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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辰

发布: 2013-2-28 18:07 | 作者: 刘利



        她回忆起第一次和他谈话的时候,他的样子。苍白清秀的面孔,深色的眼睛在白边眼镜后面闪着光,透过眼镜,他的眼睛看上去是有点好奇又有点瞪视的目光,好像 是他所看到的她的什么有点让他吃惊似的。她奇怪这个带着典型的德国人姓氏的孩子气尚未褪尽的年轻教授,长着一头细细密密的黑色的卷发,也许是和南欧人的混血儿吧,她一向喜欢眉眼深情的南欧人,和南欧有关的一切也让她感到亲切。他在回答她提出的问题的时候,总是先非常认真地想上一会儿,然后才斟字酌句、一板一眼地回答给她。她还有一个印象就是,他好像非常少年老成,或者不如说,是有意板起小脸装成一付老成持重、甚至老气横秋的样子。尽管他有一米八几的身高, 可身上这里那里总有一些掩饰不住的孩子气。是啊,他实在是太年轻了,才三十二岁,在他那个领域有他这般成就的那些老朽,年龄至少都是他的一倍。
        “弟弟在W大学又继续读了四年书,顺利读到硕士。之后美国芝加哥一所大学接受了他读博士的申请。那时候我们早已经在一起了……我和妻子离了婚,每月付两个 女儿的赡养费,我在离大学不远的地方为我和弟弟租了一套公寓,他每天下课以后,就可以回到我们的公寓里来。当然大学里是有一些风闻的,他在老师同学中也有 一些压力,但是那些压力是一向就有的,弟弟从小就是一个远离人群的孤僻孩子……”
        “他到美国去了以后,我一直在等他。他只有在假期的时候才能回来。在我的生活中,除了他,不会再有什么。但是我想,他还年轻,美国那个地方,又是那样,我 是说,年轻人在那里,是可以过各种各样的自己想过的生活的,机会那么多,特别是在大学里,应该有数不清的Wild Party ……我也去芝加哥看过弟弟几次,都是在我假期的时候,我在他那里停留的时间总是很短暂……后来,我才发现,——尽管他那时候还年轻,真正在性格、情趣、爱好方面还没有完全定型,其实弟弟是个天性非常淡泊,为人甚至有些漠然的人。我开始以为在W市、在W大学,因为环境所限他不得不如此,但在美国的时候,他也只是一心读书,对他专业以外的人和事,都没有什么真正的兴趣。到现在也是,他对衣食住行这些生活方面的事情从来不以为意,随遇而安,一直都是很简单,朴素而随便,尽管其实他很富有……您可能还不知道吧,弟弟其实来自一个很富有、很有名望地位的家庭。关于他的一些身世之谜,我和他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也还是不确切地知晓。他从来不说,就是我再怎么问他,他也沉默不语。所以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在有些地方,弟弟对我来说,仍旧是一个神秘难解的谜……他几乎从来没有什么朋友,不仅不以为意,而且他好像一直有意地远离人群,远离他人。除了我之外,他总是一个人……”
        他越讲似乎越纷散零乱,他粗壮有力的手抚过自己的脑际,手指抓在头发之间,将它们弄得更加凌乱。
        “弟弟习惯于深居简出。就是现在,他能避免也尽量避免在一些公共场合出现,他太乍眼了,而他根本不想那么引人出众。有时候他甚至会遭到一些坏人的骚扰和袭 击。出了这种事,他从来都不会说什么,只是回到家里来,情绪会非常不好,沮丧而沉默,有时候会因为莫名其妙的事情发两句脾气。次数多了,他不说,我也猜得出来……只有一次,他都被气哭了,我一定逼着问,他才告诉我说,接连一个星期,每天在上下班的路上,他都遇到他人的轻薄,而且每天每次都是不同的人……他太需要人保护了。从那以后,每天都是我开车接送他上下班。我怎么能忍受别人那么欺辱他……后来我想,他一个人在美国的那些年,学生生活的轻松快乐以外,一定也有过很多难处,但是他从来没有跟我说起过……”
