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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彩缤纷

发布: 2015-8-27 19:23 | 作者: 王小木



        1,
        
        大师傅帮了他,他就得感谢他,不是吗?
        那天他闹肚了,闹得上吐下泻的,在家里多呆了一会(不多呆也不行呵,要不然就流到裤子里了),于是,就迟到了一会。经理气哼哼地在大厨房里说,一只光就叫他不要来了。大师傅大汗淋漓地用铁锹在锅里炒菜,边炒边说,经理,一只光只是上厕所去了,等一会就来了。果真,一只光在七分钟后就来了。进来后,他用一只眼睛偷偷地望着经理左膀子边的碗柜,碗柜上蒙着一层蓝色的纱布,纱布外有两只青头苍蝇在作怪。经理知道他没看苍蝇,而是在看他,于是吼道:一只光,你屙叭巴巴你屙半个小时,你想不干了啊你?洗手去!
        大师傅冲着他眨眼睛。他就什么也没说去水池里边洗手边洗罗卜去了。水池里一大堆焉头乖脑的罗卜,都是经理从菜农手里包圆买下的陈货,上面长满了些棕色的斑纹,就像人脸上长出的那些肝斑。
        水哗哗哗地流着,他一边洗罗卜一边洗手。
        经理走后,大师傅就说,幸亏有我,要不然,一只光,你今天就得被炒鱿鱼。
        大师已经把菜炒完了,拿着苍蝇拍子打苍蝇,苍蝇拍子上血乎汤流地粑着一些黑的尸体。
        他说,我知道的,关了饷,我跟你买烟请你抽。
        食堂十五号才关饷,关了六百块钱。他化了五块钱跟大师傅买了一包红金龙(烟名)。
        大师傅换好了衣服,正想出去约会。大师傅的女朋友真多。几乎天天都有女人打电话来,有的还是些结了婚的嫂子。大师傅有时也把他的风流事讲出来,他说,那些嫂子更懂得疼人,做得更舒服,做完了就走了,也不缠人。大师傅说这话的时候总是把舌头伸到嘴唇外面,然后再迅速卷回去,就像他平时吃红烧肉的那个样子。他长得膀阔腰圆的,所以,他就喜欢吃红烧肉。
        做什么呵?
        你这个龟儿子,做都不懂?算啦,讲你听也是白听。
        一只光只得低着脑袋,很委屈地算了算帐。大师傅只有二十七岁,就有三十六个女人了(他自己说的),而我,今天都二十二了,却一个女人都没有,我当然什么都不懂啦。
        大师傅拈了拈烟,就像掂炒菜的勺子一样,掂完后,又把烟扔给了一只光,说,我不抽这个烟,你留着自己抽吧。
        大师傅说完就骑着自行车走了,留下一阵浓郁的香水味,很是刺鼻,甚至有股肥料的味道。那是大师傅化了八块钱在超市里买的,他偶尔听来吃饭的大学生说,越低档的香水,开始就越香,后来就臭了。而越高档的香水,开始是不香的,后来却是极香的。香极了是种什么味道?他想象不出来。
        大师傅明明知道他不抽烟的。
        他本来是想买十块的芙蓉后(烟名)的,但他又算了一笔账,房租交一百,秋天到了,马上就是冬天了,买棉衣和内衣鞋袜起码要化两百。往存折上存上二百,这是每个月必须做的。父母说,他这种人一定要有点积蓄呢,要不然,老了怎么办?冉铁说要借伍十,最后,给自个留下了五十,一个月,够紧的,还要理发,要省着化呢。于是,他就给大师傅买了五块钱的红金龙。什么烟不是抽呵?干吗一定要抽十块的?他想想大师傅的脸色,挺不好看的。明明知道他不抽烟的,还说留给自己抽,分明是瞧不起了。因为烟上不了档次,大师傅以后肯定不会再帮他了。他突然觉得很孤独,没有了靠山似的,感觉心脏都小了很多,走路也不敢用力了。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可什么样的人才是朋友呢?
