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静窗手稿(选载)

发布: 2009-4-03 08:05 | 作者: 常罡




       静 窗 手 稿
       (第 一 章 之 四)

       静心斋前园的正殿镜清斋,取“明池构屋如临镜”之意而建。

       现在池水中央立起了一块人工雕凿的新仿太湖石,呆板的线条和洞孔,白得如同一块毫无生气的石膏。说实话,没有摆上一尾喷水的石鲤鱼或者细眉小嘴儿的执花仙女石膏像就已经是万幸了。

       从今年夏天开始,镜清斋内又增设了古装照相的旅游项目。男游客们戴上纸糊的红顶花翎帽,套上马褂长袍,女游客们抹上红脸蛋红嘴唇,穿起皱巴脏污的大红、茄紫、古铜或蛙绿的亮丽绸旗装,笑得眉眼挪位,坐在龙床上留影。从此,苑英走到抱素书屋就“游人止步”了。

       抱素书屋前也有一泊小池塘。左侧是听琴轩,对面是一带青瓦白墙。堆嵌着小块儿的假山石的池畔有一株倒伏的丁香,伸长了细颈漂洗着浸入水中的缕缕枝条。池面上长满了水葫芦,肥润的绿油油的叶子显得命贱而强旺。

       苑英蹲在池边,双手掬起一捧池水。浓菠菜汁一样绿蓝的池水在手中却没有颜色,透出肉粉色的手心。大海湖泊河流的水色也是如此。他从小就对这一现象感到很纳闷儿,而直到如今也没有找到令人满意的解释。在他的想像中,古人所谓湛彻通悟的心灵具有相似的性质:貌似捉摸不透,恰恰因为是无限透明的深邃。

       在书屋下泛出潮凉地气的青石阶上坐了一会儿,苑英站起身来,经过苍苔斑驳、几竿灰绿的竹子间堆着三两怪石的一隅空地,回到被暖洋洋的秋阳晒着的长廊上。他背靠墨绿色的廊柱,在朱漆条板上平伸双腿舒舒服服坐下来,任思绪和视线飘来荡去。时而闭上眼皮,眼前便像烧透了的煤块儿,一片黑红。

       一道园墙之外就是后海大街。车声人喧越过屋脊、山石,穿过树木和池塘断断续续传到苑英这边,仿佛来自十分遥远的地方。

       池塘的水很浅。塘边上有一丛丛枯索的芦苇,曾经是雪白的芦花缨褪变成泥桨的颜色。豌豆大小的嫩绿的浮萍散点在烟黄色的低洼积水处,生意勃勃的,与萧疏的秋景形成鲜明的反差。

       塘底水洼中的一片残荷东歪西斜,彼此撑架着勉强站立,在秋风中摇摆着已经黄蚀卷边的宽阔叶掌。茎干上发黑的那一截儿标记着夏季水位曾经没及的高度。

       突然,天空上出现一道急速颤动的平线。苑英手遮着阳光细看。平线越来越近,忽地散碎成十来只小鸟飞落到乱荷中间,刹时泼洒出一幅活的荷塘嬉鸟图。这些小家伙们有的在荷叶下枝茎间扑楞跳动飞飞停停,有的在被压得颤悠悠的荷叶上缩成一个小绒团,时而往左右转转脑袋;有一只很淘气,从老远一拍翅膀便缩拢双翅滑翔过来,偏要落在一根直挺挺压不弯的荷茎半腰上,竭力想抓牢却还是不住向下打滑,拼命扇动的双翅看上去活似两轮透明的风。

       似谁的画意呢?苑英一时拿不准。有几分陈老莲的天真,妙劲儿又有点儿像恽南田。家藏那份恽南田山林小景册页,共十二开。其中一帧画得是枝头的小鸟,每只略点三、四笔而已。没画什么,可什么都画出来了。

