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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窗手稿(选载)

发布: 2009-4-03 08:05 | 作者: 常罡




       静 窗 手 稿
       (第 二 章 之 一)

       晨曦滤过垂落及地的窗帷时被染上了金黄色,仿佛柔和的阳光已经透进了卧室。其实,外面仍是一片乌青透明的天际。苑英从意念纷纭的沉睡中醒来。

       房间里光线冥暗,静悄悄的。厨房水管的滴漏声,一滴下去,另一滴犹豫片刻也跟下去殉情。接着是长长的死寂。

       稍稍缓了缓,苑英坐起身。他从小跟勤劳的姥姥一起睡,养成了不赖床的习惯。睁开眼又躺着不起床,他会觉得头晕,还伴随着百无聊赖的感觉。

       有幸不是上班族,用不着紧赶慢赶。他披上海蓝间浅灰条纹的厚毛巾睡衣,揿亮卫生间的灯,撩起睡衣下摆坐到抽水马桶上,左臂肘支在膝盖上,手握拳托起下巴。

       姿势多么像罗丹那尊举世闻名的雕塑!如厕时产生过这种貌似富于象征意味的联想的人,肯定不止你一个。他揉揉肿涩的双眼,从脚前一堆闲杂书刊中抽出一份介绍杰出人物的杂志。

       有位女医学科学家率领一个小组潜心研究试管婴儿,“为许多不孕症患者带来了福音,填补了国内这方面的空白。”

       有些空白根本不必填补。一个人口恶性膨胀,拥挤得连你胃里的东西都快要吐出来的国度,每年花费大量的金钱去减少人口,同时又鼓励一项旨在使天生绝育的夫妇也能添男加女的研究。这倒是十分有趣的现象。照片上,那位女医生眉目慈和的大脸在两个紧闭着肿眼泡、挺起鼓肚子的小宝宝之间欢畅地笑着。

       这两个孩子能够长大成人,寻找到一份职业;无论是天才还是恶棍,至少是聪明的。这些都差不多有把握。惟独是否能幸福,谁又能做出保证呢?苑英抬手按开了抽风机。

       你呢,你的生活称得上幸福吗?他在持续的噪音和风流中自忖自问。

       人人都追求幸福。即便青灯黄卷竹杖芒鞋的佛教徒也不例外。只不过,尘世这点欢乐他们看不上眼,他们苦修的是永享无边的福乐。幸福因人而异。他坐在马桶上,睡意犹存,在人类哲学思想史的陈年老账里打转。

       结论往往随着心境的不同而不同。今天,此时此刻,他对自己的生活还算满意。无论如何,饥有食,寒有衣,居有室,过的也正是你想过的书斋生活。命运从未朝你展示过它道具箱中千姿百态的狰狞脸谱。想一想,连他自己也惊诧得很:从小到大,竟连稍微厉害一点儿的皮肉外伤——比如磕得头破血流或眼眶乌紫——也没遭受过。有什么权力埋怨生活呢?

       晋代的支遁,入世心很重的一位高僧,将庄子《逍遥游》诠释为“物物而不物於物……若夫有欲当其所足,足於所足,快然有似天真”。这大概是人实际上所能享用的幸福的极致。心灵必须学会与存在彼此迁就、互相劝慰。当心平气和,评判力没有掺上任何情绪化的佐料的时候,就苑英看来,他甚至以为对大多数人来说也是如此,即生活图画上愉快的明黄色,大大多于不幸的黑斑。之所以有时会感到生活一片郁黑,可能由于人对似乎是理所当然的欢乐易于健忘,不幸则不仅刻骨铭心,而且眯缝起眼睛鸟瞰过去的时候就显得非常醒目。

       他意识到自己又在无谓地浪费生命。

       小时候,姐姐恐吓他,说人在一夜睡眠之后,嘴唇上会凝结一层二氧化碳。不刷牙便吃饭,会把这毒素吃进肚子里,人就牙关紧闭,面孔醉红,必须撬掉门牙灌进熏醋才能抢救过来。于是他在谶言的阴影下每天早饭前奋力刷牙。他沿用至今的一套是经过改良的:早饭前盐水漱口,饭后牙膏刷牙。这倒是与《红楼梦》中提及的蘸着“青盐”刷牙的古法相似。

