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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辰

发布: 2013-2-28 18:07 | 作者: 刘利



        结局的结局
        棕色的壁板,棕色的家具,棕色的窗帘,棕色的地毯。连灯光都是棕色的。
        他迷离地从梦中醒来,走进棕色的洗手间。很快又茫然地从洗手间里出来,好像走错了地方一样。他似乎犹豫了一下,接着他走到窗前。在窗前他再次迟疑了一下, 好像是他害怕,如果他即刻拉开窗帘,窗外的世界,也是棕色的一样。象阴影一样的棕色。他以前画画的时候,阴影彩色总是使用棕色,他很少使用灰色,黑色,蓝色,紫色,他总是使用棕色。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他黯哑地张开嘴,打了一个无比丑陋的哈欠。
        他在房间里又毫无是从地慢慢转了几圈,最终终于忍不住一样地重又走到窗前,他好像下定决心一样地,一下子哗地拉开窗帘,带着一种舞台戏剧里的动作夸张。
        在沉重的棕色窗帘被拉开的一瞬间,他忽然沉浸在他昨夜做过的一个梦里。好像窗帘打开,他看到的不是窗外棕色的世界,而是他的梦境一样。
        于是梦境里依旧色彩缤纷的世界在他眼前活动起来。
        他在梦中梦到了他自己的死,而且是一种很奇特的死法。有很多鲜红的血,血流成河。在他的梦中还出现了两个陌生的女人,她们不是如同他生命中别的女人一样的 喋喋不休,而是慢条斯理,她们操着一种他完全陌生的语言。她们让他渐渐产生一种惧怕的感觉,因为她们慢条斯理的坚定,那种坚定远比喋喋不休要来得从容镇 定,正是那种镇定,女人的镇定,让他感到惧怕。他随即确定她们来自另一个疆域。并不是另一个国度,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他语言陌生的国度,她们确实是来自于另一个疆域。她们是他的死亡使者。
        他看到他的血液象他使用过的颜色一样,洪涛漫卷地漂浮起来。他在他的血液中游泳,如同他在河流和海域里游泳一样。他并没有死去。他只是变得很小,小得如同他自己体内的一个细胞,他在他自己体内的血管通道中游泳。
        他游了很久,畅游了他自己体内通道的各个部分。之后他感到疲倦,感到困乏。他在他的梦中打起瞌睡来。
        他点起一支烟,有些寂然地立在窗前。呈现在他眼前的一成不变的棕色的世界,显然让他感到索然无味。甚至于他会有这样一种感觉,或许他会产生一种错觉,他是 在梦中的梦中,永远不会真正醒来。每一次的醒来,不过只是从一个梦境走入另一个梦境,是在另一个梦中醒来。他所面对的将永远不会是真实的生活场景,而只能永远是梦境。他将永远无法穿过那些层层叠嶂一样的梦境,回到真正的生活中来。
        但如果真是这样,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完全可以把梦作为生活,就像另外一些人把生活作为梦境一样。或者是相反的,自他有生以来,他总是把生活当作梦境,因而才会生活在梦境之中的。这到底有什么区别吗。
        从细节上讲,现代的医学如此之发达,可以确定出人们眼中不光有白内障,有灰内障,有绿内障,有黑内障,还有棕内障……
        但是是现代医学却无法医治它们。所能被医治的只有最简单的最早被确认的白内障,就像地球上所有贫穷落后的国家里,人们所能追求的只有“民主”一样。这让他想想就觉得好笑。
        自从被确认患有无可医治的棕内障,他就自然而然、仿佛天经地义一般地地萌生出自杀的想法。他悠然地掐指计算:对一个以颜色为生的人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终极呢——既然上天要这么带着玩笑似的恶意判决他,不经过任何审视。
        大街上走着行色匆匆的棕色的人们,停车场上渐渐停满了棕色的车辆,到处飘满了大大小小的棕色的星条旗……这个曾经趾高气扬、不可一世而代表着地球上人类最 完美的精神风貌和社会理想的提坦尼克号,又在准备四年一度的总统大选。他在想,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词汇里,比如“棕色”和“民主”重叠,那么所有的人间景象一定就应该会变得更为合情合理。
        而在他自己的一生中,他从没有去关心过任何和他自己切身无关的事情。何必呢,从他一出生的时候,不是一切早就都准备好了吗,就连“民主”都是现成的,不用为此去抗争。他总是对那些贫困落后国家和地域的人们感到好笑,就像可笑的“阿拉伯之春”一样,在那些百分之七十到九十的人口,都是为饥饱温寒挣扎的愚民的地方,“民主”这回事情无异于一件华美的欧洲风范的裘皮大衣。或许对那些地方,那些民众更为适合的是老棉袄和羽绒服。只不过阿拉伯之春更象一剂或许还不能完全免疫的疫苗,也更象事发之前的引爆,天主基督衣钵下的白种人,总还是不希望有什么阿拉旗下的宗教圣战的。
        只有在他确切地知道,从医生那里知道他患有无可医治的棕内障以后,他才第一次认真地考虑他的一生,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问他自己:在这一次的生命中,在剩余的时光里,你所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归根到底究竟是什么。
        然后他就买了一张机票乘坐十二个小时的飞机到美国来。因为他在这里。
        芝加哥原来是那样漂亮的一座城市。
        他很快准备好短枪、胶带、绳索和麻醉剂。他买下一辆毫不起眼的棕色的车子。他在郊外与世隔离的森林农庄里,租下了一幢带有深深储藏地窖的大房子。
        “如果美国是一艘即将沉没的提坦尼克号,那么撞沉这艘巨轮的冰山,不论人们看到的露出海面的是塔里班,还是穆斯林的宗教之战,是伊朗,还是美利坚疆土内接踵而至的天灾人祸,
        而海面以下的冰山,真正的冰山的冰山,是中国,只是中国,只能是中国。”
        电视屏幕上正播放着一个华语频道的单调的访谈。   
        
