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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窗手稿(选载)

发布: 2009-4-03 08:05 | 作者: 常罡




       静 窗 手 稿
       (第 三 章 之 一)

       门铃——实际上是一只自行车用的转铃——“叮零”一声,轻而悦耳,反映出按铃人的性情。

       楼道光线昏暗。若玉站在门外。

       从猫眼儿里望出去,她侧脸低着头,在沉思、谛听、等待,长发的右边拢在耳后。苑英有一次说她的头发这样好看,撩起发丝顺着耳廓滑下的手势也很好看,她反倒不好意思老这么散落下来又抿上去。

       “怎么今天就跑来了?”苑英边问边在她身后带上防盗门,再把单元门关紧。

       相识已经将近一年了吧。她每次来依然带着偷期幽约的紧张。隔着耸起的胸部,似能听见她的心在怦怦跳。这迅即感染了苑英,想像的手几乎感触得到她那浅秋烟色半高领套头衫和黑色薄呢裙下的娇小饱满的身体。

       意外的造访令苑英欣喜。终日独处,他有时也盼着有人来打扰。偶尔变变样儿,给这一天添上新鲜的剧情,日复一日的沉闷常规也似乎换上明朗的容颜。

       “后天我来不了。香港公司那边要来人。我得跟经理一块儿去和他们谈事情。”

       她小声说着,脱下套头衫外敞开的、短及腰际、领子高高支起来的鞣皮小夹克,脚跟一蹭,把脚从走路软柔无声、样子娇乖的平底船鞋里退出来,伸进以对来客具有广泛的适应性为原则而准备的、比她小小的脚要肥大得多的皮拖鞋。

       “也不先打个电话。万一扑空呢!”“或者万一撞上两个人呢!”她莞尔一笑。

       她拐进厨房,在餐桌上依次掀开三层提式圆饭盒,让他看带来的中饭:油汁金黄透红的干烧鱼段,切成薄片的白煮牛肉,临吃前配以葱丝姜丝,淋上生抽酱油;最下面一层的圆饭盒里,半边是炒茭白,半边是海米油菜。她绝对是有灵性的烹饪巧手。每一道菜肴既是亲切随意的家常风格,口感又能各臻其妙,浸溶着她这个人的某些姿质。

       闲谈间,她已经把雪白的大米舀进苑英的不锈钢饭盒里,拨拉着挑出石子稻壳,洗净,兑水,放进电饭锅笼屉蒸起来。在晚报上读到铝损害大脑之后,她就不再直接使用铝制器皿了。

       苑英在旁边打下手,从柜橱中拿出两只青花大瓷盘,各摆上一把不锈钢勺。等饭熟了,盛在盘中,鱼啊肉啊蔬菜啊用干净筷子每样拨一点儿,与米饭形成众星捧月状。中餐西吃的分食制是她的主意,卫生,剩下的菜也不容易馊坏变质。

       不拘小节的陶庄抱怨和苑英在一起时,“总要特别提着心”,“太累”。若玉则对苑英在独身生活中形成的种种规矩,表示出同仇敌忾的理解。“本来就是嘛,”比如她说,“拿东西,何必偏要使劲儿拿使劲儿放?”

       她的心细如发和活得周到在意,即使不比苑英多个“更”字,至少也与他平起平坐。切过葱蒜的刀,不经擦洗就不能切西瓜;抹刀上的面包渣儿不能带进果酱瓶里去;买东西找回来的脏钱烂钱她不接,要求换成“干净的钱”,要么就再买点儿什么花出去。

       她在苑英这儿做饭,如同变魔术。厨房里转眼间摆开盘碗佐料的战场;饭毕一挥手,又洗涮收拾得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苑英把毛主席晚年的语录念给她听:“你办事,我放心。”话这么说,可是对苑英而言,若玉并非爱做媒的老年妇女们所讲的那种“知根知底”的对象。

       是在政协举办的春节晚会上认识的。她穿着宽松的毛衣、烟褐粗呢宽摆长裙和矮腰高跟小靴子,随一对颤颤巍巍的老夫妇,一位大名鼎鼎的老将军和他默默无闻的老伴儿一起,坐小卧车来跳舞。以后才知道,她和他们相识,也是在舞会上。了解背景的线索就此中断。