       这会儿,他的腮颊一鼓一鼓的,再仰面朝天,嗓子眼儿随着水花震荡,发出傻呵呵的“啊”的长音。全面的梳洗要等到吃罢早饭。这样有一种以妥贴井然的崭新面貌开始一天的感觉。

       他空腹饮一大杯凉白开水,“冲洗”五脏六腑,再到阳台上活动活动腰身,蹦跳蹦跳,把胃口啦、大脑啦、骨节啦统统“叫醒”。他自编了一套简易体操。埋首书案的人要特别注意保护颈椎和腰椎。

       朝阳已经升到对面的楼顶上,俯照着这片老学者们聚居地。

       从苑家的阳台上望去,小楼间的林荫路上看不见清晨行色匆匆四散奔波的人们。不知谁家的小保姆拎着菜篮子,迈动着壮实的罗圈腿,神色庄重地走过去。

       再远一点儿,有位老太太手牵着个小人儿慢慢挪蹭过来,像一块灰黑旧布旁衬着一笔彩点。风烛残年的老人和一个刚刚开始的生命在步态上竟是那么相似。

       贴着路边从另一个方向跑过来的秃顶老头,一定是温庭宽先生。说他跑,其实是胳膊摆动得挺勤快,以跑的姿势小步快挪。左看右看,让过几辆自行车,他终于拐进洒满阳光的花园,像被重新启用进站报到的老机车,大肉鼻头兴奋不已地冲小亭子下切磋剑艺的三、五位老先生老太太昂首喷气。苑英问过他晨练路线的远近,那是在观赏完他书柜中一糸列珍贵的古印谱之后。他想了想,说:“主要在附近一带流窜。”

       老先生们的家居环境具有共同特征,或者说弥漫着同一场因发生在单元楼房里而多少有些降格走样的古雅旧梦:喜藏书,静静地在书房中坐拥书城;窗外广植花木,读书写作之余可以闲步在浓荫下花丛间。不算公共绿地,一楼的住户,每家拥有一片近二十平米的小花园,用矛尖铁栅与林荫路隔开,使他们聊以施展构造园林的巧思:蜿蜒的甬道绕过堆了圈大鹅卵石的金鱼池啦,云竹假山盆景啦,从以前的旧庭院跟过来、似乎被不经意而其实颇费揣摩地扔在苔草阴湿处的一块太湖石啦……葡萄、瓜蒌、牵牛花、爬山虎,遮天漫壁地狂长。

       二楼以上的住户则把绿化的干劲儿倾泄到前后阳台上。苑英家在四层。宽长的阳台上,除了大盆小盆的草本木本花卉,还有四株高大的盆栽石榴树、一丛修竹和一棵丁香树。当初,因为担心门户不安全以及尘土大而没有劝父亲挑选一层楼,实在是失策——能多出好大一片园子的。

       夏天时节,家家绿得又欢势又热闹。漫涣臃堆的葱笼淹没了楼房笔直的棱角。在这秋天的早晨,苑英想,高度近视又恰巧忘带眼镜的人,会以为小区内幢幢六层小楼是在老绿中散点着霜红和黄斑的涌浪中起浮前进的轮船顶舱呐!

       楼房小区嘛,论景色,哪怕是挂着搪瓷标牌的绿化先进小区,也没法儿和古代高士吟啸其中的峰林峦泉媲美。使苑英感到这里舒泰、亲切、安全的,是小区处处流露出居民心中尚存着寻幽好雅的情致。

       是啊,随便坐在哪一家的客厅或书房里,柔暗恬适的灯光融和了心神交往的投缘和认同,几架上满是古书,窗外盛开着晚花,随时可以开始一番略加删节润饰就够得上收入个人文集的有趣交谈。居住在“自己人的部落”中,简直等于恣意摊开手脚躺在温暖熟悉的大床上。

       苑英做着扩胸运动,大口吸入清晨冰凉新鲜的空气,吐出隔宿的浊气。楼下公共花园左边有片柳树林。林中堆放着半截汉白玉残碑,三只昔日老宅院门外的石鼓墩和一方有插孔的雕花石旗座。都是对面楼那位雕塑家搜罗的石料。青草从下边滋长上来。黄昏晚照下,这片断小景仿佛是从滋味已被嚼尽的古诗比兴中抄袭下来的:河畔青草,郁柳悲风,夕阳残垣。而一经苑英想像力的点化,这片小区就和一群日暮西山、正在自行消亡的书香华族和苍凉的废墟遗迹联系起来。