        他向冉铁家里走去。他想冉铁会留他吃晚饭的,他就会乘机看看冉铁的老婆。冉铁的老婆长得真好看!
        学生们都下课了,成双结对的。他们一般不在学校食堂地吃晚饭,都在校外的小餐馆排档去吃。
        这些学生们真够胆大的,在学校里就啃了起来,等不及似的,把身边的香樟树压得愁眉苦脸面红耳赤的,它们刚移栽过来,还是小苗苗呢。不过,一多半男的只是把女的搂起走,一边走一边吮女生的头发,似乎头发里面藏着棒棒糖。那些女生的头发都是一半黄一半黑的,黄得多,黑得少。黑得都是从里面长出来的,黄的是从理发店染上去的。他们都是跟他一般般大年纪。他常常把他们盯得牢牢的,远远的,直到看不见为止。幸亏,人家大学生根本不在意这个。
        他走出校园里时,心情不太好。于是,他就到叫飘扬的发屋里理发。飘扬发屋靠近堤坝边,几乎都没什么人来,来得也都是些学生,都穷得叮当响,不肯出钱。理个发也只是三块五块的,所以,飘扬的生意不太好。一个洗头的小姑娘,十五六岁的样子,长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但脾气却很是脾气。还有一个剪头的,就是师傅了,一副苦瓜脸,比他的脸还要像苦瓜。小姑娘跟他用冷水把头洗了,头发根都被她扯疼了。现在,师傅开始跟他剪头。他说不要剪短了。他用手指了指耳朵后面的部位,说剪到这儿就行了。师傅就把他的手扒拉开了,说,不要乱动。不一会儿就剪完了。他一看,头皮都露出来了,像个脏里稀乎的葫芦。他说太短了。师傅说,五块。他说,不是三块吗?师傅说,切,三块能干什么?屁都不能干,五块!他只好掏出了五块,边掏边说,太短了,天马上就冷起来,下次不敢来了。大小伙子说,少费话!你不来哪个请你来?洗头的小姑娘说,像你这样的,剪短了还好些,免得下次再剪,这可是为你着想呵。
        小姑娘说得很有道理,为他省钱呢,可听起来就是叫人不高兴。他这种人?他这种人是什么样的人?
        他全身似乎都沾上了头发,怎么拍都拍不干净,肚子里肠子里都粑着一团气,很叫人恼火的气。出了飘扬的门,天空中突然刮起了一阵漩窝风,塑料袋子和几小坨卫生纸飞了起来,沙和灰也跟着飞了起来。他连忙闭上了一只眼。他的另一只眼是闭不严实的,那是一只假眼。人们都说那是狗眼。小时候他的眼睛可是好的,并没有狗眼睛的。他老爹打兔子打黄鼠狼让子弹走了火,就把弹药籽打到他的眼睛里去了,当时那个痛哟,到现在还记得。于是,他的真眼睛就被医生拿走了,就装了只假眼睛。跟狗眼睛相似,每个人都说那是只狗眼睛。当时医生和周围的人齐声欺骗他,说,没事的,没事的,还是你的眼睛,过两天就好了。可过了一段时间,他才知道他只有一只眼睛了,还有一只是假的,人们都说是狗眼睛。他的狗眼睛由于闭不上,里面经常会有绿荫荫的眼屎,像鸟屎,只要不注意擦掉,别人就会看到的,就会很恶心别人。别人不正眼看他这都很正常,他能理解。有时候他对着镜子,他也不想正眼看自己。实际上,他是正眼看不到自己的,时间一长,他的另一只眼睛也斜了。他只要一正眼望自己,脑子里就会印上别人的影子。他读书的时候,明明是死死地盯着黑板的,但老师硬说他在偷看别处,常常喊他站起来,叫他回答一些很简单的问题,让他觉得是幼稚园小班的朋友,也搞得他一点信心也没有了,慢慢地,他就不想读书了,他的成绩也跟着下降了,他连高中都没考上,老爹老妈真真假假地说,这可怪不得我们呵,儿子!他下学了,他不怪他们。一点都不怪。他还想攒一点钱孝敬他们,等他们老了,还要养活他们。
        等漩窝风一过,他就睁了开眼睛。他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了冉铁的老婆。冉铁的老婆就在五米开外的地方,正坐在一个麻木的车棚子里,跟那个麻木说话。瞧她欢天喜地的样子,就像只要谄媚的小狐狸,尾巴摇得呼呼乱响呢。麻木坐在前面,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看到背影,感觉背影很结实,比大师傅的还结实。他们在说些什么呢?一定很好玩的。他想走近些去听,他还没走近,摩托车就开走了。他看到麻木开到一条小巷子里去了,突突突的,冒着一股青烟。这条巷子他知道,是一条死巷子,里面没有路的。冉铁的老婆和麻木到那条死巷子去干什么?