       鸟儿吱吱喳喳的叫声中,有一团土褐色的东西在塘边山石那儿动弹起来。原来是那只寒鸭。它竟然还活着!只见它一瘸一拐地从山石阴影下走到能晒到太阳的空地上,裆胯间稀疏的绒毛在秋风中哆嗦着,少气无力地耸耸肩翅闭上眼睛卧下,一动不动,拢紧全身羽毛偎护着仅存的体温;偶尔,可能出自生存的本能,它伸出扁嘴去啄啄面前板结龟裂、什么吃食也没有的土地。

       也许是想造就什么情趣吧,静心斋管理部门去年春天在水塘中放进了一群鸭子。不是那种家养的黄鸭子,是长着芦雁那样褐色带紫斑点的野鸭。却没有人负责饲养,任它们自生自灭。经过一个冬天,野鸭相继冻馁死去,眼下仅仅剩下这无哀无怨的一只了。“这只鸭子是怎么活着呢?”苑英装作好奇,问过园子里的工作人员。

       “嗨,游客高兴了就扔给它口吃的。晚上睡觉就自己找地方呗。”

       听了回答,他先是怒火中烧,继而又难过起来。他考虑过交给焙茶坞的女服务员十块钱,让她买些玉米面每天拌给它吃。借口呢,就说哪天自己要来拍一张凫禽在芦荷石影间嬉戏浮游的摄影作品。但是怎么开口呢,人家愿意添这麻烦吗!把它拎回家去养,公家又不会让一个私人占这便宜!从理论上讲办法多得是,但想来想去,就是找不到办法。

       他想,人类能够把卫星送入太空,这条生命却断断活不过今年冬天。伤害和漠然才是正常行为。人类已经变得多么荒谬啊!

       他又想到他自己,一个心理分析的有趣儿的标本。同情一只孤苦伶仃的野鸭为什么要佯装好奇?为什么要百般寻找借口?众目睽睽之下,哪怕是一位卓尔不群、能强烈地激起男子虚荣心的女性走在他身旁,他也会对儿童乞丐向他伸出的小脏手视而不见,蹙着额头,非常狼狈地快步走过去。遭人误解,他也不加辩驳。如果是在行人寥寥无几的时间或地点,情形当然会两样。

       由于厌恶肉麻而羞于流露内心的情感,看不起温存和倾诉衷肠,心中全有,脸上却是淡然处之的模样。这是自幼家庭中不溺不滥、讲求“分寸感”的氛围——苑家的人,彼此通信都避免写亲昵的话——所导致的结果呢,还是天性如此?

       年龄一天天大起来,他变得宽和多了。既然人生有涯,何苦来端着架式呢!心智单纯的人,表达情感就是有点儿不管不顾的,这其中自有人性率真可爱的地方。读书读到使人觉得莫测高深、难以接近,正表明读书还未读通。

       一片灰白的浮云从天边飘过来,遮住了日光。眼前景物刹那间微微转暗,仿佛被吸嘬住了。片刻,云过日开,又恢复了原样。

       游园的那对恋人离开四面环水的沁芳廊,正沿着假山上弯曲的小路登向园子最高处的枕峦亭。白色的峦石犹如砌堆起来的嶙峋森然的马首骨。蔓爬在石上的凌霄、茑萝和金银花或黄或红的秋叶,在几乎感觉不到的风中瑟瑟抖个不停。远远看得见,那女孩子垂及腰际的黑发随着她登踏石阶的步子在荡动。跟在她后面的男友身材墩实,和她一般高甚至可能还比她还略高一点儿,可看上去却显得比她矮。两人的举止神态表明,在他们的关系中,男友是屈膝仰望着她的。

       他们隐没在山石间。不一会儿,双双出现在枕峦亭上,像两只戏楼上的小玩偶似地走走停停,向下面指指点点说着什么。刚才在抱素书屋前迎面而过的时候,苑英觉得她的胸和臀不怎么丰腴,属于那种清瘦高挑的女孩子,有着秀气的、骨瘦如柴的手和脚。她并没有注意苑英。女性身旁无论有没有男性,都可能引起男性的注意;而男性,似乎只有当身旁走着一位女性的时候,才会引起女性的注意。

