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菊光着身子站在他的面前，那群萤火虫也跑过来了。它们不用他捉，都自动地粘在他的肩膀上、头发上、衣服上，它们在他的身边跳起舞来了，翅膀振动的风声让他全身凉爽了起来，有了这么多萤火虫儿做伴，他什么也不必害怕了，就是有人往他脸上扔狗屎，这也是罪有应得，这也是偿还。他伸开双臂，抱住小菊，还抱住了小菊身边的娃娃，他对小菊说，我们不跑了！我什么也不怕了，我会对警察说是我杀了铁子。好吧，小菊，别人把我当坏人我都不怕了！坏人就坏人，坏人也是人生一场。小菊，我们什么时候走？
他说完这话的时候发现脸上湿漉漉的，眼泪终于流出来了，是从鼻子里流出来的。哦，他以后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想流泪就流泪，因为眼泪不仅仅是从眼睛里流的，还可以从鼻子里嘴巴里流，甚至可以从心里流出来。
小菊的身体在散发着一种气味，是一种松树皮和青菜苗混在一起慢慢熬出来的气味。他的手抚摸到哪里，那气味就跟在哪里。他呻吟了一声（他被自己的呻吟声吓了一大跳），张大鼻子，想把这些气味都吞到肚子里，储存起来。小菊也没动，任他的手在自己的身上滑动。他们不跑了，就有的是时间，今晚不行，不是还有明天还有后天吗？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走到哪里去。没有了目的地，当然会是迷茫的，但更是一种从容。不知过了多久（也可能只有十来分钟，甚至更短），他们俩都听到了一种声音，梆梆梆，啵啵啵，嗵嗵嗵。
9，
有个声音在喊小菊。
小菊！小菊！小菊听出那是陈麻木的声音。陈麻木不停地敲门，不停地喊小菊，他似乎不找到小菊绝不罢休。他还骗小菊。他说，我是来还钥匙的，小菊！你昨天坐我的车把钥匙忘在我车上了。
小菊没理他。小菊要一只光不要吭声，别管他，他敲一会儿就会走的。
陈麻木不走，他又敲，并且说，小菊，你再不出来，我就开门进来了，我有钥匙的。
小菊只好穿了衣服，出去了，她也拿不准是不是有钥匙落在麻木车上了，她左左右右地找钥匙都没找到。小菊一出去，反手把门扯上了，对陈麻木说，你回去吧，铁子今天生病了。
你的钥匙我放在家里了，跟我到家里拿吧。我老婆上夜班。
不，我不去。
好吧，不勉强你。明天去拿。那你让我进去，说说话，看看铁子。
算了，还是我跟你拿钥匙吧。
突突突地一阵摩托车的响声，小菊跟陈麻木走了。他抓起桌子上的一串钥匙，连忙赶出门外，只看到摩托车的影子。他们往长江堤坝上去了，他们一穿过学院的生活区，连影子都不见了。陈麻木的摩托车跑得比小轿车还快。
他一定要找到他们，把小菊带回来！他不想再看到小菊这样了。小菊不是原来的小菊了，他也不是原来的他了。他要保护她，就像她的哥哥一样。啊，不，要像她的兄弟一样。小菊可能比他大，是姐姐吧？她跟铁子都过了快两年吧。但她是纯洁的小菊，哪怕她跟了一万个男人，她也是纯洁的。
天已经是深蓝色的了，黑到极致的那种。没有月亮。小摊小贩们都忙着摆摊子，拉电线架灯。油锅蒸笼都烧了起来，香味四处招摇。卖光盘的也把音响也开了，天崩地裂般的吼声像箭一样飙出去好远。他记得刚来食堂上班时这里都是黑漆漆的，路过的时候都得前后右左地乱瞄，怕遇到杀人打劫的。
穿过学院的新生活区，就到了长江的内堤上，再穿过一里的洼地，就到了长江的外堤，就能看到长江和轮船了。一想到长江和轮船，他就想起了昨晚的事，他的脸上一阵刺痛。事情变得多么遥远呀，仅仅只有一天的功夫，就好像前辈子发生的事。铁子，他怎么样了？江水会卷起他吗？江猪（中华鲟）会吃他吗？他知道小菊恨过他吗？他爱小菊吗？他肯定是爱小菊的，要不然，就不会偷偷攒那么多钱为她买金耳环了。他是那么一个不在乎钱的一个人，攒钱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呀！
他在堤上走过来又走过去，背心的汗水已经让新毛衣有点紧巴巴的了。堤上的草地上已经坐了许多人，还有一些人正陆续地来来往往，学生们把这里当成了他们的公园。东一坨西一坨的，有吃瓜子的，打闹的，谈恋爱的，听MP3或者MP4的，还有一些看痴眼的。原来没事的时候，他常常来这儿看痴眼，他在这里巡睃，似乎在找人，一旦发生了感兴趣的事和人，他就会盯上去，久久地，连一点风吹草动都不放过。夜晚，会遮盖他的狗眼，让人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他看谁，谁也不知道，谁也不会在意。
