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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彩缤纷

发布: 2015-8-27 19:23 | 作者: 王小木



        小菊说,一只光,你不愿意看我吗?
        叫我小光!
        小光!
        嗯。
        如果你没有弄坏眼睛,你就是个英俊的小伙子。
        听小菊这么一说,他的脑子里就嗡得一声,好像飞来了无数只蚊子,五颜六色的蚊子,在他的面前织起了一条五彩缤纷的花带,一会儿成鸟状,一会儿成莲花的形状,一会儿成一张姑娘的笑脸。他的身子里开始火烧火燎了起来,他甚至看到了蓝色的火苗,从内到外,滋滋滋地伸着无穷多的舌头,他的衣服也即将要化为灰烬了,他已经不需要衣服了。光着身子多么好呵!奔跑在田野里、山岗上、白雪中,跟秋天的大雁一样一起飞向温暖的地方。啊,脚开始变软了,变白了,有了羽毛,白色的羽毛,羽毛振动了起来。啊,绿色的山岭,蓝色的湖泊,他还要看到花的海洋……。花的海洋?黄色的?他看到一团巨大的黄色向他滚来,这是什么?从来没见过,花球?人头?手雷?它们会爆炸吗?他吓坏了,一切突然间什么都消散了。
        板凳一歪,他滚落在地上。
        小菊扭着腰,走到他的面前,见他吓得摔在地上,便哈哈笑了起来,笑完了,把他扯了起来,说,你真是个龟儿子呵!好了,不再逗你了。你饿了吗?我们做饭吃吧。
        小菊在角角落落里找了两个土豆、一把枯黄的蒜苗和三个鸡蛋出来,把电饭锅从包裹里取了出来。她吩咐一只光陶米做饭,她做菜。不一会,菜都做好了,一盘干炒土豆丝,一盘鸡蛋炒蒜苗。青的青,黄的黄,很好看。他再一次觉得小菊是个能干人。这时,饭也冒出了香味。屋子里热气腾腾的。他想哪一天有机会,他一定要做饭给小菊吃。他把大师傅的手艺都学得差不多了,粤菜川菜,包括上海菜都知道一些,做几个菜还是小菜一碟的。
        吃完了饭,他们俩都从窗口里往外瞧太阳,太阳还有一树多高,离天黑还远着呢。他们都叹了口气,小菊说,日子太长了。他说,有时候又很短。小菊说,管它长短,没什么意思。他跟屁虫般地说,是的,是没意思。
        两个人又回到床铺边。小菊问他,我们干什么呢?小菊没等他回答,又说,我们睡一觉吧。
        他再一次惊惶失措了起来,他有点了晕了,又快摔倒了。这次可不能倒了,后面是堆得像山一样高的废旧电器,摔倒了就不是好玩的,有可能被埋进去。
        小菊不管他,把蚊帐整理好,从行李里抽出了一张花床单,铺上,脸朝里躺下,空出一大半床出来,说,一只光你也躺躺吧。
        他都一天一夜没合眼了,惊心动魄的,他真的想睡上一觉,让自己的身子软起来。他走到床边,小菊好像睡着了,连呼吸声都停止了似的。她睡得可真快,她的呼吸可真轻呵!她不打鼾吗?房东老太太都打鼾的。她跟老太太肯定是不同的。他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傻想了一会儿,也躺了下来。
        一躺下,他的鼻子就开始痒了起来。他闻到了一种味道,一种又熟悉又陌生的味道,一种肉香和汗气的混合体。这是蚊帐、床单、枕头、褥子散发出来的,开始,这种味道只是停留在鼻子周围,随即,就像蚂蟥一样趴在他的喉咙里,有向更深处蠕动的势头,他有点害怕了,更深处是什么呀?那是心脏,肺,脾,还有胃和肠子,如果到了这里,那我还怎么活呵?全身都是他们的味道了,那就变成了他们了。他翻了一个身,他想抖掉这种味道。等他呼上一口气的时候,天呀,那味道更浓了!味道被分解了,像孙悟空会变一样,变成了七十二种,不,变成了无数种味道,像箭一样在他的身体里血管里乱蹦乱窜了起来。他要呻吟了!他就要喊出声了!他怕控制不了自己,只好重重地又翻一个身,床跟着吱呀了一声。
        小菊说,睡不着?
        他嗯了一声,并且大声地咳了几声。他的喉咙还是干干的,那东西还趴在里面,像狡猾的鳄鱼那样默默地隐藏在绿荫荫的角落里。
        我们聊聊吧。
        好!
        聊聊我吧。
        好!
        你知道我是怎么来的吗?
        是冉铁他们家化钱买来的。
        你知道他们化了多少钱吗?
