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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窗手稿(选载)

发布: 2009-4-03 08:05 | 作者: 常罡




       苑英初步计划写一篇艺术创作理论的文章来交今年的差。这是一片永远说不清、也没有必要说清、因而永远有的说的领域。证明论点的例子从文学、诗歌、音乐、绘画中信手拈来,使论点不致于显得单薄并具有普遍的意义。出自潜意识中不愿说出口的原因,引文的字数应占相当大的比重。采取评议前人观点的写法,遇到前人尚未榨尽汁水的零角碎块儿,就挑出来再加加工。按照苑英的经验,这样易于成文,尤其是当自己没有什么观点的时候。

       他熟谙理论研究这一职业的个中奥秘:论点的正确和价值无所谓。重要的是一能自圆其说,有一种理论的完善美;二是能挑起争端。

       目前他正处于比较沉闷的搜集材料的阶段。更沉闷的阶段将于开始动笔时降临,一直要持续到通篇杀青为止。在这比较沉闷的阶段中,需要读读中外艺术理论的诸家之言新老名著,翻翻报刊上理论新秀们的文章,步入他们苦心构造的、简直比艺术本身还要复杂的艺术理论迷宫,把一些大胆新颖、但颇为可疑的妙语啦、正确的废话啦,在卡片上做做摘抄。头脑中闪过什么可以一用的想法,也记在卡片上。这些将是搭盖这篇文章的砖瓦、木材和抹沟溜缝的灰泥。

       应该说,苑英从小乐于思索和幻想,但他却没有研究理论的发自肺腑的激情。有些人有。比如室里的有些同事,恨不能为了理论上的争执而手刃了敌方。他没有。

       虽然在大学里学的就是这些,他却打心眼儿里讨厌任何形式的理论。人来到世上是为了感受美,而不是为了来弄清规律和原则的。甚至王尔德那句摇唇鼓舌者的名言:“谈论一件事比做这件事更难”,也无法唤起他对理论职业的荣誉感。整个艺术理论界在他看来,是艺术创作主战场后面的伤病员收容站。你可以在其中遇到不再能写出作品的文学家啦、灵感衰竭的作曲家啦、嗓子不济的歌唱家戏剧表演家啦、清醒地觉察到自己在绘画上已经没有什么发展前途的美术工作者啦……

       对同样呆在收容站里的自己,他也并不客气。他为自己没有哪一行能像古人那样做到登峰造极、令人五体投地的境界而苦恼,常常嘲弄自己“样样粗通,样样稀松”,尽管他感觉得到,在他的内心最深处,有一些十分严肃认真的东西。

       在自己不爱干的事情上敷衍应付,算不算缺乏敬业精神呢?

       他开辟出另一条自我劝慰而达到心安理得的途径。有定货的,你就交货,别问为什么。果真拿老百姓的讲求实效的态度去追问,人文学科特别是新兴的人文学科中,有相当一部分经不住刨根问底。

       他还想到,尽管菲薄,文艺研究院按月发给你一份工资;住房好歹有你一间;研究人员的职称,据买卖古董的彭继国说,“名份上说起来好听。”

       说起来好听,也不失为人的一种实际需要吧。既然如此,什么也不给人家干,实在说不过去。有时他真会被自己的通情达理所感动呢!

       唐代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序中说:“若复不为无益之事,何以悦有涯之生。”清代嘉道年间的寒士项鸿祚,也发“不为无用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 的慨叹。他们两位纯属自谦自嘲。即便他们一生所做的学问考据真是无益无用的事情,那也必定是妙趣横生、爱不能释的,因此方能悦遣有涯之生嘛!果真是这样,又有什么可抱憾的呢?!

