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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辰

发布: 2013-2-28 18:07 | 作者: 刘利



        第二篇 书信
        
        九月书信——她给他的信
        
        她有着和你一样的名字。甚至连大学里学的专业都和你一样。世上有这么多巧合的事情。
        她现在住在迈阿密。
        很多年前,她曾经是他的妻子。他们相识在佛罗里达海滩。两个刚刚大学毕业的年轻人一见钟情。他跟随她来到德国。他们真是一对人见人慕的金童玉女,你所见过的最漂亮迷人的一对儿。
        他是A的朋友。A后来成为了我的先生。我们曾经是邻居,住在同一幢楼里,就象你现在所住的建筑一样。就像你知道的,波恩是个小城市,所有有点头脸的人几乎都相互认识,或者说,相互知晓,直接的或间接的。
        很多年什么都不曾发生。他的车子每天从我的窗下驶过。我们大家在一起,偶尔庆祝一下谁的生日,一起过过圣诞节,A每年圣诞节总是热热闹闹地办一个挺大的Party,意大利人的好客和热情……一起吃吃喝喝。
        当然后来还是发生了一些事情。是在我的婚姻破裂、行将就木的时候。
        她那时候在美国,在迈阿密他母亲的身边。我一直无可知晓她对这件事情将持的态度。他一直对此闭口不提。几个月以后她回来了。我还没有见到她,却见到了他们 卧室里的那幅照片,《The Morning after 》。他告诉我是她从杜塞尔多夫特意买来挂在那里的。不得不说,照片上的三个人,从相貌上,和她和我有着惊人的相似,几乎如出一辙。
        这就是我必须告诉给你的故事。当然不是全部。剩下的部分,你应该是知道的。
        犹如一年一度的,今年在他生日的时候,我依旧去他的住所看望他。那时候你在你父母的家里度假,隔天发出几笺美丽的短信给我。我很惊讶于你可以那么优美而又 那么不露任何痕迹地使用谨慎的德国语言,我一直以为我自己是一个优秀的文字使用者,但你不仅丝毫也不逊色,似乎甚至于超出我之上。我想是那些平平常常的短笺让我更进一步地认识了你,那些平平常常的闲谈碎语经你说出来会变得那么不再平常,是文字本身纤雅的力量,它们展现了一个如此超乎寻常的异常敏感、极具聪慧、细腻、优雅而又高贵的灵魂。
        而他老了,象一个年老的殖民地的伯爵。去年他生日的时候,他曲卷的深色头发还整整齐齐地梳向脑后,而今年已经出现了灰色。有什么好像正在一点点地消失。他的时代已经过去。
        二十年的时间,他几乎从没有改变,他似乎永远不会改变,永远年轻、迷人,永远象我们刚刚认识时候的样子,一个无忧无虑的大男孩,出众得不象一个人的儿子, 而象一个神的儿子。而如今,好像一下子就变了,变成另外一个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也会变老,不再年轻,不再那么英气勃勃,不再那么颀长挺拔,不再那么超人出众。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正是和你现在同样的年纪。
        写这些给你看,并不是出于道歉或是解辩,因为你在临行之前的电话里说到“那些漫长的时间里发生的事情”所造成的对你的压力和打击。在我写给你“你和他有着如此相似之处”的时候,曾经以为会以你有一个崭新的开始,但你注意到的是这个长句的另外的部分……
        
        八月书信——他给她的信
        
        8月5日:
        *这儿非常酷热,但幸好明天就会下雨。您还不知道吧,我是奥地利人。趁着假期来这里看望我的分母。向您问好。
        
        8月6日:
        *今天我去多瑙河里游泳,是在维也纳附近,您知道一个叫作瓦豪的地区吗?我父母家就在这里。明天计划去登山,得起得很早,因为到山地很远,有几个小时的车程。另外,俺就是一市井平民,没啥可神秘地,嘻。亲切致意。
        *我在芝加哥读了五年一直到博士后。在此期间,曾到过两次旧金山,也去过洛杉矶。我更喜欢旧金山,而不太喜欢洛杉矶。
        *明天我和我的哥哥去登山。现在让我感到好奇的是,您怎么居然能一下猜中我的血型?等我回去,一定让您看到很多很美的照片,应该是一个意外的惊喜。
        *好了,不再写了。我也打哈欠了。明儿还得早起呢。晚安。
        *再啰嗦一句,全都写对了,俺全明白,嘻。
        
