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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辰

发布: 2013-2-28 18:07 | 作者: 刘利



        还有他父母年轻时候的黑白照片。他的母亲总是穿着式样时髦、长短不同的裙装,黑色卷曲的短发,面孔和身材都绚丽明艳,胜过好莱坞三四十年代任何一位最美的影星。他的父亲身材并不高,有时身着戎装,有时身着便装,肤色微深,眉眼凝重,气宇轩昂。
        波颀长的身材显然来自母系,浅色的肤色和毛发也是。在他们认识的时候,在他年轻得好像还是一个大男孩的时候,他的头发是一种介于深金色和浅棕色之间的颜 色,曲卷得得体而漂亮。他的眼睛是棕色的,温和而迷人。他是那么美,使得一切最著名的好莱坞男影星都黯然失色,使得在佛罗伦萨老广场上的大卫像和一切艺术品中的美男都黯然失色。他脸上那种天生的贵族式的随意的养尊处优和美国大男孩略微玩世不恭的神气,这种奇妙的组合,使他从气质上天然成就地优雅迷人。他曾对她讲起过,他母亲的祖上是荷兰和西班牙联姻的贵族。所以波从小就会多种语言,西班牙语,荷兰语,英语,法语,后来又有德语和意大利语、葡萄牙语……
        
        在很多年前的那个圣诞节的前夕,在柯嘉从迈阿密他母亲那里回来之前,有一次,波当着他朋友们的面,拿出一条沉重的黄金链条,为她戴到颈项上。那条黄金链条坠着一个圆圆的金币,那是一九五九年古巴营造的最后一批金币中的第一枚金币。那是他父亲临别前留给他的遗物。
        她在他卧室镜台上柯嘉的照片里看到过这条项链和这枚金币链坠。照片是在迈阿密海滩上拍摄的。波告诉她说,那是他们刚刚认识的时候,那时候他们都刚刚大学毕业。照片上的柯嘉穿着比基尼,留着象男孩子一样的短头发,在阳光下眯着眼笑着,美极了。
        在看到这张照片的时候,她想起在她大学毕业前后的那段时间,她也是留着这样几近男孩式的发式。那时候她和一个叫洋洋的男孩子在一起,非常幸福。
        她有些不知所措地挂着那条沉重的项链,当着他那些朋友的面,她知道,他们都认识他的妻子。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因为没有时间回家换衣服,她穿着柯嘉的白色毛衣。那件毛衣得体得好像贴在她身上,她想她们的身材一定非常相象。
        后来,在柯嘉告别德国,定居迈阿密以后,她为自己买过一件又一件那种白色的毛衣,她总是力求它们在质地和式样上,和最早的那件完全接近。
        “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每时每刻,在每一个有人的角落,人们都在用各种各样的名义,进行着同类间的相互残杀。这就是人类。”
        她看到过那张保存多年、几经辗转的一九五九年的古巴的老报纸,报纸上的巨幅照片上,是他父亲血肉模糊的头颅。
        好像有过一次,她记得她问过波,他恨不恨那些枪杀他的父亲、追杀过他和他的母亲的人们,他恨不恨当权的古巴革命政府,恨不恨卡斯特罗、契·盖瓦拉?
        她记得他客观而淡然地这样回答。
        “而且,我到过尼加拉瓜,我经历过战争,经历过屠杀。”
        “从这个角度来讲,杀戮就是杀戮,它与正义与非正义无关,它与一切借口都无关。借口只是借口,杀戮就是杀戮。同类之间的残杀就是同类之间的残杀。”
        她从古巴回来的时候,给他带回一罐古巴的泥土,和几粒热带植物的种子,生长在那个热带岛屿上的植物的种子。
        他将它们种在他窗外的平台上。夏天的时候,他寓所的窗下,开满他出生地的花朵。
        