       苑英觉得他所从事的职业,那才叫无益又无悦,且非志趣所在。不得已而为之,终不免有五马裂尸、心为形役之感。

       案头工作,除了研究院的公差,自然就是他打心眼儿里乐意写的文字了。他称之为私活儿。有感而发的散文随笔,形式灵活方便,变化自如,很适合他的路数。他写得挺多,散见在各家报刊杂志上,将来可以汇编成文集出版,算是读书读史的付产品。

       生怕研究院指责他不务正业,所有这些文章发表时,用了分别从他的姓和名中割取下来的笔名“夕央”。孔子早就说过“君子不器”!在作贱人的灵性,使人的心灵狭隘单调的全球性人员专业化大趋势面前,追慕古人兴之所至无所不为之风的苑英,坚不就范。他在报刊上隐姓埋名,转入地下抵抗。

       也有大的规划。兴起于汉代采集民俗风闻街谈巷语的稗官之手,因唐宋文人的移师参战而大盛,经元明清一直辉煌到民国的史料笔记传统,读来兴味无穷,是中国文化独有的货色。他梦想,循着这一路子,把耳闻目睹的当代中国各界的见闻趣事,点点滴滴搜集起来,写成一部断代史规模的漫抄野志。

       其后他承认自己不够资格。

       以往的笔记大家们,游历山川见多识广,或亲身在宦海世事中沉浮,或交游遍及朝野,所谓“出入公卿之间,相携尽馆殿名士。”

       苑英的内心世界,固然可谓斑斓多彩,履历却浅显简淡,像一碟白开水:艺术学院幼儿园,帅府园小学,红卫中学,四年轴承厂生活,之后便是大学到研究院。过惯书斋生活的人不讨厌交际,可也谈不上喜欢。再者,古代公卿名流,以风操雅望来镇导流俗,现在的中国没有这样一个“上层社会”,惟有领导干部和他们的家属。而被一位严厉的著名人文学者定义为“一个不仅不讲求道德、而且讲求不道德的领域”的商界,离他苑英的生活就更远了。他情愿把交友的圈子划在相对洁净一点儿的学术界范围内,主要是在父执辈的老先生们当中。他不会为任何主义献身,当然就更不会学那些为了写出书来而自我放逐的人,浪迹天涯,结交三教九流,下海经商,混入仕途或要求入狱以体验人生。为了写书而使生活变质变味,哪怕只是一年两年,他也不干。

       用不着惭愧,到死也涉世不深,绝对是一种福气。人的天赐第一身份,永远是一条生命,其它均列次要。书的内容应当顺从生活的内容,而不应当让生活迁就写书。

       他调整了方向。可以初集续集一直写下去的《学林拾叶》(书名暂拟)以写学术界知名的老学者为主,记录他们的言行情致风骨。他们是人类颇为妙哉的一个群体。

       “一日午后,往亦芝先生处问候起居。先生手点外间壁上英国诗人济慈小像问:‘猜猜为什么像片挂在那儿?’先生为海内翻译研究济慈之大家。此帧所挂处紧挨卧室门框左上角,余下大片白墙空无一物,视觉上颇有无呼无应而偏倚不正之感。余百思不得其解。先生颇得意,笑曰:‘因为门框那儿正好有个钉子!’”

       诸如此类,已经写了几段。

       另一部更为长远,恐怕要断断续续写一辈子的书,是依循古人图谱著录的旧例,将平生亲眼展观亲手把鉴过的书画古玩,详尽地记述状貌、款识、题跋、传绪并加以考据品评。他有预感,这部定名为《经眼云烟》的书和那部《学林拾叶》不会是什么伟大著作,但一定是讨人喜爱的读物。每一想起,书的内容便如“过锦”(明正德皇帝好玩打仗游戏,以此形容对内官阵列的检阅)一般流过眼前。那些的细节、振振有词的论证、亦散亦骈的文风每每使苑英心里痒痒难耐,恨不能立刻全身心地投入这两部作品的准备工作。

       无奈,得先向研究院交差。假如必须吃的话,他宁愿先吃不爱吃的,再吃爱吃的,图个终了功德圆满的感觉。

       他叹了口气,搬过厚厚一部《艺术心理学导论》,翻到昨天夹进皮影戏人首书签的地方,费劲儿地思索着下面这令人目眩的句子:“就其客体主体性的本质而言,艺术不纯粹是有意识的自我客观表现,也不纯粹是无意识的客观自我表现,而是下意识的表现客观自我。”