       身体经过运动,他显得气色红润,朝气蓬勃的,心里却在深深哀悼着物竞天择这一生物圈粗俗化过程中的阵亡者们。最先倒下去的一定是诸如丹顶鹤白天鹅之流的清高孤芳、沾不得脏东西的生灵,其次是那些天性中不具备攻击性的善类。

       从阳台回到房间里,他走进厨房,动手准备一顿由切片面包、牛奶麦片、煎荷包蛋、花生酱搭配起来的早餐。除了有时以炸馒头片、素菜包子或葱盐饼干来取代切片面包,煎荷包蛋换成茶鸡蛋以外,他这套早餐食谱基本上可以称之为永恒不变的。饭后,他要吃一根香蕉和一手窝儿红如宝石甜如蜜枣的枸杞子。有文章说香蕉中的钾使人心情愉快,枸杞子更是和道家羽化登仙的修炼有着神乎其神的关联。唉,读书做学问的人大多惜命,都有探索人体奥秘、医术与养生的原始冲动。

       他忽然想起,忘了给石榴和竹子浇水了。一转念,留着这点儿活吧。等到十点半休息的时候,淋水浇花可以当做调节脑筋的逍遣呢。

       他坐到厨房里权做餐桌的明代铁梨木灵芝卡子花条桌旁边,开始有滋有味地进食。

       苑英在文艺研究院里有一套带厨房和卫生间的一居室楼房。这是单身的助理研究员所能享受的最高住房待遇。他满可以把这一居室布置得舒舒服服。可出自多方面考虑,他仍把父亲这套房子当做生活的老巢。

       周围的小环境和邻居们的文化素养自不必说。房子高大,也宽敞得多(据说采用了经过改良的六十年代高级公寓的老图纸),有四室两厅和前后一大一小两个阳台。骑车到餐厅图书馆具备的文艺研究院,只需十来分钟——一段没有远到疲于跋涉、也不至于近到院里有什么闲杂公差总想来麻烦你的距离。最关键的是,这里金屋藏宝,需要有人驻守。看了电视新闻中两名外地民工入室抢劫一对清代紫檀椅子的案件报道后,苑英请人安装了防盗铁门,并在原有的木门上镶了一只玻璃猫眼儿,以窥测外面的动静。

       倾注平生心血研究中外艺术史的苑教授,有收藏的癖好。本来嘛,欣赏就想收藏,如同倾心爱恋就想娶回家来一般自然。他的名气,一是靠丰饶的著述,二就是沾了收藏的光。谁拥有名家的真迹,别人就会在心理上觉得他似乎至少也是“下真迹一等”的名家;藏有皇宫御物,就隐隐约约与皇帝有了什么关系,叫人敬畏,自己也平添几分华贵。古书画的史谱、著录与题跋中,诸如“ 精鉴别,富收藏”、“博雅好古”、“精鉴赏,家藏富甲海内”等等,虽是点评褒美时常用的句套子,但也确是旧时文人学者人格丰满与学识渊雅的标志。否则,家中没有古物收藏,就显得差那么点儿意思,没有世家门第,穷气,形象当然就巍峨不起来。

       显然也明白“人生有涯”的大道理,苑教授不属于那种倾家荡产、死而后已型的唯美主义收藏家。他的癖好表现得比较节制。闲时逛逛书画店、旧书摊、古玩铺,出手不吝啬,却也慎之又慎。时代成全了他。改朝换代的惊涛骇浪,总是将无数文物珍玩从秘不示人的深海抛上岸来。收藏大家们,明清之际的孙承泽、梁清标,晚清—民国的庞虚斋、张伯驹,新中国的邓拓、李一氓,不是都多少得益于“趁乱”二字吗?