        他还是往小巷里走去。小巷很深,地上铺着砖头,砖头上有一些黑乎乎的不明物,被人们踩得光光遛遛的。小巷的尽头是一个水塘,水塘里面还有枯死的荷叶。水塘一边还有一排平房,平房里大都没有人,有的门都没锁,里面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房子和门都很破烂,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好像上了霉的土豆。他走过了水塘,也没看到麻木车。他们从人间蒸发了吗?他只好往回走,走着走着,他好像听到了冉铁老婆的声音。他停下了脚步,在一间房门口听着。很快,他认定这是冉铁老婆的声音,把冉铁老婆烧成灰他也能听出这就是她的声音。冉铁老婆的声音很怪,很有曲线感,高处很高,低处又很低,是从大山里出来的人的口音。现在,冉铁老婆不是在说话,而是在哼,是一种娇嘀嘀的哼,很轻微的。从来没听到冉铁老婆这样哼过。他停住了脚步。房子里的门是关的,外面的纱窗门也从里面插好了,浅蓝色的窗帘蒙得严严实实的,灰蒙蒙的。
        冉铁的老婆还在哼,只是在哼的途中穿插着你好坏你好厉害陈哥我求你我受不了之类的话。天呀!她在干什么嘛?他的血开始腾腾地烧起来了,烧得他手脚冰凉冰凉的。烧了一会,他就知道冉铁老婆在干什么了。梦里曾经出现多次的那种事,很说不出口的那种事。他把牙咬得叽叽叽地响,像有只老鼠被他咬住的那样。他该怎么办?这是他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他一下子拿不住主意了。
        屋里的哼哼声停下来了,男人说话了。男人说,妹子,把这五块钱拿去卖点心吃吧。
        冉铁老婆说,陈哥,我不要你的钱。
        拿着吧。不要嫌少哇,咹!
        他们该出来了。他连忙跑出了小巷。这是件奇耻大辱的事!他觉得应该让冉铁知道这件事。冉铁虽然只有一米多一点点高,还头大身子小的,但冉铁的老婆是他父母化了钱从大山里买回来的。冉铁的老婆也只有一米四不到一米五的样子,但比冉铁还是高出大半个头,好歹算是个健全人。因为她长得匀称,甚至算得上娇小玲珑。那婆娘不仅是个健全人,而且五官长得很好看,特别是那双眼睛,圆圆的,上下都长很深很密的眼睫毛,像两颗青幽幽的黑葡萄。大师傅常常把享受的事比喻吃葡萄,谁都想吃吃葡萄呢,有时酸,有时甜,有的红,有的青,滋味各不相同,嘴巴想酸的,它就是酸的,嘴巴想甜的,它就是甜的,会变的,这种滋味,哪个不想嘛?可是,想归想,这世上并不是所有的事只要敢想就能去做的。那婆娘也真是的,既然被买来了,就是人家冉铁的人,就不能随便跟麻木们去胡搞,凡事都得讲个规矩。买卖是要讲究个信誉的嘛。他最不喜欢不讲信誉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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