        “在芝加哥读到博士后以后,弟弟不想留在美国工作,也不想重新回到W去。他在这里大学的教研室里找到一份工作,环境非常安静,接触的人又少,这正是弟弟所 想要的。他租下一套公寓,要我也离开W,到这里来。我辞去已经做了二十多年的医护工作,在这里一家医院里找到一份新的工作……”
        “您还不知道吧,弟弟有很多非常孩子气的地方,比如他很喜欢吃零食,而且喜欢吃的是小孩子才吃的那些糖豆豆。弟弟从小上寄宿学校,学校里的各种规定总是 非常严格,他在作小孩子的时候,并没有过多少小孩的欢乐……少年的时候也是,小伙子的时候也是,他总是在默声不响地读书,读书,象个小书呆子一样地读书。 除了读书以外,从来都没有什么别的生活内容和生活乐趣……您一定想象不出吧,一个天生那么漂亮、那么聪明、那么有天份的人,他自己在生活中,却很少有真正快乐的时光。他对我说过多少次,说他一生里最快乐的时光大部分是和我在一起的时光。和我在一起他觉得安全。有安全感这点最基本的保障以后,才可能开始可以有无忧无虑的感觉……我总是给他买很多的零食,所有他喜欢吃的零食,晚上看电视的时候,他就可以赖在我怀里吃,吃得无忧无虑,开心轻松的样子,就象小孩子一样……”
        他露出幸福的笑容,泪水又渗出了他的眼眶。
        她伸出手,手指轻轻地、温柔地抚过他凌乱的头发。
        
        画家的谈话
        “我认识您,在网上一看到您,我一下子就想起来了——说认识您也许是不恰当的,因为您丝毫也不知道我是谁。但是我知道您。仔细想来应该是在十好几年以前了,确切地说,应该是在九五年或是九六年时候的事情。有一次,一个中国人,更确切地说,是你们市里一位很有地位名望的来自香港的中国人,他慕名上门来找 我,他给了我一笔很好的费用,让我为他画一幅画。”
        画家讲话的速度有一些急促,通过网络传过来,它们听上去就更加慌张而断续。
        “那幅油画三易其稿,最终终于让他满意了。他来取画的时候,亲手在画幅的边缘写了一行汉字,我问他其中之意,他翻译给我说是‘世上所有美丽女人的身上都有你的影踪’……”
        画家犹豫了一下,继续说下去——
        “那幅画是完全按照他的要求和他设想的意向来画的。画的正面是那位德国有名的女摄影师那幅当时最著名最具挑战意味的自拍照,她留着一头黑直的短发,身着一 条鲜艳的绿色长裙,酥胸半露,她的双手托起自己心脏一侧的乳房……那应该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德国最著名的一幅自拍照吧。它之出名并不是因为照片上女主人公的美丽和性感,比那照片更具色情意味的美女照多了去了,它之所以有名,我想是因为它作为艺术作品,所具有的一种特别的美感和挑衅意味……”
        画家看上去有四五十岁的样子,一副变得松垂的长脸上,挂着一只过于明显的高高的鹰勾鼻子。她猜想了一下,九五、九六年,应该正是他年轻有为,刚刚出名的时候吧。
        “定画的人给了我两张照片,一张是这幅著名照片的名信片,另一张是一张您的黑白放大的护照照片……在照片上,您有着和女摄影师同样的发型,五官相貌也和那 位美丽的女摄影师有着出奇的相似之处,但您穿着一间黑色的衣服,领口高高的、开得小小的,您的面孔板得非常严肃,黑白分明。我想那张照片,应该是很久以 前,您还在中国的时候照的……”
        说到这里,画家不由得微笑起来。
        “在画面上,您的照片被作为背景,是一种棕黄的、几乎退色的模糊不清的老照片的效果。您的头像出现在画面上女摄影师鲜艳明快的脸颊的右侧,好像既是一种映 像,好像花朵和她在时光之水中的倒影,同时又具有一种几乎是反差一样的效果——鲜艳和黯淡、明快和含蓄、真实和虚幻、现实和往昔……女摄影师的身体横向左侧,画面的右侧有三分之一的棕黄色的空白……”