        不知道。
        六千。
        哦!很贵的。他咳了一下。
        嗯,是挺贵的。在这之前,我已经被买了三次了,这是最贵的一次。
        他不再咳了,他想把那东西吞到肚子里去,他蠕动喉头。
        你说我值那个价吧?
        值!
        我们那里有个媒人,是专门做这个生意。她的生意还真好。我们那里是深山老林,每个女孩子都想奔出大山,三百块钱都有可能买个黄花大闺女。我家里更是穷得厉害。爹妈都有病,都是快死了的病,男怕穿靴,女怕戴帽,我爹脚肿,我妈头肿,镇上的医生说出了一年半载的,两个人都得走。两个哥哥都快四十了,还没娶到媳妇。如果我能多换点钱回家,爹妈还可以多活几天,哥哥们有可能说个把媳妇。那个媒人对我还算好的,每次跟我介绍的都是平原上的人,价格也挺高。说人都好好的,都是全场人,一手交钱,一手交人,保证不会错。可一见面,不是缺胳膊缺腿的,就是缺鼻子缺眼的。那媒人还偷偷地暗示我,可以乘人不备,逃走。逃走后,再找第二家。第一次,我就以送客人的名义成功地逃走了。第二次我借口上厕所逃走了。第三次,我就再也逃不走了。事不过三,我碰上了冉铁。冉铁家里的人用绳子把我锁住了,锁在冉铁的床上,亲眼看着冉铁脱我的裤子,脱我的上衣,亲眼看着冉铁把我的下身弄出了血,他们才放心地离开。他们中间,有一个就是陈麻木……。
        小菊突然不说话了。屋子里静了下来,窗户外已经有了一团苹果般的氤红,晚霞终于爬出来了。他喉咙里的那团味道不知不觉中也跑掉了,跑得无踪无影了,兴许是吓跑的。他觉得人世间的事情有时候很吓人,连自己都会被自己吓倒。他又开始手足无措手脚发凉了。他认为自己很没有用,见不得世面。胆颤心惊的时候手脚发凉,心如火烧的时候手脚发凉,手足无措的时候手脚也发凉,他强迫自己定下神来,让手脚重新热起来,关键时刻,他要表现的像个男人。人都杀了,这算什么?他闭了一会眼睛,然后转过身子,面对着小菊,问,你的身子还疼吗,小菊?
        是的。还疼,很疼!后来,陈麻木来找我了,李麻木也来了,还有,那个拖煤的菜老头也来找我。这些男人的鼻子可真灵,没有哪个告诉他们,他们就能闻出女人的腥味。
        你可以不跟他们。
        不,我要跟他们!我需要他们!我可以坐他们的摩托不要钱,我还可以让菜老头送煤给我烧,我是有用的。我是有价格的。我还要攒点钱,寄回老家去。
        停顿了很久。小菊又问,小光,你说,我是不是很坏的女人?
        我……。
        你不用说了,我很坏!
        小菊,要我摸摸那地方吧?
        我是一个坏女人!
        我也是个坏男人。
        不,你是好男人!
        为什么?
        你从来不跟我睡觉。
        不睡觉就是好男人么?
        兴许是吧。
        我们现在睡了。
        我们不算睡觉。
        怎么才算睡?
        身子与身子,联在一起,心与心,贴在一块,才算的。
        如果计算,那得多么钱?
        她把身子转来了来,看着他,说,不要钱。我们不算这个。
        
        8,
        
        黑葡萄终于离他那么近了,成熟,发亮。似乎他一伸手就能自动滚落下来,似乎这天生就是属于他的,是他栽种剪枝培育的,是用他的水浇灌成的。屋子里慢慢地暗了下来,那些堆得老高老高地废旧家电在变成一些凹凸不平的影子,藏在里面的蚊子也趁机跑了出来,看到哪里有味道,它们就追逐到哪里。他俩都没有动,蚊子的追逐也没让他们动一下。他们都有点害怕。小菊突然叫了一声,跳下床,从包袱里翻出一个枕头,扯断了缝口线,从里面掏出一个塑料袋,塑料袋里全部都装着钱,有十元的,二十的,还有五十的。小菊说,这是我这些年私下攒的钱,都是陈麻木、李麻木和拖煤的老头给的。
        他伸出手,本想接过来,替她数一数的(他猜测小菊肯定是想拿出来数数钱的),但他却扶住了小菊的肩膀,因为她的肩膀就在他的手边,他的手稍稍一动,就搁在上面了,很自然,也不费劲。小菊的肩膀圆圆乎乎的,但又湿湿润润的,就像包了层棉花的鹅卵石,鹅卵石深藏大山里面的深涧里,终日被浓雾锁住,使人看不清它的真面目,而它们的眼睛也被浓雾锁住了。他觉得它们一定是有眼睛的(任何东西都会有眼睛的),没有睫毛(和他一样有残疾),一有风动草动,它们就会闭上眼睛,让人识不出它们的真布目。它们不仅有眼睛,它们还纯净如新五彩斑斓地很好看。他加了一把力,想捏醒它们,让它们从浓雾中暴露出来,重新使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看自己。小菊叫了一声,推开了他的手,说,你想捏死我呀?