每一个像小菊的影子他都会去瞄，但没有小菊。小菊不在这儿。这儿几乎都是学生们的天下，青春的、肆无忌惮的、光明磊落的天下。他向远处的林子里走去。陈麻木把小菊带到哪儿去了？小菊还会跟他打皮绊吗？她还会哼哼吗？她还会喊那些不要脸的话吗？如果小菊跟他，她会喊那些吗？会的，小菊一定会的。今天下午，他是有机会让小菊喊这些的，晚上，更是有机会的。小菊一定会喊他小光哥哥的。小菊已经给了机会的，把衣服都脱光了，但他没有做出来，他做不出来！不，他做得更多！因为他储存了那些味道，不过，现在再想想那些气味，却觉得那味道是与身俱来的，来自自身的骨子里，慢慢熬出来的，就像人们熬出的猪骨头汤。现在，那些味道消失了，他只要一找到小菊，一定要找到这种味道，一定要让小菊叫出来，小菊叫这些，一定很快活！因为，他想想都很快活，所以，那一定很快活。他要给小菊快活。他要让小菊快活一次，他再去当坏人。
堤边的林子很多，最多是意杨林，隔三岔五的也会有一片松树林。意杨林子是是藏不住人的，它们是意大利移民过来的，就像那些外国佬的人种一样，直直的，高高的，飞扬跋扈，没有一点隐蔽和防范的样子。而松树林就不同了，即使在白天，松树林里也是绿荫荫的。松树林子里的土都被人们的屁股坐成光光遛遛了，中间的土坎里还扔了一些手纸卫生巾矿泉水瓶子什么的，还有一些他不认是的东西。现在，他就发现松树林里有人，还不是一对两对的人。因为他看到里面有些白颜色在里面藏着。他断定，这些颜色肯定是人的衣服的颜色。晚上，只要能看清颜色的东西几乎都白的，只是白与白不同，有的白是亮的，有的白是暗的。
等他走到林子的最边上时，他就看了陈麻木的摩托车。陈麻木把车放在林子边的一堆枯柴边（那可能是护林工人割下来的），不借着从城市里传过来的灯光，是发现不了的。他站在摩托车边，张大耳朵听着。他先是听到一些轻微的悉悉簌簌，像风吹动茅草的声音。不一会，声音就大了起来，那是小菊的声音。小菊说，陈麻木，你跟我住手！你再不住手，我就喊了。
陈麻木说，小点声，又不是第一次。
不是第一次也不行！
只有一天的功夫，你怎么变了一个人？
小菊不吭声。
我们可以带你逃走，小菊！离开那个小屁矮人。
不，我不跟你逃！
小菊，我求求你！跟了你，我就再也看不得家里的臭婆娘了。看见了，我就想揍她！
这我管不了。
要出人命的，小菊！
我说了，我管不了！
小菊，你还记得你喊得那些话吗？
不记得了。
小菊，再给我一次！只要这一次。我可以给你钱！
我不要你那几个零碎钱。
他听见卟嗵声，陈麻木下跪了，就像他杀了冉铁跟小菊下跪一样？
小菊的声音大了起来，小菊喊，不不不！
脚步声响了，乓乓乒乒的。他听得出那是小菊的脚步声。小菊人矮，总喜欢穿高跟鞋，只要一走路，鞋跟上就能敲出金属的声音。马上，脚步声没有了，小菊唔唔唔的，还夹杂着噼里哗啦的树枝断裂的声音。他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汗水在一瞬间都干了，结成了块状。他冲进了树林，看到了陈麻木和小菊影子绞在一起，推推攘攘，小菊的手伸得高高的，要抓陈麻木的脸。小菊够不着。陈麻木用一只手捏住了小菊的两只手，另一只脱小菊的裤子，小菊的裤子一扯就下来了。小菊穿得是那种紧身的健美裤，没有皮带，也没有搭扣，裤子只用了橡皮筋固定，容易穿，也容易脱。
陈麻木把小菊的裤子扔在一边，开始解自己的皮带。小菊的腿在他的身上乱踢乱打，但一点作用也没有。陈麻木又高又壮，小菊又小又矮。
他冲上去了。什么也没来得想。他第一次觉得身子又准确又迅猛，就像干一件很英雄很壮举的事。他上去抱住了陈麻木的一个肩膀，冲小菊说，小菊你快跑吧！
陈麻木回过头，看了一眼竹杆一样瘦的他，说，这个小卵子你管什么闲事？然后，他就放下了小菊，赏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他只好回了陈麻木一拳。他们终于打起来了，这是他第一次打架，一点经验也没有，他很快就被陈麻木摔在地上了，再后来，他就记不全了。他只感觉有人掐他的脖子，掐了一会，就挖他的眼睛。他前后左右地摆着头，他还拼命地攥着什么，他没有松手，他提醒自己：绝不松手！他蒙蒙胧胧地知道，一旦松手，这辈子就再也没机会了，那种让别人正眼看他，让自己的头颅昂得高高地走路的机会。有个东西跑进了他的假眼，他无法摆动了，他不再挣扎了，他没力气了，他觉得这是一种归宿，就像十几年前老爹把炸药射进了他的眼眶一样，那是被什么东西指引来的，是没法躲避的。一阵剧痛过来，金色的光芒闪过。现在，这种光芒又出现了，金光闪烁过后，他就什么也不记得了。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有人抬起了他，他才断断续续地有了记忆。他记忆中有许许多多的灯光，白色的，红色的，黑色的，蓝色的，紫色的，还有那介于紫白兰色中间的颜色，像娃娃的脸。他飘浮在灯海里，眼睛里痒痒的，麻麻的，辣辣的，各种颜色的东西从里面流了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