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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窗手稿(选载)

发布: 2009-4-03 08:05 | 作者: 常罡




       静 窗 手 稿
       (第 一 章 之 二)

       静心斋的正门在北海公园内,后门斜对什刹海。明代,这里是普通官房。清乾隆二十四年扩建“西天梵境“时修成皇家小园林。乾隆皇帝闲暇时常来这里读书,因此又叫“乾隆小书房”。解放以后,成了中央文史馆所在地。幸亏由研究文史的老先生们占用,静心斋才得以大体上保存完好。前朝的遗老遗少或知名的文人学者至少是温文儒雅的。

       静心斋的名气不那么大,作为景点开放之后游人便不很多。这正合苑英的心意。在乌压压的人流无处不在的都市中,静,最难寻找。他买了门票,沿着拼出花样的石子小路步入园中。

       拐进角门,便是静心斋后园。

       右边叠砌的山石上是临水而立的奄画轩;角门正对的那条阴暗的长廊,沿着水边,依地势高低蜿蜒通向与奄画轩隔水相对的焙茶坞。有一弧白石小桥连接两岸。苑英走到长廊低凹处,从这儿可以遍览后园中的景色。

       黄绿斑驳的秋意,迎面而来。

       记得上次来静心斋,是七月份一个闷雷不雨的阴天。没有一丝风。亭榭山石间,树木花草密密簇簇的叶瓣,在雨前愈来愈暗的天色中,显得分外鲜明。覆盖了池塘一隅的莲荷,也与晴天不同。白荷花,在深郁浓绿的荷叶的衬托下,白得几乎有些妖冶的鬼气,仿佛有熏人欲昏的脂粉馨香,从白瓣中幽幽寻来。凝神闻一闻,又沓然无踪了。

       夏去秋来,满园已是疏落清朗的韵致了。

       “来转转呀?”焙茶坞里卖茶水点心的女服务员笑着冲苑英打招呼。他们是那种搭话闲聊、但又不会想到去问对方姓名住址的半熟脸。

       苑英向她点头微笑,顺着长廊走上去。女服务员扬起手臂去倚门框。白短袖衫袖筒的阴影内,勒进皮肤的乳罩花边和黑茸茸的腋窝一晃而过。她是位白白净净的年轻妇女,相貌平平,走在人群里不大起眼。然而就在这一刹那,苑英觉得她很有女人风韵,远比那些目光冷厉、缺少活人味道的模特大美人们要迷人得多。生活中常有这种转瞬即逝的漫不经心的美,足以当做意淫玩味的素材。

       “喝杯茶吧?”

       “行啊,”苑英跨进门槛。

       所谓焙茶坞,不过是一楹小室。朱漆暗旧的格棂窗,梁栋也未施彩绘。东边靠墙摆着一对据说是从北海那边搬过来的紫檀亮格柜。从柜门上五爪矫龙吞吐云海的浮雕来看,无疑是清代大内旧物。摆在品茗观景的地方,略觉凶了一些,然而并不惹人反感。倒是用来招待茶客的那几张塑料贴面折叠桌和电镀腿折叠椅,有悖焙茶坞这古雅的名字,轻浮廉价,站在那儿,显得挺不识相。

       西墙上新挂出一幅对子,是康熙墨迹的复制品:岩泉澄碧生秋色,林树萧森带曙霞。恰好是抒写秋景。


       时下那些刻意追求新异的书家,或许看不上这种碑匾上常见的四平八稳的 “皇帝字”,苑英却以为大有可观赏处。

       康熙的楷书,端凝蕴藉宽舒。静读之后,心境沉穆湛然。感觉得出,清初这位了不起的皇帝,一定与“暑月不挥扇,冬月不御炉”的宋仁宗一样,“体备中和之气”。作为治国者,这是至宝至贵的品性。激情澎湃、下笔蛇舞龙飞的一国之主,如同好冲动的汽车司机,危险,容易胡来。

       苑家藏有十几件康熙朝的书画、瓷器、家具和小件器物。从一组同代的艺术品,可以感悟到艺术风格上的“朝代气象”。苑英由此推而广之,猜度当时社会生活的“朝代气象”。什么样的世道,出什么样的艺术品嘛!康熙治下的中国,就像晕染浓淡、细润如玉的康熙青花瓷器,令人神往。

       他在折叠桌旁坐下来。新沏的绿茶,飘散出苦香的水气。啜进一口,舌腔涩缩起来,过后却没有返甘泛甜的后味。出门在外,就别讲究茶品,苑英想。能把自来水里的氯气味儿压下去,已经不错了。女服务员指指玻璃柜台里一碟碟切成三角形、染色海绵似的蛋糕,建议他来一块做茶食。甜腻腻的人造奶油糕点滞坨在胃里,与赏秋的心境不大吻合。最好三天前便节制饮食,吃些素淡的东西,使身体能充分吸纳清秋的灵韵。

       “大顺斋的绿豆糕还有吗?”他问。

       今年夏天来游园的时候,他在焙茶坞吃到过:棋子般大小厚薄,呈方形;细细的豆茸沙,内中有一点枣泥馅儿,嚼起来满口微凉的生绿豆香。是佐茶的好东西。

       “大顺斋的绿豆糕呀,可有一阵子没见进货了。哟,对了,”女服务员放下手里的晚报。“有个事儿正好请教请教您这搞艺术的。”

       “我们研究艺术,光说不练。”

       “那也比我们懂呀!是这么回事儿,我们女儿快四岁半了,我们也想让她学点儿音乐、画画儿什么的。您说要是学音乐的话,学钢琴好还是学电子琴好?”

