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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彩缤纷

发布: 2015-8-27 19:23 | 作者: 王小木



        4,
        
        江风已经有点凉了。现在还不是太晚,江边还有三三两两的人在逛。有夫妻牵着狗的,有开着车到江边看风景的,更多的是学生和情侣,他们在江边闹得很凶,你追我赶的。船上的灯光和城市的灯光把这里照得光怪陆离的。他把蛇皮袋子放在地上,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他摸着蛇皮袋子,已经冰凉了。
        他想等这些人都走了再说。
        等了两个多小时,最后一对情侣才离去。如果是平时,他会盯着他们看,看很久的,背影都会被他的眼睛盯热。晚上,他的眼睛会分外地发亮,另一只眼还会发出绿阴阴地光来。但现在,他没有心思看。他在诅咒他们,让他们快一点离开这里。他感觉那是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女的穿得白衣服,男的穿得黑衣服,兴许是红衣服。他不注意看就分不清到底是红的和黑的了,他没心思注意这些。他们就在他不远处爬上大堤的。他不盯着他们看也看清了,穿白衣服的人是个男的,他又朝黑衣服的人看,还是男的。啊,天神呀,铁子呀,他们俩都是男的!他们抱在一起呆了这么长的时间,他们干什么呀?他们都是男人,他们能干什么呀?我们俩也是男的,我们也好,但我们从来没抱在一起。我们只背过对方。那天,你走不动了,我就背了,背了你走了好远,后来,你要下来背我,可你无论如何都没把我背起来。
        他的脑子里嗡嗡地响了一会,就起身到沙滩上去了。沙滩上有些塑料袋和塑料饭盒,还有几只鞋和树枝。他把这些东西都捡开了。找了一块稍稍高点的沙地挖了起来。他把手都挖出血来了,他都不知道。反正都是黑的,他哪儿看得清?
        坑终于挖好了,挖得很深很深,不会被人发现的,就是来年的水大,也冲不垮这里的,就是江猪(中华鲟)的鼻子再厉害,也不会闻出来的,也不会把你找不出,让它们吃掉的。他在坑边站了好久,他应该跟铁子说些什么才对。他该说什么呢?什么也不要说了,铁子是个聪明人,什么都会懂的。他们这种人,活着只是个拖累,对亲人的拖累。对亲人爱得越深,他们这种人就要死得越早,死了好,一死百了。兴许他早就想死了,早就该死了,他多大了?据人们说,他们这种人的寿命不会很长,也许早就到了死的年龄了,要不然,怎么一下子就死掉了?那么快,那么轻松,那么自然,自然的就像去了一趟厕所,冉铁是想让自己做个替罪羊,他想跟自己同归于尽呢。生不能同生,但死可以同死的。一想到这,他突然哭了起来,泪水多了起来,哗哗地又把沙子冲进了一些到坑里了,他赶紧不哭了,把蛇皮袋子放在坑里了,用沙填满了,还用脚踩严实了,找了几块石头堆在上面。他终于想起该说什么了。他说,铁子,你安息吧!这辈子你没落下好,你来世会好的,会有个健全身的。你不要怪我了,我就来陪你。
        他开始弯着身子捡石子。他把这些石子都装在衣服口袋里,还有些就装在裤筒里,然后找两根绳子把裤角系好,等他觉得重量差不多的时候,就开始向江中心走去。他会游泳,从小就学会了。在堰塘里,扔一根木头进去,扶着木头,卟腾卟腾。找个机会,大人把木头抽走了,呛了几口水,拼命地向堰堤上刨去,就会游泳了。