        8月8日:
        *昨天太美妙了,我们做了整整六个小时的徒步旅行,等我回去您看到照片就足以分享。今天我陪了我父母一整天,明天我总算可以喘口气了。
        *我不在网上,平日工作的时候,和网相关的压力是没法的,幸好假期了,哈哈,哈哈
        *照片一定要等到我回去,您知道在我家的大电视上,它们是最好看的了,电脑屏幕上效果不一定出得来。
        *我实在是有些累坏了。明天我只赖在花园里,什么都不干了。晚安。
        
        8月10日:
        *不错啊,波恩的天气那么好。我们这儿可是挺冷的。我有时喜欢骑骑自行车。下学期还得给学生上课,哼。
        *您一定是文学专业的。在您提到茨威格的时候,我就猜到了。等有时间的时候,您是应该跟我谈谈中国当前的政治时事和经济时局的,我很想知道您个人的看法和观点。您给我的印象和感觉是非常与众不同的。
        
        8月11日:
        *多谢您。我今晚去维也纳,有一个生日宴会。
        *好好烧烤欢庆,也替我多吃上几块肉。
        
        8月13日:
        *不用担心。我已经平安从维也纳回来了。今天打算去“海子”游泳。这儿的天气好极了,希望在波恩也是同样的好天气。我甚至都有工作的兴趣了。
        
        8月14日:
        *这里的天气真是太好了,我整天都在外面。我下个星期回波恩,交换钥匙的事我也早已想到了。您对我知道的已经太多了。花草是可以买的,只是要想到水可是要您来浇的。
        
        8月16日:
        *这儿还有我很多的朋友。另外这里太美了。有些事情是只能等我回去,在SMS里是没法讲清的,等回去以后面谈比较好。
        
        8月17日:
        *我星期四到波恩。您更喜欢甜品,还是更喜欢酒?
        *我没有明白。我想带点小礼物给您,瓦豪地区出产的葡萄酒,或是莫扎特巧克力糖。
        *是的。
        *我自己也想到这点了,就是好像还不知该怎么说。
        *您的速度太快了。很多事情上我的反应其实是比较慢的。
        *真是太好了。
        
        8月19日:
        *谢谢。其实不劳费心,我大部分时间是在办公室里的。
        *您是在容忍。但是对您来说却不是必须的。我好像高兴过头了。
        *您看出来了,我情绪很糟。但是和您没有关系的。我是7月25日生日,但是年份我不能告诉您,否则您就会知道,我已经‘不过’29了。
        *是的。假期的最后几天总是有太多的事情发生,好的和不好的。再说,我也不再真是那么年轻了。
        *我真的一切都好。不用担心。再过两天我就回到波恩了,一切见面再说。您似乎有比我更多的隐秘。
        