       “我看还是钢琴好。你想,林中木屋,窗外溪水潺潺,月色朦胧,你女儿一袭白纱衣裙,指尖流出钢琴声,多么富有诗意。要是弹电子琴……”

       “那木屋里还得装上电门插销,”女服务员也不是个乏味的人。

       苑英笑了,摇摇头。他对现代科技文明从骨子里就感到轻蔑和不信任。

       “我们楼上邻居的孩子,开始学的是电子琴,现在又要改学钢琴了。可能就是觉得电子琴差点儿意思吧,不能登大雅之堂。钢琴可比电子琴贵多了。现在养活一个孩子真够你一受的。”从她貌似无奈的一撇眼中流露出母爱的心满意足。

       “不学不行吗?”

       “当家长的都互相比着哪!人家的孩子学了,你们家的孩子不学,那不就显得不如人家了吗。咳,说实话,也没想着让她学成个什么。只要她将来别说 ‘都是我小时候你们没让我学做父母的别落埋怨就行。”

       “女儿省心,”苑英喜欢这样的愉快的闲谈。“儿子长大成人,面对社会,又要奋斗自立,又要事业上成功,会遇到许多人生坎坷。说不定一辈子不得志。父母要操多少心!”

       “女儿就不操心啦?一样!”

       “总之容易一些。什么事业不事业的,只要相貌周正,再会弹点儿钢琴,找个好婆家,不就万事大吉啦。”

       女服务员笑了。与其说她同意苑英的话,不如说这些话,听来怪逗人的,有些老式家长的简单包办。

       “您有小孩儿吗?”她绕出柜台来收拾另外几张桌上的碟子和剩有残茶的杯子。“没有。”“嘿,那您真是外行指导内行。我看您也不像有家里有孩子的。”“你怎么看出来的呢?”

       “当了孩子他爸,人显得老。眼神儿也不一样,心里老好像有事儿。您看着多清闲呀!大上午的逛逛公园,喝喝茶。要是不搭话,光看外表,我顶多猜您有二十七、八岁。”

       许多人都说苑英面相年轻,脸部五官的线条仍然很精致,身上也没有丝毫松软发福的迹象。他生活中的那些女性们更是常常半嗔半恼地提到这一点。如果兴致勃勃,他看上去依然是一副大学生模样儿。或许,书斋生活有养生驻颜的功效吧。不过,当他陷入沉思或者表情严肃的时候,紧张专注的目光、眉宇间的皱纹和眼睛下不太明显的睡袋能使人感觉到,他是有一定年龄和复杂的内心阅历的。

       “没准儿——我这是瞎猜啊——您还没成家吧?”“成家,”苑英啧啧舌头,不知说什么好。“现在社会上时兴的就是单身贵族。一个人生活多自在,我就羡慕人家一个人生活的。”

       她是好意,夸捧弱者的处境以冲淡运气对自己的关照。其实,自从那次午夜送陶庄回家,电梯已停,爬楼梯时差点儿和住在十六层的一对儿抱着发高烧的孩子、彼此骂骂咧咧的夫妇撞个满怀时起,苑英就对成家和养育后代的意义何在,感到十分困惑。

       静 窗 手 稿
       (第 一 章 之 三)

       付过茶钱,苑英走出焙茶坞。他望望回廊下面的池塘。

       “今年夏天北京的雨水够大的,这片池塘的水怎么还是这么少?”他回头向里面问道

       “靠那点儿雨水可灌不满这池子。什刹海那边不放水,静心斋这边就没水。放水要不少钱哪。”

       “满满一池碧水该多美呀!”

       “您就凑合活着吧,谁管那套!”

       “乾隆年间静心斋的水,肯定不至于这么浅。”

       里面没答腔。女服务员正看着账本拨拉算盘,大概没听见他的话。

       他自己也觉察到,现在和同辈以上的人闲谈,但凡有可能,他便忍不住要把话题引向他所醉心的怀旧怀古和贬损现代文明上来。以假装对某种吃穿用具居然大不如前表示迷惑不解来打开他们回忆的闸门,随声附合、巧妙地添油加醋间以摇头感叹来鼓舞他们的谈兴,挑起今不如昔的情绪。听着那些慨叹和精彩的议论,他心中翻涌着一种几乎要哭出来的欣快,仿佛掉队的战士千里跋涉终于又找到了党似的。

       他是通过阅读典籍诗文稗史小说,通过那些真实的“弦外之音”,融入心灵的设身处地来体验古代人日常生活氛围的,就像回想自己的一次幽会或是昨天晚上在法华寺街买弥猴桃和白兰瓜的情景,灯火啦、一闪而过的音容笑貌啦、憧憧人影啦,印象幻化叠出却又无微而不至。

       他生怕怨枉了古昔。

       家中收藏的古代文物更给他的意会揣摩提供了实物依据。既然从水银泻地般无孔不入的假货中可以大致估摸出当今的风气,那么一个连竹痒挠和女红所需的绕线板都要精益求精并施以华美雕饰的古代,应该是不错的,是国魂民心神完气足、大正压邪的时代。然而,衷情于山青水绿、却一去不复返的古代,与寄希望于总也不露面的、灿烂美好的明天,同样是一种幻灭。

       怀古比祈望未来所带来的伤害要小得多。苑英偶尔会散布这个论调。

       若玉有一次说他生不逢时,本应生在古代,生在封建社会。她光着身子,长发垂落下来,怕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便用两肘支起上身俯瞰着他的脸。

       她这话,倒使苑英想起父亲的玩笑话:“搞收藏的人,生在乾隆年间好。万历那会儿也不错,各种各样的小玩艺儿多极了。”

       苑英从不相信,一见花哨光鲜的新产品就心花怒放的女性们会理解他的恋古情结。他大为惊讶,问若玉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她笑笑说:“你不是就盼着可以依着你的心愿随便纳妾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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