        他怕自己死不了。
        这时节的江水表面上很平静,里面却旋窝奔腾。它们像江猪的嘴一样,碰他的腿,咬他的腰,还用尾巴扫他的下身。他开始痒痒了起来。他觉得在江水里下沉是件很愉悦的事,被旋窝卷走是他最最幸福的事了。他早就应该来体验一下了,只有亲身体验了,才知道滋味,才知道目标,才知道理想。他还有多少东西没有体验啊?多着呢!他想都不能去想。如果都去体验了,他的生活会有改变的,他兴许不会怕大师傅了,也不会怕经理了。现在他就在想:他们也是人,我也是呢!只是他们比我多一个眼睛,而我却比他们多一个狗眼呢。有时候狗眼比人眼看得还清一些。比如:暗地里,狗眼就看得清,人眼就看不清。天,一半是黑暗的,还不算阴天和雨天雪天,还不算有些人把白天当成夜里过。所以,人,大多时候是看清场的,是迷糊的。瞧他们,在学校内勤处长和校长面前,比哈巴狗还听话还没架子呢。他们不迷糊吗?他们一迷糊,就比我不如呢。
        这些旋窝是多么轻呵,多么暖和呀,又是多么有力呀,像妈妈的手。至从他被爸爸打瞎了一只眼后,妈妈就很少摸他了,妈妈摸妹妹去了。但他记得被妈妈摸的感觉。一旦他烦躁不安的时候,妈妈就会摸他的,一摸,他就不烦躁了,他就会睡着了,只要一睡着,什么都过去了,烦也不烦了。醒来时,人就开始新鲜了起来,眼睛就亮得像星星一样了,他就会跑到田埂上找露珠去了,把露珠收集起来,当洗脸水用。露珠往往喜欢歇在秧苗的叶子上。露珠里面藏着凤凰的毛,藏着糖果漂亮的外衣,还藏着龙王爷的牙齿呢,五彩缤纷,让他眼花缭乱。只是它们太短暂了,太阳公公一出来,它们就跑掉了。不能想这些了,不能想妈妈了,现在不是想妈妈的时候。她老人家生了我,并不想看到我成这样。可这是没办法的事呀,由不得我做主了,我只能这样了。原谅我啊,妈妈!下辈子做了您的儿子,我一定不让爹爹把我的眼睛打瞎了。现在,水已经到了的胸襟了,就快到颈项了。它们在挤压我,可我感到挺快活的。多么羞愧呀,妈妈!从来没谁挤压过我呢。那么有力气,又那么柔和。我就要飘起来了。不,我不能飘起来!我要把头埋进去。天哟!我的下身出了什么事呀,天神爷爷?我已经看到它了。它冲破了我的裤子,在水里已经变形了,像大师傅炸得油条,也像大师傅手里的赶面杖。大师傅红案白案都会做,他多么能干呀!他总是把油条炸得又粗又长。妈妈有了他这样的儿子,一点会摸他的。
        这都怪那个婆娘!臭婆娘!只要一想到她脸上的黑葡萄,就会硬的。已经有鱼在舔它了。是鱼吗?可能是,也可能不是。舔吧!啃吧!吃吧!它们知道这里有一个盒子,一个神秘的盒子,一只浓缩了好多倍装了无数好东西的盒子。盒子里装着蜜,装着糖,装着葡萄,绿色的、黑色的、紫色的、红色的葡萄。它们啃一下,盒子里的东西就渗一点出来,再啃一下,又渗一点出来,于是,全身都有了,都长满了葡萄,它们已经流出了汁汁出来了,红的,黄的,绿的,多么好看呀!它们飞了起来,越来越多了,越来越高了,它们想淹没整个长江吗?好啊,要飞就带着我一起飞吧!带着我去找铁子吧!啊,铁子,原谅我!还得等我一会,我还想呼上一口气,想最最看看人间,然后,就向你走去,永远和你在一起。
        他把头探出了水面,这时,一道灯光就打在他的脸上了,紧接着一个声音在喊,喂……,谁?谁?寻死的?上来上来!快上来!
        他睁不开眼睛了,但那道光老是不离开他,老在打在他的脸上。他用手把灯光遮了一点,勉强看到堤坝上站着几个人影,还有两个人下堤了,向他走了过来。他听见哗哗的水声了,两人已经下水了,向他走了过来。
        
