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彩缤纷
发布: 2015-8-27 19:23 | 作者: 王小木
2，
他找到冉铁的时候，冉铁正站在饭桌上换灯泡。冉铁说，屋里光线太暗了。
屋子里到处摆着旧电视和旧电脑，还有些电头线脑的，都是多少年积攒下来的破旧货，人进来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冉铁曾经到家电维学校学习过，拿了个毕业证就回来开了这个店子。家电维修也是要有资本的。本钱越大，赚钱就越多，要租好的门面，要进贵的零件，越贵越赚钱。冉铁的父母拿了钱跟他买了老婆后就不再管他了，当然，他们也管不了他了，年龄都大了，钱没有了，力气没有了，还怎么管？所以，想管也管不了。冉铁头大身子小，行动极不方便，本钱也少，门面也偏僻，家里的房子，如果不是附近办了个大学，就算是远郊了，有时候几天都没有人进门，维修生意就越来越差了，入不敷出，有时候还吃了上顿没下顿。冉铁的父母是郊区的菜农，常常把卖不出去的菜挂在冉铁他们的门把上，他们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时候，煮煮菜吃，也就挺了过去，不至于饿坏了人。
冉铁问他吃了没有。他莫明其妙地摇了摇头，他在食堂里吃了。食堂里只供应早中餐，晚餐就不供应，就是供应，也没有学生来吃。谁来吃他们的晚餐呀，都是捡得菜场里剩下的货色和病猪肉，不是学校有规定，早中餐也没人来吃呢。所以，他们吃晚饭总是吃得很早，四点多钟就给吃了。
从认识冉铁后差不多两年了，他第一次觉得冉铁很可怜，比自己可怜。原先，他是羡慕他的。觉得他有个好老婆，天天还有葡萄可看。现在，他的鼻子酸酸的，眼睛酸酸的，喉咙硬硬的。他省了把鼻涕摸在电视机的壳子上。
冉铁说，过一会，老婆买了菜回来才做饭。来，一只光，帮我一个忙。
不要叫我一只光！你知道吗？你老婆……，你老婆就是回来了，也不再是你老婆了。
你在讲什么嘛？一只光！
不要叫我一只光！叫我小光。
咦！出了洋盘鬼了。我叫了，你把我怎么样？不是都这样叫吗？
冉铁眼睛瞪得比牛眼还大，冲他叫了起来。他还真想不出把冉铁怎么办。他的狗眼不仅酸，好像还疼了起来，疼得都快流出眼屎了。不！不能流出眼屎来！流出了眼屎就不是开玩笑的。他不停地提醒自己，自己的眼睛是有病的，再搞坏了就要化很多很多钱的。
冉铁的脾气很坏，出了名的坏，谁得罪了他，他还会骂到别人家里去。谁会跟他一般见识呢？大家都说丑人多作怪。也就是说丑人多脾气。家里人说我的脾气也有点坏，出门的时候爹妈老让我把脾气放小点，我的脾气坏吗？我们是不是丑人呢？我们都是丑人。我们连身体都不全场，比丑人都不如，不是丑人又是什么？我们要作怪，我们作怪让他们看！让这个世界看看我们，我们也来过呢。
他想不出搞冉铁的法子，他比任何人都不如，但他至少比冉铁高哇，他要让冉铁高看他，仰视他，就像他仰视大师傅和经理一样。他觉得喉咙里有一股闪光的东西飙了出来，让他身体突然之间热了起来，身子也轻了许多，他也有点飙了。他飙过去，摇着冉铁的身子说，我不准你再叫我一只光，你听见没有？叫我的名字！我叫吴小光！
发什么鸡巴毛的疯？一只光！一只光！一只光！老子就要叫！老子偏要叫！
你再叫，老子就掐死你，你这个矮子！你这个王八蛋！
掐死就掐死，你把老子掐死吧，一只光！
你还在叫？！
是的，老子还要叫，一只光——！
你还叫？
一……只……光……！
他们一起倒在地上了，有几台电视外壳和电脑外壳砸在他们的身上。冉铁已经说不出话来。他闭上了眼睛，有一把钉锤子砸在他的太阳穴上。没有血，冉铁的脸白得像一张白纸。这是怎么回事啊？
铁子！
……。
哎，你醒醒，你不会这么小气吧？
……。
我们不是在闹着玩吗？
……。
他的头皮开始发麻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脸，还是热的。他又掐了掐肚皮，还是疼的。他跳高，身子并没有飞起来，不是梦。冉铁还是没动，可能真是死了，并不装着好玩的。他开始发抖了，牙齿得得得地响，舌头像石子，在嘴巴蹦着跳着。哎！铁子，你不会这么快就死了吧？我可没想杀你，我从来没想到要杀人的。我只是来告诉你你那婆娘并不是好东西，她在外面跟麻木打皮绊呢。哎，铁子！我不想看到你当王八。你当王八我很难受，就像我当王八一样难受。瞧你，把我的好心当成驴肝肺了。你知道吗，铁子？你是我哥，我把你当哥呢！我没有哥，从我认识你的那天起，我就认你当哥呢。他记得他第一次看到冉铁时的样子。他要求冉铁跟他修修他的破收音机。冉铁想都没想把收音机扔到垃圾桶里去了，说，这种破玩意还拿来修？他急了，这个小矮人怎么这样呵？冉铁就从里面拿了个红色的收音机赔给他了。他是个很小气的人。冉铁却是个很大方的人，有一分钱用一分钱。冉铁说，天天迎客家不穷，夜夜做贼人不富。干吗把钱看得那么紧？小时候，眼睛被老爹打瞎了一只后，奶奶就请了算命来跟他算命，说他一辈子会有贵人相助。他觉得冉钱就是他的贵人。冉铁懂的东西真多！他到底多大了？三十？四十？他不知道。