       老将军面无表情、舞步僵硬,仿佛在冰面上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时而努力高擎着舞伴的手,让腼腆而体谅地笑着、动作却做得十分到家的她转个不停。

       永远不愿意花时间学跳舞的苑英,只会踩着音乐节拍走最简单的基本步子。一场舞会,他一向采取同一舞步不同舞伴的战术,来避免同一舞步同一舞伴的窘况。枝形吊灯下,他频频从前方,从侧面,从穿过人群从舞场的另一端,感觉到她充满好感、毫不躲闪的目光,越过舞伴的肩头—观察哨的掩体—向他投过来,撒入心田,引起微妙的化合反应。他感到矜持,自信,和蔼潇洒。他走过去请她跳舞。她含笑欣然起迎。

       她看上去顶多三十岁出头。容貌谈不上漂亮,脸颊泛出淡红,鼻翼两侧散布着浅淡的雀斑。这样的女性身上的肌肤,倒往往是洁白如玉的。飘动的长发,线条十分女性化的小腿肌随着臀部和脚踝灵巧的转动,在尼龙连裤袜下隐约起伏,给她增添了几分动人之处。

       陶庄那时在北京,还没到南方去谋求发展。她隔几天就要跑来抽察一次— 她说男人精液的出产是定期定量的。因此苑英并非感到性的寂寞才留意若玉。主要在于,若玉的笑容和大胆仰望的目光,含着温顾的柔情,使人想起某些母性的东西。

       懈逅了一位生来就不会或者芳华已过、没有心思再玩爱情把戏的女性,他想。而你呢,心灵太孤单了!任何一位异性的发自内心的关怀和好意,尤其在寒冷的春节前后,都会使你深受感动,希图以同样的情感来相报。

       一曲舞毕,她掏出淡淡散香的小本本,当着舞场上那么多双眼睛,记下他的姓名和电话。

       在很久以后,躺在床上,苑英问起假若不是在购物中心再次偶然相遇,她是不是永远不会来电话,也永远不会来找他时,她才说:“一个男的随口说一句‘有时间给我打电话’,还是在舞场上,我怕缺少诚意。”隔了会儿她又说: “我怕受伤害。”

       苑英又一次为自己的性格深深自责:明明是真心实意。这并不丢脸。为什么偏要装得满不在乎?韶华似水,就为了你这拐弯抹角,你失去的不知有多少!

       不了解一个人履历表中某些栏目的内容,并不妨碍真切感知一个活生生人。若玉善解人意,沉稳成熟,有贤妻良母的天赋禀性。这与他最初的印象和判断相吻合,—般而言,人还是可以貌相的。当然,无论寻觅红粉知音的意愿多么强烈,无论想像力多么不情愿,苑英还是不得不再次尝到了那熟悉的扫兴。

       不是第二次就是第三次,当她踏进苑氏“私人博物馆”,苑英以宗教布道者的满腔热忱,为她解析人文多棱柱雕缕宝钻的奇辉异彩,企图诱劝她喝下诗歌辞章的醇酒,领她漫游古代美的灿烂星河。她由于受到格外的器重而惶恐感激,唇边挂着不由衷的笑意听他滔滔不绝宣讲,竭力不走神,生怕辜负了他。征得义务解说员的许可,她摸摸木瘿瘤山子上润亮的疙疙瘩瘩的鼓包,敬畏地走过一排排线装古书,轻轻抽动某一函锦套上的象牙别签儿,仿佛在向别人家的老人致以礼节性的问候。

       惟独瞥见暖气罩上摆着的小玩意儿的时候,她的眼睛才放出光采,露出苑英只在观赏古玩珍品时才会有的“喜上眉梢”的神情。全是姐姐小葳的手制工艺:可口可乐易拉罐剪开卷成的法国路易式洋椅子啦,粉绸带裹包住一块力士香皂再插上一圈大头钉外加碎绢花儿的小花篮啦,五分的纸币叠插而成的松果啦,她拿起来连看带闻,赞赏不已。苑英见状,索性统统送给了她。

       人的生性真是勉强不得的,苑英着苦笑想。我讲,她高兴听我讲;我不讲,她也高兴我能打住。在厨房和卧室,也许还有商业场合,她才感到放松自如。肉体上,我和她感觉不错。谈到文化趣味,却既不是水乳,也不是水火,而是水与油,不冲突,但也融不到一起。