        她开始吻她。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接近。柔软而洁白。
        温香软玉的怀抱,和男性结实有力的胸膛如此之相差迥异。
        那些柔美而光滑的肩膀和勃颈,那些躯体之间飞扬的线条,肌肤细腻犹如香脂,那种迟迟疑疑的温柔。
        好像是一面镜子,她们如此之相似。她看到另外一个她自己在和她接近,和她融为一体,合而为一。
        那一段时间里,他们总是在晚间到附近的另外一个城市科隆去。去和一些朋友们相会,德国人,意大利人,希腊人,以色列人……都是些即知道忘我工作,也懂得纵情享乐的年轻人。
        那些沉醉于爵士乐的夜晚,钢琴和萨克斯风,整晚地饮酒,和高谈阔论。总是在午夜过后,两三点钟的时候,波若无其事、轻车熟路地飞车回来。象神一样,痕迹不留。
        后来,在一些恶意的局外人的嘴里,总是这样传说,说波后来的病发,是由大量的连续不断吸嗜可卡因引起的。
        那些人是想诬蔑他是一个瘾君子。
        
        “我说有一天我会带他来见你。我说,你会象爱我一样爱他。”
        “他怎么说。”波在一阵大笑过后,终于喘过气来的时候,这样问她。
        “他险些昏倒,打电话给我,连话都说得结结巴巴的了……”她充满歉意地说道,想着他本来是那么文雅又那么严谨的一个人。
        波又笑着撵起她的手指,“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对他说……”他继续笑着。
        “你应该知道,其实只有很少的人,能明白,能懂得,而自然而然地接受这种生活方式——如果可以简单地称之为是一种‘生活方式’的话。”
        “而且,你怎么能确定,我一定也会喜欢他呢。象你一样?”
        “你喜欢的,我是喜欢的。我喜欢的,你一定也一样喜欢。”
        她这样回答他。
        “其实,后来想想,他的反应和我当年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她告诉他说。
        当年在她知道了波的那些风流韵事之后,她从他身边消失了整整四年。
        她到欧洲和地中海沿岸以及北非旅行去了。
        一直去了四年。在这四年期间,她从来没有见过他。也没有给他写过一行字,打过一个电话。她将她自己与他完全隔绝。尽管她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想他。
        “他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呢?”他问她。
        “他很象你。”
        “唔,不是说过,你后来喜欢的男人身上,总是有象我的地方吗?”他亲昵迷人地和她调笑。经常他总是以这样一种态度来表达他对她的宠爱,好像纵容,好像欣赏,但实际上是太有把握。
        “他是一个大卫。”她说。
        “一个孤独的大卫。”
        “一个孤独游离而还未自知的大卫。”
        她赖在他的怀里,忽然感到自己非常之苍白无力。
        
        一切不知是不是巧合,还是命中注定,有很多时候,她会相信冥冥之中“命运”这回事情。四年以后,在他四十一岁生日的那天,他意外地接到了她打来的电话。她来见他,正巧在他四十一岁生日的那天。
        在她的少女时代,在她还是一个才刚刚发育的小女孩的时候,是十二岁,还是十三岁,也许是十四岁,那时候她开始读书,读大量的庞杂的书籍,中外名著,天文地理,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文学艺术和科学幻想,古老的家政、女红……当然她也读到了茨威格的《陌生女人的来信》。
        著名小说家R到山里去进行了一次为时三天的短期旅行,这天清晨返回维也纳。他在火车站买了一份报纸,看了一眼日期,忽然想起,今天是他的生日。“四十一岁 了”,这个念头很快地在他脑子里一闪,他心里既不感到高兴,也不感到难过。他随意地翻阅一下沙沙作响的报纸的篇页,便乘坐轿车回到他的寓所。
        事隔四年以后,她重新回到他的身边。是一个正午,阳光灿烂的初秋时节,他在他寓所的门前等她,看到她从那条蜿蜒的小路上向他走来。她的头发长长了,曲曲卷卷地披散在肩后,她远远地笑着向他招手。她一点都没有变。
        他看到她慢慢奔跑起来,兴高采烈地一下子窜进他的怀里。他温暖而令她感到熟悉和亲切的怀抱。
        “你一点都没有变。”
        她对他说。他依旧那么年轻,那么迷人,象一个大男孩一样的挥洒和无忧无虑。
        
