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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彩缤纷

发布: 2015-8-27 19:23 | 作者: 王小木



        6,
        
        天已经麻麻亮了,街上已经飘满了炸油条的烟味、蒸发糕的香味、红烧牛排的麻辣味。一些老酒鬼已经咳咳耸耸地从屋子里出来了,手里攥着酒瓶子,向早酒摊走去。还有些学生,背着个大书包,骑着单车兴匆匆地,向日葵一样。他们可真辛苦!小小年龄,就要学那么多,就要懂那么多。
        每天这时候,他都上班了。他已经把大师傅发好的面,和另外几个小工一起做成馒头,放在蒸锅里蒸好了。油锅里的油已经翻天覆地了,只等学生一来,油条和饺子就下锅了。大师傅这时已经上班了,他会用昨天摸了女人的手,再来摸摸馒头。他还会尝尝馒头,看碱重不重,或者看老面老不老。他尝了那么多女人的嘴巴,他还能尝出味道来吗?兴许吧。女人的嘴巴和馒头的味道是不同的吧,会不会搞混淆?谁也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尝不尝得出来,会不会混淆。经理不见了一只光,又要说炒掉一只光了。炒吧,炒吧,反正已经回不去了,大师傅不会再帮他说话了,经理这次肯定会炒掉他的。炒吧,炒吧,已经没有多少关系了。
        幸好,老太太的房间里鼾声大振,大门也是虚掩着,可能她刚好睡着了,她一般不睡,只要一睡着,鼾声就会直冲屋顶,向周围辐射,把老鼠和蚊子们赶得猖狂逃窜。
        他蹑手蹑脚地上了鸽子楼,摸出了钥匙。感谢菩萨!钥匙还在,还没被江水冲走。他从床底下摸出了一只破鞋,从鞋里面掏出存折。他四处看了看。屋子太矮了,没有顶棚,一些日用家什只好挂在钉子上,而钉子是钉在檩子上的,檩子上高高低低,林林总总,很是热闹。
        一切照旧。似乎过了好久,其实只隔了一个晚上,上个月刚买的毛衣还挂着,一点折子也没有。那件毛衣真的太好看了,灰白相间的毛线衫,好看得都舍不得穿了。一穿上,他就感觉自己是个大学生,是个能吮女生头发的男生了。他不是大学生,所以,他是不能穿这件毛衣的。现在,不同了。什么大学生?统统见鬼吧!一个杀了朋友的人,是不会再管这些了。一个杀人犯,有资格顾忌这些吗?
        他把毛衣取了下来,三两下就脱了身上穿了两三年的夹克,换上了新毛衣,他还把外裤内裤和鞋袜都换上了干净的,把换下来的衣服都装在脸盆里,推到床底下。
        他锁上了门,蹑手蹑脚地下了楼,老太太的房间里还是鼾声如注。他逃也似地离开了。万一老太太醒来了,是什么后果?他不敢去想。
        走过了这条学院大街,就到了他存钱的信合银行。天已经大亮了,上班的人都陆陆续续地来了。银行的门口停着一辆没有窗口的车子,从车子里下来几个穿着警服戴着钢盔拿着冲锋枪的警察,他们站起两排,前后左右地望着。他站在不远处,不敢往前走了。他再一次发起抖来了。难道他们在这儿等他吗?他的事他们早知道了?他们有透视眼吗?
        一个警察朝他望了一眼,就把眼睛挪开了。不一会,那辆车放下了几个铁箱子就开走了。并不是抓他的。他们并不知道他是谁。他松了一口气,走进了银行。他是第一个来取钱的,那位银行取钱的大姐还和颜悦色地问他,取多少?他说,都取。是取光吗?他点了点头。