        她知道那幅画。在一次画展上,凤先生将那幅画安置在画廊长长的走廊和重重叠叠的迷宫一样的层层套间的尽头。人们走过去,看到一幅又一幅的画面,最后,直到 画廊的尽头,转过一个屏风,是那次画展的最后一幅画,它孤零零地单独悬挂在那里,幽暗的灯光从不同的角度打上去,使得画面呈现出一种若有若无的游动一般的阴影,象鱼游动在夏日正午池塘荷叶的阴影之中。画的名字叫《世上所有美丽女人的身上都有你的影踪》。在画家名字的那一栏上,她记得分别用德文和中文写着: 莫名。
        “当然,我想跟您谈的并不是多少年前那幅订制的和您有关的油画,而是,您知道的,关于K。我看了您所写的关于他的报导,看来您很了解他,也跟他非常接近,我很想跟您谈一谈。”
        “那个无耻的H,他肯定已经来找过您了,而且肯定是亲自上门的,不是通过电话,通过网络,或别的什么……那是一匹受伤的老狼,就想死死看住他唯一的羔羊。 他又象条没用的老狗,整天只会这里闻闻,那里嗅嗅,生怕人抢走他唯一的孩子。K 就是他的孩子,他唯一真正的所有。他们多少年一直兄弟相称……”
        画家的口气忽然变得有些恶狠狠的,几乎是气汹汹地急切地说着。
        “只是为了在各种场合、在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地方好掩人耳目……K那个人见人爱的迷人尤物,他自己从来能避免就避免在人前露面……”
        她很不喜欢画家说话的这种语气和措辞,就将音量降到最小,而且离开屏幕远远的。画家却自顾自地说下去,如果是在现场,一定可以看到他说得口沫四溅。
        “K在家里是有自己的弟弟的,尽管他是那个家庭收养的长子……H在这里没有工作,是个只能拿社会救济金的长期失业者,K那么年纪轻轻还得养家糊口……”
        她发现他讲话的内容和逻辑都非常混乱。
        “您知道K非常喜欢柴可夫斯基的交响乐。他也有一位类似梅克夫人一样的上了年纪的女人,就是那个女人把他从美国弄到了这里,替他在大学里找到一个对他最适 合的职位。不光薪水很高,而且工作轻松,除了他自己喜欢、选中的课题,几乎可以说是不用干什么。也不用给学生上课,这也可能是K自己所怕的。K要是在大学里真给人家上课,您就等着瞧麻烦吧,百分之八九十的男生女生都会追随在这位教授身后……”
        他似乎故意想说得幽默,声音语调反而倒更显得尴尬。
        “K倒好,您知道出了什么事?人家到了这里,见到了梅克夫人声名卓著的前夫,爱上了她的前夫,您说这叫出的什么乱……”
        她忽然对这种嚼人背后舌头一样的谈话完全失去了耐心,她十分反感这种过于低俗的内容和方式。
        “K可不是个省油灯。他们奥地利和瑞士有钱人家的孩子,从六七岁就被送去上寄宿学校。那些看似声名显赫的寄宿学校,男老师强奸女学生早已没什么新鲜,不光 男老师强奸男学生,女老师也强奸男学生,男学生也强奸男学生……K还有一个小宠,我见过,二十岁出头,比K自己更黑的黑头发,象南欧人的后裔,精神极了, 是一家大公司什么部门的小经理。K三天两头的周末,大老远地坐火车跑去看人家。他那条老狗一样的什么狗屁哥,只能眼巴巴地坐在家里干等着……”
        “K到底把他踹出了家门,给他在附近租了另外的房子。K很长时间都是一个人住着,对什么人都拒之千里,我给他打电话,他也不接……”
        她印证了心里的猜测,这种恶狠狠的口气和内容的直接由来。
        “H简直是要疯了。他没给你看他们床上的录像吧?你知道K为什么把他赶出了家门?他把他们的每次做爱都偷偷录了下来,只有遇到和K有点关系的人,就寄给人 家看。这不就相当于当众剥下K的衣服嘛。他这是想告诉人家,K是他的,‘你是我的,只是我的,你是我的命,我的血,我的心肝……噢,射给我,射——”
        她一下子按掉了开关。坐在漆黑一片的屏幕前,气得颤抖了好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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