       也许,本世纪四十年代中期到五十年代末,是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文物收藏的黄金时代。苑教授从树木年轮越少就果实越多、也越不对味儿的书画果林里摸进了碑帖、造像和陶器瓷器的沉沉雾谷,以后又来到竹木牙角器、漆器、文房清用和缂丝织锦的湖边。如今这片水域,经过古董商贩们张开大网一遍遍来回捕捞,已经连条小鱼苗也难得看到了。但在当时,却人迹稀少,湖中万鳞竞跃。为了贪图捉到更大的鱼,苑教授放走过多少尾鲜活的肥鱼啊!如此这般,直到文化大革命代表历史将苑家的藏品又“趁乱”收了回去。红卫兵抄家那天,文物管理处派人到场清点造册,装满了的大卡车,来回运了五趟。

       十三年后一天下午,苑家接到市文物局的电话。在问候了午睡初醒的苑老之后说:“来把你们的东西领回去吧。”

       不少精品下落不明了。那些重归故宅的,瓷器底足上都有红漆书写的编号,明代家具上的编号用白漆——也不挑个暗处,就写在面心、腿足或望板上,颇有古时刺配人犯的遗风。盛小件器物的锦匣上贴了薄纸油印的表格,分别填上了名称年代件数级别等项。

       浩劫使侥幸存世的古文物的身价猛增。苑教授也从收藏家内的中量级晋升为次重量级。前年回国来治眼疾,看到承袭了自己的嗜古遗传且远比自己狂热的儿子搜集来的砚台、笔筒、零散古墨之类的古玩杂项,苑教授无法相信,这些当年不过是他随便用用的东西,也不声不响步入了文物收藏的殿堂了,价钱高得叫人膛目结舌。

       再清高的人,也会由此联想到自己藏品值多少金钱。这不仅不会玷污、反而会大大增强聚藏的乐趣,令古物之美会更加绚烂。把这微妙的感受按照赏古图的程式具象成一幅缺乏独创性的漫画,那么只见苑氏父子并排坐在古代珍宝环绕的圆圈中,双手按在并紧的膝盖上,微笑不语。他们思想的投影在上方升起,呈金灿灿的元宝形状,内中摆放着从北宋《宣和博古图》因袭下来的博古纹饰,即以果卉清供点缀其间的青铜彝鼎、玉石瓷器和书画卷轴。四射的点状虚线代表了美的光辉。

       曾藏有青铜重器大盂鼎大克鼎的晚清工部尚书潘祖荫氏,香火断灭,过继的子嗣又进门一个夭折一个。有人说是潘家的收藏阴气太重。苑英批之为瞎说。不过,家中藏品,在某种意义上的确是家庭的成员。创造沉穆古艳的家居氛围,参予你的生活,不知不觉地渗入你的精神世界,有时甚至插手帮你应会来客——迷住呢还是压抑住,那就完全因人而异了。

       苑英仍然记得,为了小伙伴们不愿意上他家来玩,而他却不得不老是主动上赶着去找人家玩,他曾经多么苦恼家中摆列了这些古物啊!“他家有大魔鬼!”或者“你爸不喜欢我们去。”父亲那付不苟言笑的神情,与古物相得益彰,更叫人不敢造次。

       现在的苑英,每天若不至少拿几件清玩来擦拭摩挲观赏一小会儿,桃状的心肉就仿佛裹着刷锅洗碗的垢腻,不清爽,粗俗。

       秋阳从窗外投入一束长方形的、纤尘浮飘的光带,将所经过的古物斜着切割成明暗两部分。家具棱角和凸起的雕缕在冥暗中若隐若现。烫蜡木地板折射出一层水样的光亮。一群鸽子急速掠过树梢,室内的光影震荡了一下。

       静谧中,苑英听见自己在咀嚼。勺子划蹭碗沿儿发出有余音的声响。他停下来,倾听着。绝对的寂静,就是那脑海深处传到耳鼓上的遥远的蝉鸣。

       他曾经根据陶渊明“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的诗句,将家居名为“心远斋”,请人刻一块匾额挂在书房门楣上方。之后,读到晚清黄遵宪的《人境庐诗草》,才知前人已把这意思先用了。再想想,也觉得自己有点儿小文人的酸劲儿。论人品和学问,明明还不配有什么斋号嘛!也许,等到晚年,如果能德高望重的话。

       早餐后,梳洗干净,苑英换上清洁的圆领粗绒秋衣和宽松的灯笼裤,腰间系皮带会把思路的循环勒束住。他坐到画案前的蟠螭纹圈椅上,开始工作。

       基于那种八九不离十的模糊思维,文艺研究院给各级研究人员规定了年工作量。助理研究员,至少二万字的论文论著或八万字的译文译著,以发表出版或有望发表出版为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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