       池塘中孤寂的、受到冷落的风中枯荷和败苇,恰好和苑英心头漫延开来的感触融成一片。

       他像归置手上的扑克牌那样检索着进入过自己私生活的异性——伤害了他的,被他伤害的,彼此失望而淡然分手的……

       你的麻烦不在于异性太少,而在于异性太多,头绪纷纭。然而转念一想,至今寻找不到一位与你身心交融、耳鬓丝磨的女子,仍解不了灵肉合一的异性方能慰藉的饥渴,大概是自己总在寻觅的原因之一吧。

       造物造男女,如同造就成千上万把锁和钥匙之后朝大地上任意一扬撒。凑合着般配的随处可见。若想在个人有限的生活圈子沉浮于其间的茫茫人海中碰到专为你这把钥匙而配的那把锁,可能性微乎其微,几乎等于零。

       尽管如此,和世世代代的男男女女们一样,苑英心存侥幸:“那一把”一定在什么地方呢。下一把或许……

       冰影,她若是活着,一起坐在这长廊上赏玩园中的秋景,你就不会萌生这悲凉的挫折感了。

       那时苑英十二岁,她应该也是这个年龄,顶多比他大一岁半岁。记忆中的她,悄声细语,举止温柔沉静。一个尚未发育成熟的女孩子,身子自然十分单薄;肌肤雪白,头发又是那样的黑,静穆的桃形的乌溜溜的眼睛和唇边若隐若现的微笑,使她有一种类乎东南亚风情的美。

       健康、正常的孩子没什么可稀罕的。你跟他们玩耍吵闹,整天能在院子里碰到他们。她则另有自己的一套生活。光是“住过医院”这一桩经历,就足以让孩子们对她另眼相待,玩什么,不玩什么,和谁玩,会逢迎她的意思。她却从来不曾真正介入大院里孩子们的生活,仿佛天空中的一片羽毛,有时在眼前甚至在你掌心上轻轻飘动,有时又溶化在耀眼的阳光里不见了。

       她对人怀着善意,淡淡的善意,却格外心疼脸蛋儿娇艳、绰号“大苹果” 的小男孩儿苑英。她还蹲下来给他系裤带呢!

       秋风一起,天气渐渐冷了。没有看见她像以往出院回家那样,在她家那沿着裂纹贴了一串橡皮膏剪成的圆钱的大窗玻璃后晒太阳。她再也没有回来。她妈妈眼圈儿湿红红的,鼻头也擤得红红的,出来进去地忙着,把什么东西给烧掉了。这是那天惟一一点异常。大人们说她患的是白血病。按照苑英稚拙的想像,得了这种病,血就变得如同白兰瓜的汁水,淡蓝透明,人也以一种凄楚柔美的方式一天天衰弱,直到静静长眠。

       就在她死前那年的一个夏夜,他俩站在庭院当中的盈盈皓月下,比试谁的个子高影子长。苑英楚地记得,青砖地上只斜曳着自己一条黑影。他很诧异,问:“冰影你怎么没有影子啊?

       夏晚,天凉如水。她的脸庞在如沙似雾的月光辉映下异样的苍白。她并不回答,只是笑。

       在他内心深处的屏幕上,冰影一直活着,超越了生死,在人生的种种境遇和年龄的各个阶段上自由自在地跳跃幻化——由活着的人替她延续下去的生。她放弃了自我意志,反而在任凭苑英摆布和与男性彻底的和解与合谐中缴了男人的械,获得了任何活着的女人都不可能享受的绝对完美的女性性人格。

       枕峦亭上已经没有人了。前院传来园工们准备吃午饭的响动。

       出了园门,绕过什刹海,在银锭桥附近有一处不大起眼的老字号饭馆“烤肉季”。两层的中式小楼,服务是老派的国营风格。没有亮丽逼人的小姐在旁边转来转去,一个人去就餐不至于感到很别扭。只不知是否依旧按季家的老法子,用木香扑鼻的果木烘烤。这一点要很讲究,关乎嗅味。苑英想起,晋时荀勗在武帝锨鹣食筍进饭,对在坐的人说:“此是劳薪炊也。”偷偷遣人去问,果然烧灶用的是旧车脚。

       〔第一章完〕


63/6<123456>

发表评论

seccode

最新更新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