        回去的路上,他还买了几个油饼。小菊一定还没吃早餐。他也没吃。卖油饼的大妈对他很好,竟然叫他兄弟,说兄弟,我这炸油饼的菜油可是从超市里买的,不是地沟油,你闻,兄弟,可香呐!他真的伸出脑袋闻了一下,真的很香!
        他感觉很开心!一个有命案在身的还可以开心么?可见,什么样的命运都是可以活下来的,哪怕再苦,再惨,都是能找到开心的。他一开心,肚子就饿得咕咕叫了,觉得油饼的香味特别好闻,恨不得啃上几口,但想着小菊,他又忍住了。他想回去跟小菊一起吃,这样,他就可以跟小菊多呆一会了。尽管他知道小菊跟麻木睡觉了,但他还是愿意看她的眼睛,毕竟,她的眼睛还是亮的。
        走到冉铁的铺子前,看到门口挂着一个木头牌子,牌子上写着几个黑字:今日歇业。突然之间,他觉得奇怪极了,头也不是那么重了,脚也不是那么轻了,刚升起的太阳照在身上很鲜活很暖和。他想,小菊心可真细。小菊把他的魂给拉回来了。
        他走进门,反手把门锁紧了,然后把钱和油饼都交给了小菊,说,你点点吧。
        小菊坐在床上,一边啃着油饼,一边点着钱,手指油腻腻的,钱散发着油香。她边吃边说,一只光看不出你还是个好人。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好久都不笑了,感觉皮肤有点紧绷绷的。他都没想过小菊这么评价他,就好像他曾经是坏人一样。他不感到冤枉。他就是一个坏人。可见小菊是了解他的,骨子里了解的那种。他就是一个坏人了,一个杀了人的人,不是坏人还能是什么?小菊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她一定有双别人没有的透视眼。
        他和小菊把油饼吃完了,还喝掉了开水瓶里的水,各自都打了饱嗝。小菊把钱藏好了,藏在她内裤的暗兜里。藏好钱后,她就下床了,围着床走了几个半圈,停在他的面前,盯着他看,好像他是牵到牛马交易场里的种马或者种牛。
        他知道,钱给了,油饼也吃了,该是兑现诺言,该是还命的时候了。可是,可是,跳江是件多么羞耻的事啊!在江水里的事情真是令人脸红,青天大白日的,长江里不知还会发生什么呢?自己的身体会有什么变化?如果再出现那种事怎么办?如果让人看见了怎么办?特别是小菊(她一定会看到的,因为她有一双透视眼),如果让她看见了,她会更瞧不起自己的。想到这儿,他连忙看了看牛崽裤的拉链,生怕有什么会钻出来。他的脸蓦地红了,把脸别了过去,看着墙上,说,现在跳长江,我不想去。我想等一会。
        为什么?
        人那么多,天又那么亮,太阳那么大。
        这有关系么?
        等晚上吧,晚上我就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其实,你不用去死。
        我可没想赖帐。
        铁子他,早就该死了。
        他不该死.
        他知道我跟麻木们的事,可他从来不管。
        他,他,他为什么不管啊?
        他是个牲畜!他不仅不管,他还问我,麻木给了钱没有。
        小菊突然哭了起来,头蒙在被子里,双手把床板打得啪啪直响。
        
