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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窗手稿(选载)

发布: 2009-4-03 08:05 | 作者: 常罡




       静 窗 手 稿
       (第 一 章 之 一)

       古人真是聪慧绝顶。一年四时的天气,像化雾腾蛇一般变幻无穷,却休想跳出二十四节气表这把伸缩张捕的卡尺。不早不晚,在立秋那几天的一个清晨,天空会退向高远无极的苍穹,蔚蓝如洗。溽暑似捂在身上密不透汗的塑料雨衣,豁然间被甩掉,热淋淋的身体袒露在飒爽的秋风中。

       听进城卖菜的农民说,三伏天浑浊的井水,也在立秋这天沉淀澄清。此后虽说还会有反扑回来的秋老虎,但炎毒到底气数已尽,热也是汗不粘身了。此后,经过九月的几场透雨,便是瓜果飘香、风清月明的金秋——北京城最富于人情味的、也是人的心情最为恬适的季节。

       苑英骑在一辆荷兰造、高把、俗语谓之“端尿盆”的老式女车上慢慢朝前蹬。这辆车,他父亲苑教授骑了四十多年,自从和老伴一起到美国加州大女儿那儿去定居了,便传给了小儿子。从錾打在前杈铜箍上的一九三八年出厂日期算来,苑家这位老伙计,比三十六岁的苑英还大十九岁。

       近两年时兴的赛车跑车山地车之类,象征着现代人混乱乖张、无所适从而又自以为是的思路:双臂下伸,却要奋力昂头;奋力昂头,却要腰椎下塌;腰椎下塌,却要臀部上拱;而臀部上拱,却又要两腿下蹬。端坐在“老荷兰”上,则头颈放松,双臂自然垂弛,全身处于最舒适的状态。尤其今天这样的秋日出游,可以一边骑,一边东瞧瞧西看看,怡然自得。

       星期五上午本来是文艺研究院例行的政治学习日。平常在家里做学问的研究人员们都要赶来参加,不得无故缺席。苑英属于艺术理论研究室的人。今天讨论的内容是一份有关职称评定条例的文件。于是他请了事假。

       他是这样盘算这笔人生账的:就算能活八十岁。去掉十六岁以前欢乐无知的金色时光,再去掉七十六岁以后苟延残喘的暮年,花繁枝满的生命盛景不过六十年,共计两万一千九百天。自己已经用掉了七千三百天,即三分之一,还剩一万四千六百天。而为讨论一份已经由上级决定了的、因而已经是不容讨论的文件,又要花费掉半天生命——一个人永不复返的半天生命,深想下去,令人毛骨悚然。

       单位啦,开会啦,规定啦,属于理不出道理的那一类事情。偏要问出个所以然,难免生气。东方朔《诫子诗》中说“明者处世,莫尚于中。优哉游哉,于道相从。”愤世嫉俗,既无补于事、又显得风度欠佳。但要时刻想到那个充满哲学意味、能回答一切但却活着活着就容易忘掉的简单事实:人生有涯。正因为有涯,每一分钟才应当用得在意,过得津津有味。

       一个无害于他人、有益于自己的小谎,赢得了半天意趣盎然的生命,苑英心里挺高兴。

       他顺着长安街和相对来说僻静一些的府右街、北海、故宫拐向后海。是去康熙年间武英殿大学士明珠的旧邸呢还是去静心斋,他还没拿定主意。

       蓝天上淡淡几丝白云,秋阳从双眼不敢直视的右上方撒下灿烂的金光。大街两旁的建筑,经过秋天的归整杀青,似乎肃敛了一些,轮廓更加清晰了。靠右侧的高墙和楼房,在地面上投下有透明冰凉的风均匀流动的巨大阴影。

       路边的树木多是躯干黝黑、下半截刷了白石灰的国槐,叶子黄绿相间。略显稀落的枝叶间透出天和云的碎块儿,斑斑点点的阳光像明朗的欢笑,在树下行人的身上跳跃。

       国庆节前摆放在大街上的花坛和一盆盆鲜花开始凋萎了。苑英注意到,路上行走的女人们沐浴在秋光中的手臂和双腿,显出在热胀臃萎的夏天所没有的结实好看的线条。

       本来可以在景山西街把口向左拐,但是苑英一直骑到景山东街。他把车子搬上马路沿儿,推过一人多高的黄刺梅丛,沿着还是明代修砌的护城河矮墙,缓缓向前骑。

       到了以前踏寻出的最佳观赏点,他支好车,走动了几步,手搭凉篷向河对岸眺望。

       黄绿蓝的琉璃瓦、古树的苍翠和宫墙红,是皇城千古不朽的元配之色。无论春夏秋冬白昼黑夜,什么时候看,都美得使人心颤。

       细细品味起来,京城古建筑间又有一些微妙的差别。冬日的傍晚,暮色苍茫飞鸟盘旋中的正阳门,那雄视天下的王气最是逼人。孔雀烧蓝的天坛祈年殿宜于独自一人在天色晦冥中仰视。而故宫护城河一带的景色,在秋天晴朗的上午最为壮丽。神武门城楼的正脊、琉璃蚩吻、飞檐斗拱和城堞方齿,在万里晴空上切割出一条优美的、向前延伸的、又时时被垂柳和墨松掩遮住的天空线。线的左右尽头,各起一座玲珑剔透、面面生姿的角楼,尖端宝顶和通体披挂的黄琉璃上闪烁着阳光融化滴沥的金水,给视觉以最后的、跃达顶点的享受。

