,他大病一场,宗启惹事时,他又病一场。后面那场病倒不是因为宗启突然不见引起的,宗启打了人,到外头避避风头是聪明的做法。但人走了,账得理,人家残肢断臂一身鲜血往这边抬来,还有钱有势作背景,依浩无论怎么心疼钱,都只得迅速将腰包酣畅解开老实奉送出去,这一送,多年的辛苦积攒,几近完全断送。依浩就是为此病倒的,一病不起,熬到民国九年,终于撒手西去。

       推算起来,宗启打人事件,应该是这个家由渐兴变渐败的转折点。他为什么打人?李宗林后来去询问了,说是为了朱子坊高家那个白净的爱穿青藕色绣裙的姑娘。朱子坊与状元巷不过隔两条路,宗启来来去去,总不免从朱子坊穿过。某一日,就跟那个穿青藕色绣裙的高家姑娘打上照面了,就搭上话了,就喜欢上了。据说高家姑娘琴棋书画都有爱好,正上着福州女子师范学校,对宗启也有几分意思,眉目已经开始传情了。不料荣记大糖行的少爷横插进来,上门提亲、送来聘礼,被拒一次再一次,第三次,没拒成,高家姑娘最终拗不过父母。之前宗启可能并没有打架的准备,暗自横眉冷泪悲恸了一场,过后仍是怯怯地将伤心按下。那日他独自去聚春园狂饮,微醉间瞥见了荣记糖行少爷,那少爷不是一个人,身边还有一女子,那女子浓妆艳抹莺声燕语,眉宇间都是风尘。分明已经与高家姑娘订下亲事,转身怎么还要到烟花柳巷间轻薄?宗启一拍桌子,上前就与之生了口角,就动起了手。之前他从未打过人,一拳出去,想不到竟有着那么凶残的猛力……

       无非为了区区一个女子,何至于如此呢?这是李宗林怨恨交加之处,也无从谅解。他比大弟宗汉大四岁,比二弟宗启大十岁,早早就娶妻生子。娶了两次,第一个是百沛的母亲,乡下来的女子,长得粗枝大叶,面庞方正。亲事是依浩做主揽下的,进了门,孩子一个接一个往下生,却都是女的。待终于生出一个儿子百沛,女人气数一下子也就尽了,一场风寒,竟然丧命。她死去之前,妾已经进门了,叫丁淑云,是个泉州女子,其长相也是类似的。按依浩的说法,娶妻不过娶来传宗接代,所以,对方门第不重要,重要的是看她是否勤劳贤淑。总之都是父亲做的主,父亲说了算。异性的是非长短,李宗林根本还来不及在肚子里打过转,身边就已经有两个女人了。现在,第一个女人生下的儿子李百沛又在状元巷二十九号办酒宴迎娶新娘了,这个新娘却不是他做的主,不是他挑的媳。一杯杯酒端到他跟前,要跟他碰杯,要让他一饮而尽。他碰了,饮了,尽了,心里却仍是七上八下的。儿子这场突如其来的姻缘,怎么说都过于蹊跷了啊。


发表评论

seccode

最新更新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