        7,
        
        小菊哭了一小会,他的心脏就往上提了起来,鼻涕往外直涌,眼睛里痒痒的,辣辣的。难道要哭了吗?他惊慌地问了下自己。他是不能哭的。一是他不想让小菊知道他哭;二是他哭了话,假眼睛就有可能发炎。装眼睛的时候,医生就说,不能让眼睛发炎,时候长了,假眼就要换掉的,就会再化好多好多钱的。那时候爹妈为治他的眼睛化了多少钱?他不知道,就是问爹妈,爹妈都记不住了。他只记得爹妈老说他是来讨债的。爹妈说,孩子无外乎有两种,一种是来讨债的,还有一种是来还债的。爹妈总结说,我们的小光就是还讨债的。为了爹妈不再说他是讨债的,他就不能哭了,他不能再让爹妈化钱了。可他又经常想哭,自己受了委屈,他想哭。别人哭,他也想哭。爹妈唉声叹气的时候,他想哭。死了人,他更想哭。要哭的事情太多了。一想哭的时候,他就得提醒自己,眼睛!眼睛!小时候,看到别的孩子嚎陶大哭,他就会羡慕地痴痴地盯上很久,盯得别人都怪不好意思的,似乎哭,是种难得的享受。就是到了现在这个年龄,看到别人哭,他也盯着,只是偷偷地盯,大师傅把这种盯叫着窥视。大师傅还说有部外国影视剧就叫着窥视,讲得是另外一回事,是关于男女间的事。一天,轮到他休息,他就跑到长江大堤上去玩,他就在大堤上窥视一个老妈妈哭了整个傍晚。老妈妈黑白发参半,五十岁多岁的样子。她匍匐在草地上,在一块记录堤坝长度的石碑周围爬来爬去,有时候边哭边说,有时候边哭边喊,有时候边哭边打,把石碑周围的草都打得蔫头蔫的。后来,晚霞跑光了,黑暗就来了,把角角落落,动的和不动的景物都捉了进去,关了起来。风开始变凉了,老妈妈的哭声明显疲倦了,随着风渐飘渐远。再后来,老妈妈的影子就看不见,黑暗把她的影子给吞没掉了,把一切都吞没掉了,天地间开始静谧起来了,静谧得连蚊子的呼吸声、虫子的呻吟声都听得清清楚楚了。
        回去的时候,他想,老妈妈在哭什么?哭得那么伤心,一定在哭最最亲爱的人,而这个最最亲爱的人肯定是离开她了,永远离开了,她才这么伤心的。或者,她遇到了什么事,就想起了亲爱的人,就想跟亲爱的人诉说一番,嘶喊一番。哦!她的生活是个什么样子的?她最最亲爱的人是她什么人?长什么样?一想到这个问题,他的心又酸了起来,眼睛麻麻的,辣辣的,痒痒的。老妈妈是幸运的,至少她还有个最最好的人,伤心的时候还有个想念。而我,却没有。什么也没有,孤独的时候都不知道去想念谁。是人,都需要有个想念的人或者别的什么动物,不管想念的人或者别的什么动物是活着,还是死了,只要它存在过,就不枉在人世间走了一趟。
        他用毛衣的袖子把眼泪擦了,他想劝劝小菊,让小菊别哭了,可他又不知说什么才叫劝,他吭哧了半天,才说了句,别哭了,小菊,我什么都听你的。
        小菊抬起了头,泪眼婆娑地问,一只光,你说他是不是该死?
        不要叫我一只光,好吗?
        好。小光!
        嗯!
        你说,你是不是不应该去死?
        是的。
        你杀了他,是帮了我,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
        你!干脆,跟我一起逃走吧。
        逃走?
        是的。逃走!反正铁子已经死了。
        能逃到哪儿去?
        我想好了,到我的老家去。那里四面都是大山,公安局不会找到哪里去的。再说,谁也不知道你的事。
        你是知道的。
        我不会说的。
        时间长了,你就会说的。
        不会的。我们山里人说话算数。
        小菊吐了一口涎水在手心里,把手伸过来,说,来,我们握一下。
        他迟疑地把手伸了过去,手心里就粘粘乎乎了。小菊说,这样,你就别怕了,我的誓言就写在你的手里了,什么时候不相信了,就伸出来看看。
        他们握完了手,小菊就跳下了床,开始收拾东西了,翻箱倒柜地找了个大旅行包,然后把一些零碎的东西往旅行包里装,什么内衣内裤,针头线脑,塑料梳子,耳环发卡,旅行包很快就鼓鼓囊囊了。小菊的脸开始红扑扑的,额头上也有了小的汗珠。见他直愣愣地站着,小菊说,死人,都不晓得帮帮忙?
        他只好过去帮助。小菊几乎要把所有的家当都要带走,把被子和床单都打了包裹。打包的时候,他的手常常跟小菊的手碰在一块,一碰到,他就像被蛇咬一般地缩了回去,小菊就调笑他是个童男娃子,连女人的手都没碰过么?他羞得满脸通红,手脸冰凉而又热血沸腾。收好了大大小小五六个包裹,他们把包裹又搬到门口,看到从门缝里的挤进来的几缕谷黄的光线,小菊改变了主意。小菊说,还是等晚上走吧。现在走,一定会被人发现的。
        是的,是的。他连连点头。再一次认为小菊是个能干人,自己虽然想到了这点,但却没说出来。下次,他一定要把想的都说出来,让小菊也认为自己是个能干人。是个能干人就必须要想得周全,不让别人为自己操一点心。
        他们又回到了床铺边。整个屋子只有这一块还容得下两个人。小菊有点热了,脱了外套,坐在床沿上,拍拍床沿,让他也坐下,说还有几个小时天才黑呢。
        床单已经打进了包裹里,床上只剩下了一床棉褥子,黑乎乎的,蚊帐也因为刚才找东西而摞起了一个角,灰被抖掉了一些,花一块,白一块的。他没有坐在床沿上,而是坐在一个看不出颜色的板凳上,板凳很矮,他只能仰看小菊了。他仰看小菊的时候,让小菊误以为是在看蚊帐的顶杆。小菊的上半身只穿了件黄色的紧身衣,一看就知道是廉价的睛纶衫,但却让她的身子挺挺的、鼓鼓的、圆圆的,皮肤显得更白了。他看得有点热了,他也想脱掉毛衣。可又不敢脱,他里面是没穿内衣的,脱了毛衣就是光膀子,在小菊面前光膀子,这是他想都没想过的事。大凡没想过的事,做起来就会很羞。他把双手放在两腿中间,把腿夹得紧紧的,好像屁股后面长了根尾巴,好像一不小心,他就会脱掉衣服,尾巴就会露出来。他感觉手心里已经装满了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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