       苑英从来没有贴近观看过角楼。但是他相信,正如他曾经亲手摩挲过的太和、中和、保和三大殿一样,角楼的每一扇朱漆门和花棱窗,每一处鎏金铜饰件上的錾花纹,每一处描金彩绘,一定是灿然悦目的。远观效果的精美,正是由一点一滴远观看不到的精美细部汇成的。

       天空、殿宇楼阁、城墙和秋林倒映在护城河水面上,秋风刮过便晃动起来。

       也许是落入水中的树叶浸染的缘故,秋天的护城河水是碧绿的。河对岸林荫下的水面,绿得尤其深郁。对着水中倒影定睛凝视一会儿,便会产生一种错觉:河水仿佛变成了透明的老绿深褐色;露出水位之上的大块条石砌成的河壁,不过是水下同样一面布满苔藓的石壁的上延;树木则像在幽深不可测的水中亭亭静立的、腐败的、草黄墨绿的高大藻类。

       隔着宽阔的水面,能听到对岸城墙根下的树林中有人在唱京剧。间或传来一只铜号不成调的声音。

       景山东街和景山西街在景山公园后门外相聚并合成地安门大街——呈丫字形,遥遥通向鼓楼和耸入白云端的钟楼。苑英想像,儿时读《西游记》中的南天门,大概就是这样的气势。

       在丫字三划交汇处的景山公园后墙,并不那么引人留意。可是在夏季傍晚的阴雨天,这一带行人稀少,偶而有一辆小卧车溅起白花花的雨水飞快驶过。雨声淅淅沥沥,景色幽暗。宫墙外的树木漫空笼翠,使雨水淋湿了的红墙更显得昏晦。墙内年久失修的殿阁,默不作声地矗立在雨中,从墙外只能看到朽败的回廊栏柱和长满野草的殿脊飞檐——仿佛山中古刹的一隅,使苑英心中愉悦的凄凉愁绪几乎要盈漾出来。

       眼下,这儿当然呈现出一派秋天的景象。

       苑家最早是住在离这儿不远的大佛寺街。那时苑英经常来故宫附近玩耍。景山公园外的灌木草丛间飞舞着微呈淡绿的白粉蝶和镶着黑边的黄胡蝶,落在枝条或草尖儿上,活像朵朵颤抖的小花。捏捉住蝴蝶,指肚上便沾了一层金属光泽的粉腻。

       另一桩娱乐,是在钓鱼杆细头上抹点儿面筋,把护城河边树荫中歇息的蜻蜓粘下来,一只只夹在指缝间,回来后,跑到爸爸高大阴凉的书房里一甩手,它们就展开透明的双翼,飞到迎着光亮的纱窗上——让它们吃蚊子。

       第一次下水游泳也是在这一带的什刹海。一个大孩子把他慢慢牵到水没过头顶的地方,便猛地撒开了手……

       十三岁以后还有那么一段时间,受姐姐小葳学拉小提琴的影响,他也决心学一件西洋乐器。他选中长笛,主要是因为长笛周身银灿灿的大大小小按键是那么精致复杂,简直是一支缠满了花饰的银杖。他梦想,擎着这样一支银笛坐在乐队中深沉地演奏,定会引来台下很多女孩子的爱慕。他差不多每天清晨,到刚才传来京剧流水板的那片树林中练习长笛,把一面小镜子挂在松树的断杈上,以观察口型。

       童年少年时的他,并没有充份领会皇城一带景色的优美。如今,沥青和钢筋水泥的城市正以突击队的速度向四外延伸,毫无灵性、蛮横而又势不可挡。相形之下,莫说是宫殿林苑,就是宫墙以外的街道和古旧民居,由于坐落在古槐老柳的掩映之中,还有影壁、砖雕、垂花门等等往昔富丽雍容的残痕,尚未受到农贸市场的嘈杂和小贩嘴脸的污染,也差不多称得上是风景区了。

       随处可见的现代文明,好似一群穿着花哨的青年男女,在戏弄一位德高望重、反应迟缓的老人。古城早已只剩下残片断缕,不会久存于世了。苑英在踏访古迹的时候,无可奈何的惋叹中,常常搀杂着一种多看一眼是一眼的心情。

       其实,只要让古建筑处于杂卖摊点、广告招贴、泔水桶、遍地塑料袋、快餐盒和满街的汽车的包围中,使欣赏的目光,因稍不留神就会撞上什么倒胃败兴的物象而不敢纵情饱览的话,那么即便再没有人去拆去破坏,古城不也算是被毁了吗!

       与往常一样,地安门大街上一派“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的景象。看见自己倾斜的身影和车影拖曳在马路上,苑英感到游离局外、孑然一身。他常常如此,哪怕置身于喧闹的人海之中。甜蜜而略带伤感的闲情逸趣,于静寂中自得其乐的孤独,像一杯加了冰糖屑的苦冰红茶。也算是一种幸运吧,心灵依然松驰,尚有汩汩清泉和悠悠绿韵,还没有被生计模压成一方枯燥的水泥砖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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