        5,
        
        他们是校园巡逻队的人。每个晚上,校园周围都会发生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有些事公安局是能管的,更多的事,是公安局管不了的事,想管也管不了的事。比如:正在进行的自杀,正在进行的诅咒,正在进行的交易,正在进行的梦游等等。巡逻队就产生了,他们一旦发现可疑,就会对对方提出询问。特别是长江沿线,他们总是分外注意,挽救了多少人,他们都记不清了。总之,他们是群很爱管闲事的人。
        他们把他从长江里揪上了岸,对他询问了一番后,见他哆哆嗦嗦的可怜样,就替他拉上了裤子口上的拉链,把他送到了学院的门口。走之前说,有谁再欺负你,就来找我们。他们认定他是受了人欺负才跳江的。跳江的人太多了,他们都不想问原因了,他们只凭直觉。
        学院的大门已经关上了,只留了一个小门,小门也从门面插上了,只要有人敲门,门卫警就会盘问的。
        现在是几点了?可能是凌晨三点了吧?到食堂做饭还早了点,回到家睡觉?那个房东老太太可能早躺在床上睡了,即使爬起来开门,见他这样湿漉漉地全身打哆嗦,也会叨叨唠唠地说上半天,也会让他不得安逸的。老太太虽然磕睡很少,但对他管得特严,就像他是她孙子似的。他谁的孙子也不想当的,当孙子有多难啊!特别是装出来的孙子。现在,他想当也当不了的,想装都装不出来了。
        他只好又一次在街上走着。已经有些骑三轮车的人匆匆来匆匆过了,都是些菜贩子,有的三轮车是空的,有的却装着满满的菜,莲藕呀,芹菜呀,菜苔呀,番茄呀,林林总总,品种凡多,色彩缤纷,吱呀吱呀的,咣啷咣啷的。还有些扫地的,穿着黄褂子,用铁锹往垃圾桶里铲垃圾,哧哧哧的,那是铁板跟水泥地面磨擦的声音。如果他是他们就好了!多么自由呀!想干吗就吗,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在几个小时前,他就是他们。当时,他是没理会这种好的,他还在比这比那,还跟理发的生气,还在嫉妒那些大学生,还在猜疑大师傅。其实这算多大一点事嘛!如果冉铁能活过来就好了,就算搭上另外一只眼,就算让他永远见不得光日,他也愿意的。到那时,他什么都不计较了。理发的,让他小看我好了,就算他把我的脑袋剃成个葫芦,我也会觉得好看的。小看值多少钱一斤嘛?大师傅,让他觉得烟差好了,我只要尽了我的心就行了,我只这大个能力,我就办这大个事,他计较我不计较就行了。还有,那个婆娘,哦,冉铁的老婆!就算他是我老婆,她要找打皮闹绊就让她找去吧,她不是每天还回来吗?回来不就是我老婆吗?王八就王八,乌龟就乌龟,乌龟王八不是营养品吗?不是好东西吗?哦,铁子!你想叫我一只光,就叫一只光吧,我本来就是一只光呵。别人都这样叫我的,都叫了十多年了,我为什么不让你叫呢?你想叫多少声都行呵!叫吧,叫吧,我爱听呢。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呢,不是吗?
        不知不觉中,他又向江边走去了,似乎长江往他的腿上安了根绳子,一扯一扯的,他就一步一步地向它走去了。在爬上江堤之前,他望了下冉铁的铺子。冉铁的铺子是黑的,周围的人家也是黑的,五十米开外的路灯,像披上了一层纱,像沾了些眼屎,有点迷迷沌沌软软乎乎的。他决定最后去看看。想去看看。兴许看看了,那些红的绿的葡萄们,就会带着他飞得远远的,不再让巡逻队的人抓到了。
        那婆娘,回来了吗?冉铁不见了,她担心吗?他走到门口时,想也没想就敲起了门。
        敲了十几下,他都想离开了,屋子里灯才亮了。那婆娘睡得可真香!冉铁不见了,她竟然睡得那么香。
        门打开了,那婆娘披散着头发,黑葡萄有点暗了,像外面那盏路灯,迷迷沌沌,软软乎乎。她闭了闭眼睛,嘴巴撇了撇,说,是你?你把死鬼弄哪儿去了?
        我弄到?……。他胆颤心惊了起来。她有透视眼吗?难道她知道了?她早知道他会杀他吗?
        他把她推进了门,自己也进去,然后把门锁好了,说,小菊!
        他叫她的名字了。小菊!你听我说……。
        她又跑到床上睡下了,脸贴在枕头上,咕咕哝哝说,你别废话了,我知道了,我都困死了,你们爱怎么办闹就怎么闹吧,我不想管,我也管不了……。一只光,你走吧,别忘了关门,关灯……。
        小菊,铁子……,铁子他已经,死了!
        死了……,嗯,死了好……。
        不骗你的。
        ……。
        我杀的。
        ……。
        我还没告诉他,你的事,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你跟麻木睡觉的事。
        ……。
        小菊,你跟麻木睡觉了,我看到了。
        ……。啊?小菊从床上坐了起来,梦醒一般。你把他杀了?
        是的。我杀了他!噢,不,不是我杀的。我看到你跟麻木在一起,我就想告诉他。我还没说出来,我们就扭在一起,一把锤子掉在他头上,他就死了。
        就为这屁大点事?
        就这屁大点事。
        你这个挨千刀的瞎子!
        是的。我是瞎子。
        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他对你那么好!
        我是猪狗不如。
        到公安局自首吧,一只光!
        不!我不想去!
        他面朝小菊,跪在地上了。开始看床上那堆没有了颜色的棉絮,实际上是在看小菊的眼睛,实际上是在看那两颗葡萄。他看到两颗葡萄在变,先是绿的,然后又是蓝的,黄的,再后来就红艳艳的了。他看的心惊胆寒了起来。他说,小菊,不就是命吗?你让我怎么还命都行,或者你把我杀了吧?还用那把铁锤。
        她没吭声。他看到她在微微摇头。
        我也可以到长江里去,去守着冉铁,让江猪子把我啃掉,好吧?
        她还是没有吭声,红眼睛似乎沁出了些水珠。她想哭吗?不!不!小菊,你千万不要哭!你哭了我就会哭的。
        他连忙说,我还有钱,我把钱都取出来给你,好吧?
        红眼睛的水珠停止了,还放出了光来。他觉得自己终于聪明了一回,小菊开心了,自己就会有救的,就不会哭了。
        你有多少钱?
        五千。我都存了两年了。
        行,你把钱取出来,我就不送你到公安局。
        他们达成了共识,就不再说话了。他们一直就没什么话说。他们在盼着天亮,天亮了,银行才会开门的。他们俩都等得满头大汗的。等了一会,小菊说,死人,你还不去把折子拿出来?
        也是,没存折,人家凭什么给钱你?他只好开门,向出租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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