天哪！冉铁还是没吭声，像一只大型的海龟仰躺着，脸还是白得像纸。他不能抖了。他强迫自己不要抖了，抖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他过去把门关牢实了，把灯也关掉了，开始想下面的问题。他没有太多的时间，说不准，冉铁老婆就回来了，那就更糟了。按理说早就该回来了，该不是跟麻木又鬼混了一盘吧？
3，
他想把冉铁唤醒，这样，就什么麻烦也没有了。冉铁把老婆炒掉了，就像经理常常要炒他一样，一听说要炒他，他就会吓得屁滚尿流的。那么，冉铁要炒他老婆，他老婆也会吓得屁滚尿流的。或者，他不想他炒老婆，把老婆打上一顿，也行呵，他老婆就不会再去偷人了，他就不会再当王八了。王八就是缩头乌龟，这是男人最耻辱的称号了，比矮子，比瞎子羞耻一万倍。
但他唤不醒他了。他都喊了无数声了，冉铁动都没动一下。他也太禁不起折腾了，只这么几下就没命了，人的命怎么比猪都不如呵？在老家，杀猪还要四五个大男人费九牛二虎之力绑着按着才能把它杀掉，而人只那么推几下就死掉了，真是太简单了！正因为太简单了，所以人就得规定一些法律，杀了人是要偿命的。尽管他是个矮子，是侏儒，但侏儒也是人啊，是人就有条命啊，拿了人家的东西是要还的，拿了人家的命更是要还的，还不了，就得赔呵！
他会赔的。他从小就懂这个道理，妈妈说，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妈妈还跟他讲一个故事。说很早很早的时候，有个女人，她生了个儿子。儿子七八岁的时候到邻居家里玩，见邻居家里的母鸡下了个蛋，就想把那个新鲜的鸡蛋拿回家。儿子的衣服没有口袋，但他非常聪明，把鸡蛋放在膝盖弯里，用一只脚跳着。路上碰到了邻居的大人。大人问他怎么这样走路。他说，我在学跳房子呢。他终于把鸡蛋拿回了家。妈妈直夸儿子聪明。儿子长大了，成了远近闻名的大盗。朝庭派大员把他捉了去，临刑那天，狱卒问他有什么要求没有，他说，我想见妈妈。他妈妈很快就来了。他对妈妈说，妈妈，我想吃最后一次奶。妈妈含泪解开了衣服。儿子叨着妈妈的奶头，狠狠地咬断了。
他把这个故事记得牢牢的。别人的东西是不能拿的。拿了就得赔，赔不了就算偷，就是强盗。于是，他决定赔上自己的一条命。他不想当强盗。但他不想让公安来捉自己公开地去赔命。他想偷偷摸摸地赔，自己来赔，按很多人的说法就是私了。公安来捉人就是公了。他不想公了。那可是件非常丢人现眼的事情。如果有人杀了人，不管杀人的人是个什么样的鸟人，都会来一大帮的警车、警察、还有穿着白大卦的医生，嘀嘀呜呜的。那么，很多人就会来观看，就像看把戏似的。最要命的是：枪毙的那天，他会站在大卡车上身上挂一个打着大黑叉叉的牌子去游行，让每个人都来看他，看他这个杀人犯。老家的人也会起个大早赶来看他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会来，老家没出过名人，只要稍稍有点名的人他们都会崇拜的不得了，相反，对于稍稍有点恶名的人，他们也会鄙视的不得了，他们还会编造一些事安插在这个人的身上，就像那些导戏的一样。这不是好事！这是他最不想看到的，他的父母会羞死掉的。偿命有很多种呢。他想好了偿命的方式，于是，他就来了力气。他就在冉铁的床下找了一个蛇皮袋子出来，把冉铁装了进去。冉铁真是太小了，一个蛇皮袋子就把他给装进去了。
他把门打开了，前后望了望。天已经黑了，周围没有人，五十米处有一盏路灯，近处的光还是很年青，射在这里就已经很老了，让人们什么看不清楚的。冉铁的老婆还是没有影子，她到底还在干什么？难道要跟麻木私奔吗？
他把蛇皮袋子背在肩膀上，没有人注意他。都不会想到他的袋子里会是一个死人。他向江边走去。他要把冉铁埋在江边上。冉铁有一次带他到江边玩过，那时候，冉铁的父母还没有跟他买老婆。玩水漂，打水仗，堆沙包。他们还把杨柳枝和迎春花藤缠在身上和头上，当侦察兵。他们玩遍了小孩子们玩的游戏。后来玩累了。冉铁就坐在沙堆上唱歌。他唱小时候唱过的歌，唱洪湖水浪打浪韩英唱的歌。他说，小时候他挺聪明的，学什么就会什么，唱歌也挺好听的。可是，他就是长不高个子。他唱：娘啊娘，儿死后，你要把儿埋在那长江边，将儿的坟墓向东方。儿要看天下的劳苦人民得解放。冉铁无形中把歌词给改了，他没有听出来，还是冉铁自己说出来的，看到长江，他就想把词改了。他唱这个歌的时候一点也不好听，关键是他的嗓子不好听，声音怪怪的，男不男，女不女，老不老，嫩不嫩的。唱完后，他说，长江挺美的。老子生在长江边，死在长江边，老子比韩英有福气呢。洪湖水，浪打浪。长江水，才能浪打浪，无风三尺浪呢。洪湖，打个鸟得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