       也许不该苛求。人人都有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的天赋人权。此外,他所结识的女性,包括那些女知识分子,没有一位是好古的,除了遐想中的冰影。女性缺乏对古老文化的真鉴灼知,这几乎放之四海而皆准。

       她家庭背景怎样、她在什么单位上班、不上班又如何谋生等等,苑英始终没有问过她。他一向厌恶探听他人的私事,以为不是好风度。或许,一旦男女关系走向婚姻的前景渺茫,便失去了彼此盘问底细的兴趣。

       自言谈话语间大致知道,她父母很早就去世了,一位姑姑把她带大;结婚又离婚,有一套三居室的住房,有个外地来的、从电话里听来嗓音优美的小女孩儿帮她做家务;前夫是外科医生,她不爱他;在一家苑英永远搞不懂记不住的外企公司里任职,有的时候也“自己做点事情”;一直想去香港定居,后来又办了去塞班岛的护照;不奢侈,但也从不缺钱。一个女人,就这样独自生活,并未听她有过抱怨之辞。除了性情温顺,柔忐务实恐怕也是一个原因。

       出于女性的自尊心,她从未暗示过结婚的愿望,也没有要求明确他们关系的性质。两人来往不久,苑英在无意的兜售中,暴露了自己对婚姻的团团疑云和绝不通融的理想主义,在现实生活中,这往往意味着下不了结婚的决心,总在犹豫,寻觅,却又不禁欲。

       女性对这样的男人,往往一筹莫展。她表面宁静,并且附合着说了几句。可这几乎把苑英蒙骗过去的不动声色,揭示出她内心的失望。有一段时间,她对爱的付出有所保留,不再那么主动,不再处处体贴时时想着他。谈到自己今后的生活安排时,那语气就仿佛根本没他这个人的存在。

       故意冷落他,是性情温良的她拿得出的最厉害的报复手段。她和冰影一样,是“天生不带刀”的。

       近来,她的柔情又渐渐复苏了。在她唇间久违的、听来责任重大的“爱” 字,钻进较随意的“喜欢”两字的腹内表达出同样的含义。

       她更加小心地避免谈到婚姻。释然于心呢,还是依然抱着一线希望?不得而知。

       蚌贝中超常敏感的一只。别说触动,你晃晃手她就会缩进去,闭上心扉。

       亮着红灯的电饭锅欢快地长吁短叹,呼出缕缕白色的蒸气,带来家的温馨。

       两人坐在厨房餐桌旁。宜兴紫砂壶里刚沏好加了大枣枸杞桂圆和冰糖的滚烫的香茶。茶方是苑英在西安大雁塔下的饮茶摊上学来的,近似甘肃回族的“ 盖碗茶”。

       绛红透明的茶水缓缓斟进两只配套的紫砂茶杯。若玉放下壶,右手托腮,出神地看着自己白皙腴滑、内蕴着淡粉桃花般血色的左手。五指叉开,手背翘起大大的弧度,如一弯弦月,这是她的体能绝技之一,随即又放松、收拢。

       觉察到苑英的凝视,她的双颊红了,转过脸来冲他不自在地一笑。苑英曾说,她容貌显得比自己成熟和稳重。她把这理解为“年纪显大”。近距离端详总使她有些窘迫。

       她端起紫砂茶杯送到唇边,说起公司内部复杂的人事纠葛和与另一家同行业公司暗中的斗智斗法。知道他听不明白,便转而问起他的近况。

       “还是写文章呗,院里的,自己的,”苑英支吾着。他不大喜欢谈论自己的事。本来就够单调的,他人泛泛的关心更使他产生了周身乏力打不起精神的感觉,似乎在要求他重新朗读一份冗长的、而对方又不一定真那么想了解的工作小结。

       “我真佩服你的耐性。一坐就是一天。晚报上说,能长久独处的人心理素质过硬。”

       “一个人呆着,又无所事事,当然惶惶不可终日了。我,忙得晕头转向呢。”

       “你天生好静,适合一个人独来独往。”

       “……”

       “你的生活不需要任何人。”

       “瞎说。谁不喜欢热闹!可写作就是一个人的事,谁能活蹦乱跳连喊带叫着写东西呢。话该这么讲,越善独处的人,越懂得聚会的乐趣。当然得有时有晌。”

       她笑了,抿了口茶,仔细瞧了瞧苑英的脸,小声问:“每天还是以素食为主哪?”