        总是在那些时光散淡的清晨,她已经醒来,而他依旧在她身边沉睡。阳光透过低垂的百叶窗照射进卧室,照在他直长而光洁的腿上。腿上细小的茸毛,在初升的阳光下卷成圆圆的金色的小圈,象金色的细小的火焰一样,闪烁着光芒。
        她伸出手指,在那些细小的金色曲卷的丛林中游动,象一条白色的柔软的小蛇在金色的童话丛林中游荡。她替他缠绕着一个又一个金色的小网,每一个小网都是一个更深的诱惑。
        而在那些天气阴霾的日子里,他们会不声不响地在沙发上玩起那种叫贝肯·该门的游戏。听着色子单调地在棋盘上发出规则的声响。有时候他们也玩一种古老的叫做 “喂,你别生气”的纸牌游戏。在玩这个游戏的时候,总让她不知不觉地想起《小丑汉斯》和海利希斯·伯尔,他正是她喜欢的一位德国作家。那种“有良知的作家”,那种带着纯洁的诗意和时光不再的伤感而回首往事的作家。
        他们从不谈一些虚无缥缈的话题,从不谈及未来,或是什么“与情感有关”的事情。
        有一次,他们一起看了一张DVD,片名叫作《原罪》。是由安吉丽娜·周莉和安托纽·班迪拉联手主演的。是发生在古巴岛上的年代久远的爱情故事,她看出他受到了感动。也许是因为跟他还从未谋面的出生故乡有关。
        
        “我想我的婚姻不会持续得太久。”
        他告诉她说。那一段时间,他们经常和一个叫圣巴斯佳的男孩在一起。他是他父亲的朋友,在他出生的时候,他曾经出席过他的洗礼。那一年他二十四岁了。他爱他,爱得无可救药,无时无刻不追随在他的身旁,渴望他的爱情,好象人子追随神的衣裾。
        他的第二任太太,是一个来自多米尼加岛国上的黑发美人。她的姐姐曾经是他小时候的玩伴。她以一句“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你认识而没有染指过的女人”的名言,而 成就了与他的婚姻。那位美人年轻时是一个芭蕾舞演员,后来做过空姐,在澳大利亚生活过。波认识她的时候,她正在一个热带岛屿的国渡,作一个专门组织举办各种豪华宴席和盛大晚会的经理。他正准备举办一次酒会宴请他的客户,她就这样成了他的太太。
        “婚姻这种事情,大概三五年成为一个周期。”
        他懒散地这样说。他还告诉她他的一个秘密:他已经有了一个女儿,“现在还在一个‘美国表妹’的肚子里,六个月大了。”
        他还是那种有些玩世不恭,有些吊儿郎当的劲头,好像世上的什么都不以为意。一点都不象是一个精明而成功的商人。
        
        玫瑰花,白色的,是四枝。插在他寝室镜台上的花瓶里。当年摆放那张照片的地方。
        是他的太太留下的。花朵已经不太新鲜,但是还没有开始枯萎。
        去了哪里呢,那个曾经跳过芭蕾舞的女孩。
        她出神地望着凋零的花瓣。再一次觉得远离婚姻,逃避与他人的组合生活,也许是人生路上最正确的抉择之一。
        有些时候,避免开始,就是避免破碎。
        只是有些事情,是无可避免的,比如爱情。
        还是有许多故事,掩藏在不经意的日日年年的时光表面的背后,深埋在琐碎的日常生活和鸡毛蒜皮的喜怒哀乐的表象的底层,它们不轻易被挖掘出来,它们被埋藏得如此之好,没有人知道,地核的岩浆所构成和凝聚的图景。
        以至于最深挚的情感,也总是无可表述。有时候,它们甚至有一种随风而去之感。人生不过只是一种过程,象自动实施的一项程序,而无可把握,无法挽留。
        她是在随着年龄的渐渐增长,而才更加明晰地感觉到这一切的。
        从此以后,她开始在每一年他生日的那一天,来看望他。至少是在他生日的那一天。
        一年一度。
        而他,还那么年轻。
        
        “你在睡梦里讲着梦话,断断续续的。什么‘那些带着炸弹的’……什么‘轰炸机’之类的……你究竟在梦里梦见了些什么,梦到世界大战了吗?”
        他揽她在怀里,好笑地望着她。似乎她梦中的事情更能引起他的兴趣。
        “那些被粗暴地毁坏的存在,那些被毁坏的美,那些纯真而美好的事情,那些纯粹而真挚的情感……”
        “每一个人都是一个轰炸机,每一种唇舌都是炸弹,人们不自知而不经意地相互毁灭了他们本来就缺欠的优秀品质。”
        “我们被轰炸过的心灵。”
        “那些恶毒的人们。”
        “那些人们。”
        “那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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