        第三篇 谈话
        
        哥哥的谈话
        “从哪说起呢,我来找您……”
        “我知道您是谁,我也正想有机会可以跟您谈一谈。”
        “从哪说起呢,我还是从开始说起吧。”
        “……”
        “我们认识很多年了。那时候,他还几乎是个孩子,刚刚成年,还在大学里读书……”
        他不知不觉地微笑起来,回忆往事将这个早已不再年轻、后脑略微有一些秃顶的男人带向一种似乎是一直向往的幸福之中,他那开始沉浸在叙述之中的胡子拉碴、并不漂亮的脸,渐渐被来自往昔的光芒所点亮,而变得柔和,温情得动人。
        “我那时候在市区一家大医院的急救中心工作,几乎每天不断的总有很多急救工作,老人、孕妇和孩子,也经常有很多年轻人,酒喝多了,或是出现了别的什么意 外,比如车祸……我们开着急救中心的救护车去,做一些现场必须的急救处理,而后尽量以最快的速度和最适当安全的设施,比如吊瓶和氧气袋,将病人带回医 院。”
        他叙述得缓慢而有点啰里啰唆,这让人感到他并不是一个聪慧而机敏的男人,也许是年龄的关系,她想到,她有认识的人是从事救护工作的,她知道手脚灵便、头脑机敏也是这行看似普通的工作所必须的。
        “于是有一次,我们接到一个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的急救工作,是在W大学里,一个学生在课堂上昏倒了。我们很快赶到。那时候,我在急救中心做急救工作已经有 十几年了,每天、每星期都经手数不清的病人,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当然我们做救死扶伤工作的医护人员是以人道为本的,但处理的医疗和急救事情多了,接触的时间又短,处理工作又急,我们对伤病人员一般说来是没有什么私人方面的感觉的,通过言辞和轻微必要的肉体接触来带给伤病人员以安抚和慰藉,是我们工作中应 尽的职责之一。”
        他停了停,双眼望向远处,又接着说下去。
        “但是那次,好像是有什么不同。我后来回想起来,好像从开始就有什么不同……在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我是说,在我第一眼看到弟弟的时候……他脸色苍白, 昏迷不醒地紧闭着双眼,他的脸看上去异常清秀,甚至充满稚气。他呼吸气若游丝。在我跪下身,接近他的时候,却忽然有一种畏惧,对一种类似醍醐灌顶的命运将 至的天然的预感和畏惧。有一种什么与此之前完全不同,甚至可以说是从来还没有过的感觉,象是一股温热的暖流,又象是遽然间冰雪袭身,让人身不由己,不知所以,完全忘却身在何处,一切之何去何从……他还未完全成年的身体是那么高大魁梧,坚实有力,而他看上去又是那么柔弱无助,需要他人的关怀抚爱。我接近他, 他柔弱尤丝的气息里有一种呼唤我内心深处的淡淡香甜,仿佛我早已经与他相识相随多年,仿佛来自我与生俱来的自己的体内,仿佛是我自己的骨血兄弟,是我自己亲生的儿子……”
        他自顾自地点上一枝烟,她看到他点烟的手指颤抖得厉害。
        “在我的手指触到他年轻白皙的脸庞的时候,我第一次感到自惭形秽。它们曾经无数次触摸过我妻子的脸,她饱满丰腴的身体,它们曾经为我的女儿洗澡,无数次接 触过婴儿细嫩的肌肤。它们救助过无数个美貌如天仙一样的女人。但它们从不为之所动,它们可以充满感觉,也可以充满感情,但它们从来没有这样,这样为之所动 过……”
        “他的眼睛睁开来,细腻而温柔的目光,满怀祈求和感激,又好象是一种期待,一种已久的对我默默无声的期待,象是要对我说很多的话,它们看着我,如此之依依 不舍,只是一瞬间,又无声地合上。在这一霎我忽然会感到恐惧,急剧地恐惧,我怕这一双眼会永远这样闭上,不会再睁开来,不会再睁开看我,这样地看我……”
        他忽然流下泪来,将脸深深埋在双手之间。
        “我将他抱在怀里,将他抱上担架,这具年轻挺拔的身体,柔软无助象一个柔软细小的婴儿……即使在急救车里,我也身不由己地几乎将担架一起抱在怀里。我知道,从此以后,我将会永远这样将他抱在怀里,抱在我的生命里,永远不会松开。我的脸离他美丽的面孔那么近……我已经全然忘记了车里还有其他的人,我已经忘记了除了我们之外,还有什么……”
        “在车里,他又一次醒来,他侧着脸,看着我,我们的脸离得那么近,我知道他感到我急剧的呼吸,我要带给他生的气息,生命的气息,他苍白冰冷得好像是死神的儿子……”
        “多少年以后,弟弟带我读托马斯·曼的《威尼斯之死》。他赖在我怀里洋洋洒洒地给我读着那些年轻美貌的死亡之神美妙诱人的章节,我觉得此生在这个世界上为人,再不会有比这更完满更完美的幸福……”
        “弟弟向我讲起您,您去采访他,当然还有别的人……他告诉我后来他没有预约地去拜访您,您在开会,他不知道中国人开会的时间会那么长,他等了您两个半小时……”
        “是的。我也不知道,后来别的同事告诉我说,他,他站在窗前一直站了两个半小时……我很抱歉,我是说,……”
        她停顿下来,没有再说下去。
        “您可知道第第的脾气有一些古怪?……”
        “是的,我从第一次采访,和他的谈话中就感觉到这一点。他好像是个过于安静,过于内向的人,话很少,只在不得不说的时候,才很简单直接地道来,而且说的也只是最简单最直接的那么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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