       不是出于信仰,纯粹由于口感的问题,即然美国的鸡肉猪肉腥臊不堪入口,鱼虾又没有鱼虾味道,姐姐苑葳两年前加入了素食主义者的行列。她通过越洋电话描述了食素的奇妙感受:神清气爽,身体飘飘然,看见盘子里的动物尸体就反胃。

       苑英动了心。他听到什么自身改善维新的措施就忍不住要试一试。

       他现在自命为一名不彻底的、务实的素食主义者。新鲜蔬菜、奶、豆制品、水果和五谷粗粮构成他日常食谱的主体。有节制地吃一点他最馋的海鲜和牛肉。在腥臊方面早已不逊于美国的中国鸡猪,则没有经过任何割舍的痛苦便永远摒弃了。

       “脑满肠肥,一脸酒气油荤气,说明生活方式愚蠢、不明智。你不是也讨厌你周围那些生意人的形象吗!”

       “也没说让你吃成,”若玉双手比划出一个腰围。

       内心世界,仿佛许多间分类庋藏的秘室,货色则因人而异同。养生驻颜的话题,他俩都有存储,因而乐于互启串门。苑英半开玩笑传授给她的“七口饭一滴血,七滴血一滴精”的七进位制换算,被她灵活运用,有时拿来揶喻,有时又成了强调饮食重要性的依据。

       “男人应该吃得好,”她说。

       “男性总要吃、补、壮。女性好像就无所谓。”

       “谁看见过牛把地耕坏了?!从来都是地把牛累死!”

       苑英笑起来。“这话的版权,肯定不是你的。”

       “我们老总,这家伙很能神侃的。”“嗯,发人深省!我要质问女权主义者们:谁对谁进行残酷的性剥削?”

       “昨天请客户去粤菜馆吃饭,我们老板给在座的男士每人要了一小杯专门的酒。满满一坛子绿酒,上面浮着一只只的蜥蜴,像活的,在水面上游,很可怕的。”

       “那叫蛤蚧酒。广西贵州出产的最地道。”遇到适当机会,苑英又成了土特产行家兼业余中医。他告诉她,立杆见影的天然春药,当数清人笔记中记载过的一样不知名的果实。有位外地进京的官员,到畅春园等候晋谒皇帝。见御殿炕几上的托盘里,摆着切片的水果,果肉淡绿多汁如洋桃,便偷尝了一片。结局十分尴尬。他不得不弯腰咧嘴谎称腹痛突发,急呼太监赶紧把他送出园去。

       “怕什么呢?皇帝又不会撩起他的衣服检查!”若玉睁大轻度近视的双眼,听得入神。她把和苑英的亲密私语誉为“学习的一种”,说是能“增长知识 ”。

       “大夏天的,穿的是单纱官服,”苑英解释道。“那个时代可没有弹力紧身内裤。书中讲‘登时涨起尺许’,恐怕不太好处理吧。皇上看见不雅。”

       若玉掩口笑得满面飞红,肩头不住地抖,显然也感觉到自己情容娇俏。她说健康文摘上讲过,性药损伤男人的身体;饮食结构均衡,就能摄取足够的养份,保持精力。

       “春药竭泽而渔,都是夺人命的虎狼药。你知道隋炀帝吧?服用了方士进献的大丹,‘荡思愈不可制,日夕御女数十人。’阴阳极度失调,烦燥,每天喝几百杯水也解不了渴。”

       “以前,每次做完了,”若玉的嗓音轻柔了一度,双眸中闪动着羞怯的笑意。“你就跟没事人儿似的。现在总要睡一会儿。”

       “满足了就想睡。你不是也睡吗?”

       “坏蛋,没你睡得时间长!”

       她从不惊扰甜睡中的苑英,总是轻轻坐到书案前,小心不要弄乱了苑英的书稿,翻看她自己带来的时装、化妆品或有关婚姻家庭的杂志,等着苑英醒来。

       两人的手在餐桌上互相摸索着,五指间插合拢在一起。她咬住下唇用劲儿夹挤,右肩膀都端耸起来,同时眼睛在苑英假装要晕厥过去的脸上寻找疼痛的迹象。

       他闻到她光泽的秀发里温暖的发肤和香波揉熟了的香气。

       〔第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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