        小菊向外走去,对他说,我得把这些钱交给铁子的爹妈。
        为什么?
        我们一走,他们什么都没有了,我得给他们留些钱。
        他还没反应出来,小菊就跑出去了,而他也赶紧过去把门牢牢地插上了铁栓子。只一小会,小菊又跑回来了,他慌忙地又过去跟她开了门。小菊说,他们在后面院子里吃饭,我把袋子挂在他们的门上了。
        朦朦胧胧的光线中,他还能看到小菊额头上的针尖大小的汗珠。小菊喘着粗气,这些汗珠就变成了一条细线向下淌。他什么也没想就替小菊擦掉了这些细线。当他把手放在小菊的脸上时,觉得自己的手掌是宽大有力的,他的手比小菊的脸都宽好多,几乎能覆盖它。仅凭这一点证实,他是能保护小菊的,他不想让小菊再受委屈了!小菊没有让他把手收回去,反而捉住了他的手,把它放在自己的腰上,然后把脸靠在他的胸前,喃喃地说,这样子,很舒服!
        是很舒服。但他没说出声。他什么也没敢说,他怕一出声,这些就会飞掉。这些是不能飞掉的,它们飞掉了,自己就飞不了了。他感到自己即将飞起来了。身子变得越来越轻了,脚似乎装了两只风火轮子,他仿佛听见了呼呼作响的声音。他闭上了眼睛,紧紧地搂住了小菊,他只有带上小菊,只有和她一起飞掉,这种飞才会有意义。
        窗外有个苍老而又有点嘶哑的声音在喊小菊和铁子,已经喊了好几声了,他们才听到。小菊说,糟了,是婆婆!
        小菊的婆婆说,铁子,小菊,你们都睡了吧?铁子,你放在我们那里的东西,我们还是还你吧,你送小菊的耳环,你还是亲自交给她吧。你们好好过,过些时,再生个娃娃,管他是个什么,我们都替你们养,好啵?东西我放在窗台上,你们睡吧!
        拖拖踏踏的脚步声远去了。他们都喘了一口气,汗水都把前胸湿透了。小菊出去把窗台的东西抱了进来,是一个布娃娃,粉红色的,还戴着帽子,帽子上安了许多五颜六色的珠子,珠子垂在娃娃的脸上和头发上。娃娃的手还拿着一个红布包,包里有一对金耳环。
        小菊解开了布包,掏出里面的耳环,放在嘴里咬了咬,她说,是金的。这个铁子,他哪儿来的钱呀?
        说完这话,小菊抱着娃娃,坐在床沿上,不再吭声了。过了一会,小菊开始摇着怀里的娃娃,边摇边说,铁子的妈妈不知道她儿子已经死了!
        是的,她不知道。
        她应该知道的。
        是的。她应该知道。
        你说,他喜欢我吗?
        他喜欢你!
        我问你,如果他不是矮子,他就会把这些东西亲手送给我,是吧?
        是的。
        如果他不是矮子,陈麻木睡了他老婆,他一定会去拼命的,是吧?
        是的。
        一只光!
        嗯。
        你说,我们还要不要跑?
        他愣住了,这是一个他想也没想过的问题。他呆呆地望着小菊,突然之间发现她的周围飞满了萤火虫,五颜六色的,很是热闹。他伸出手,想触摸它们。而它们飞得很快,呼一下子过去了,眨眼的功夫都不要,像一个个神秘的隐形飞碟,一会儿出来,一会儿又消失掉。它们似乎越来越多了,颜色也越来越杂了,有些颜色他还认不出来,介于紫白兰色中间,像小菊怀里娃娃的脸色。小菊怀里的娃娃有两只大大的黑眼睛,平着抱她的时候,她的眼睛就闭上了,像睡着了一样,眼睫毛弯弯的,像月亮一样。竖着抱她的时候,她的眼睛就睁开了,还一眨一眨的,似乎能听得见她咯咯的笑声,像石头在山涧里跑动的声音。小菊在萤火虫中笑了,边笑着边脱光了身上的衣服。她说,小光,我们别跑,好吧?我把自己给你,好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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