       当苑英揉着酸胀的眼眶站起身来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十二点半左右,他要骑车到文艺研究院食堂吃午饭。他历历在目地想着一会儿要点的菜:焦溜鱼片,肥白的鱼片裹着焦黄的脆皮,做配菜的青椒西红柿玉兰片保持原色,点淋少许酱油;再来一碗紫菜虾皮汤。苑英对李师傅手艺的入微的评赏,唤起了他的职业荣誉感,他爱给苑英做。应当说,李师傅烹饪菜肴有灵气。吃菜吃得就是这点灵气。

       今天是周末。下午他要休息休息,逛逛琉璃厂,回来的路上买点水果零食什么的。

       他十指交叉高举过头顶,使劲儿抻拉四肢,憋住气僵持了片刻,然后猛地松垮下来,通体舒泰。通过痛苦赢得的欢乐。

       他想在中午美餐前的愉悦中多磨蹭一会儿。他绕出书房进了客厅,拉开纱窗门来到居室的“郊外”,那洒满灿然阳光的大阳台。

       玻璃钢窗封住的阳台上显然比外边的气候暖和,可阳台上的秋意却老是提早一步到来。竹子的绿叶枯了尖儿,竹荫下散落的竹叶铺了一地。四盆大石榴树也已是满树深秋的凋零了。枝杈间剩下的鲜明的黄叶和七、八枚怕有煞风景而一直没舍得摘的土红色的石榴,更映衬出窗外蓝蓝的天空。

       他捞起漂在晾晒浇花水的木桶里的破搪瓷茶缸,给大洋铁喷壶舀满了水。性喜阴潮而不怕涝的竹子,每天得略浇一浇,竹叶上要洒水冲洗。栀子花不光嗜水,还嗜肥。苑英先喂了它一瓶沤肥水,又浇了清水。沙沙的落叶很美,他故意留在阳台地上不扫。等到完全干枯褪色了,再一捧捧撒到花盆中。石榴叶归石榴树,竹叶偎堆在竹子下,取落叶归根之意。

       淋水擦洗过的君子兰,叶片绿得发蓝,色泽浓艳。

       他托起一枚坠弯了枝条的石榴,闻闻冰凉油润的果皮。没什么果香,倒有一股秋天风尘阳光的香气。王冠状的果嘴儿内的粉蕊早就萎缩了,冠齿上挑着一滴晶莹的凝液,早春新吐的石榴嫩叶尖儿上也常沁出这种甘露。他舔进嘴里。不夸张,蜜一样甜,还拉出长长的丝。

       那还是花友景老太太送给妈妈一小篮自种的石榴,让尝尝鲜。妈妈挑个儿大饱满、籽实浆甜的一枚,掰成碎块儿种在花盆里。不久,黑土中竟奋生出丛丛簇簇的绿芽。原想养做矮盆景,谁知经过分株、分盆,十多年下来,却成了这四株枝干张舞、酒杯口粗的石榴树。虽说不是花白、果皮白、籽粒白的“大三白”冰糖石榴,却也是花红、皮白、籽粒白的上乘果榴品种,含吮之际,漱齿冰凉,甜爽中略泛酸意。妈妈发话说:“我死了以后,小葳小英每人两棵。”

       忙了一会儿,身上热起来,后脊梁上出了些微汗。

       又有两天没看见那只螳螂了。天气越来越凉,该不会是……蝈蝈养在葫芦里揣进怀中能过冬。螳螂不行。

       是上上个星期天在苏先生那儿发现它的。

       苏先生曾教过父亲英语。八十多岁高龄,仍带着两个博士生。苑英叫她“ 太老师”。她孤寡一人,和保姆住在一所月季满园的四合院里。螳螂就隐伏在花枝下。

       小的时候,夏秋的游乐总少不了捕玩昆虫这一项。在那时的北京城里,螳螂这种姿态英勇的昆虫,就远不如蜻蜓蚂蚱蛐蛐那么常见,更别说农药水杀虫剂漫天喷撒的今天了。北京城里,如今连蜻蜓都很少见,大量繁衍的只是蟑螂蚊蝇之类。因此,当他从错落纷披的墨绿叶片中分辨出这只青翠欲滴、举着一双锯齿大刀的螳螂时,活像看到了某种珍禽异兽,眼前一亮!

       他向太老师要了一只空果珍瓶,把螳螂带回家,让它攀爬在离客厅门最近的一株石榴树上,使它得以分享室内涌漫出的热乎气,捕捉树上的小昆虫果腹。这样它兴许能多活些日子。

       当晚,苑英去瞧瞧螳螂在新环境中过得怎么样。揿亮手电筒在树权间寻找,它竟不知去向了!石榴的绿叶在手电筒光下呈土褐色,绿螳螂会不会也光下转色,与树皮色混同难辨了呢?又细细搜索了一遍,依然不见它的踪影。为了室内空气流通,有两扇阳台窗子留着一掌宽的缝。难道它从那儿遁去了?

       窗外黑乎乎的,夜寒阵阵,灯火阑珊。

       明白“思前容易后悔难”的人类,尚且常做些追悔莫及的蠢事,甭说一只螳螂了。它记得回头的路吗?

       苑英想,它活不成了。

       两天后浇花,竟然在吊兰紫砂盆的侧面看到了它。它站在那儿,像衬在紫砂上的一片绿竹叶。

       聪明的小东西!紫砂盆吸附了白天日晒的热量,夜里仍有残存的暖意慢慢释放出来,且靠近客厅门,是避寒过夜的绝佳去处。

       白天,它晒太阳,觅食。夜晚躲在暖和背风的地方,地点随日照的移动和夜晚的风向而定。

       写作累了,到阳台上放松放松的时候,苑英常常凑近观察螳螂的一举一动。以它倒挂在凤尾竹枝头的图景为最美:秋阳透过狭长的片片绿竹叶,轻轻晃闪嬉戏的亮影如水中透明半暗的条条游鱼儿,螳螂的翅翼也呈半透明的绿;背光看去,纤纤毫毛和身骨硬壳的轮廓金光映灿。曾为它拍过几张照片,但都不怎么传神。

       朝向阳的枝头杈梢上望去,螳螂果然倒挂在轻轻摇摆的竹枝叶下。六只有纤毛的细腿长长屈起,把牢立足点,双刀合拢做作揖状,歪着脑袋,纹丝不动,像是在享受日光浴,又像是在习练静功,模样可爱极了。苑英禁不住笑了,触触它的两根探须。它很斯文地慢慢扭回头来,两只莹绿中有一小黄点儿的大鼓泡眼睛,带着深度近视眼那种好笑的茫然神情,瞅瞅招惹它的人。

       苑英走回厨房,从刚吃剩下不久的苹果核上剜一块干净的果肉,抹在竹叶上托到螳螂面前。它那原来尖尖的、与两只鼓起的大眼睛构成一个心形的嘴顿时绽开了,嫩芽绿的大牙小牙跑出来,又扒又挠地忙活着。明白给自己喂食是友好的举动,它并不挥动双刀相助。

       从螳螂,他联想到出没于厨房中的小黄蚂蚁们。它们有时首尾相衔排成无尽的长串,沿着瓷砖墙缝急急忙忙行进,凝视久了,又仿佛只只在原地爬动。有时,一只在前探路,另一只与其保持一定距离,远远观望;有时,单兵游弋到餐桌上,寻找到一块食物残渣,便当着苑英的面公然驮运回家,半路还和相遇的同类触须交搭谈上几句。

       苑英没感到有灭蚁的必要。这些黄蚂蚁不侵扰人,不啃啮家具衣物,也从未听说会传播疾病。他惊奇地发现它们只吃鱼虾、牛肉、砂糖、谷物和坚果一类的天然食品。掺了人造香精、色素、防腐剂添加剂的新一代食品瞒不过它们,总是绕道而行,连碰都不碰。

       苑英想,古人试毒以银牌,我则有蚂蚁朋友为我报警。

       (第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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