        第六篇 和解
        
        那柄手枪在柔和的灯光下闪烁着高贵的光芒。
        一只强劲有力的手,手势镇定而优雅地将它在光洁的桌面上旋转。
        之后人们看到那柄金质的手枪沿着长桌质地精美的躯体,从头部滑向脚跟。
        在长桌的另一端,五六个眉发粗重的大汉,围成一个半圆,他们的阴影在地上拖得很长。
        门被故意撞得山响,长长的走廊里四通八达地回响着闷闷的回声。
        要下雨了,沉闷的暴雨前的夜晚,热带岛屿的夜晚,空气潮湿而溽热。透过半启的门窗望去,灯火通明的西班牙大理石建筑里,到处都是吊扇带着它们疯狂的阴影和不时飘起的纸片在旋转。
        “他拒绝。”
        一个身影出现在大厦的门前。在灯光中沿石级而下,他来到立在黑影中的一组人面前。
        “他拒绝自杀。”
        在那几个人面前,他声音清晰地又重复了一遍。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接着他们一同走上台阶,在门前他们又停顿了一下,似乎再次做了短暂的相互对视,之后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将军府门后灯火通明的走廊深处。
        
        1959年,在古巴,卡斯特罗的革命成功。
        世界各地的所有报纸上都在报道着这一消息。这意味着什么,这个热带小岛上成功的无产阶级革命,将对全世界意味着什么。
        在革命成功的当天,这个热带岛屿上的所有报纸,都用头版头条的整版篇幅,报道了枪杀原政府首席将军的事件,同时刊登了大幅的枪杀现场、将军遗体和尸体头颅的照片。
        那就是他的父亲。
        当古巴的原政府大势已去,将军府被革命军围困的时候,他才出生刚刚三天。作为父亲的头生子和唯一的孩子,在父亲的安排下,他和母亲由父亲的手下护送,辗转巴哈马、多米尼加,最后秘密地到达佛罗里达。
        在他的幼年时代,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和母亲不得不隐姓埋名,辗转在美国和卡利比群岛的各个地方,逃避卡斯特罗政府所派遣的秘密杀手的追杀。
        
        她在他怀里伤心地哭泣。
        他将她搂得越紧,她的抽泣就越加哽咽。
        “又怎么了?”
        他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脊背和长发。
        “这些年在我的怀里你好像总是在哭泣。开始是为我们哭泣。后来是为我连认识都不认识的人哭泣……”
        他以一种开玩笑一样的口气哄她说。
        “好了,告诉我这一次到底是怎么回事。说出来就不用哭了……嗯,乖。”
        她在他怀里轻轻地摇头,固执地继续着她的抽噎。
        他用手去痒她,她条件反射地笑起来,脸上还带着泪水。
        
        她的欧洲和地中海沿岸以及北非之旅断断续续地持续了四年。
        之后她开始“走向世界”。第一站是古巴。
        至于为什么选择了古巴,而不是别的国家和地域,是冥冥之中的命运之手,还是她潜意识里这些年来的愿望,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岛屿,充满热带风情。”
        “哈瓦那有一种那么独特的诗意而伤感的怀旧格调,你在世界上的其它地方绝对无可找寻。好像时光的脚步停留下来,那个时代被作为标本一样保存下来。但是并不只是保存下来,所有的一切还在继续,生活依然在继续,就像活在琥珀中的当年的蝴蝶,依旧在煽动她美丽的翅膀。”
        她从古巴回来以后,再见到他的时候,小心翼翼地这样对他谈起她那次他的故乡之旅。
        “你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呢。我那时候正在迈阿密,你知道从哈瓦那到迈阿密有多远吗?”他亲吻着她赤裸的肩头。
        “一百三十五海里。乘快艇不用四十分钟。——你就可以到迈阿密来看我。”
        他是以这样一种方式来回答她的。
        她知道他从未再回到过古巴。
        他也从未向她讲起过他随母亲离去以后,任何与古巴相关的事情。
        他是一个美国人,一个美利坚合众国的孩子。虽然不是在美国出生,但是在美国长大。接受教育,名牌大学法学系毕业,作为年轻的随军战地记者,经受过尼加拉瓜的炮火。
        这一切都是让他骄傲的事情。象任何一个美国人一样,他为作为一个美国人而感到骄傲。
        他给她看过他儿时的照片。他是那样漂亮的一个孩子,象二三十年代美国婴儿奶粉招贴画广告上的样子,圆圆的脑袋,卷卷的头发,目光明亮,笑容甜美。波要比那些招贴画上的婴儿更加漂亮,他的金发几乎是白色的,眼神象天使一样。
        原来他从小就漂亮得好像是神的孩子,象文艺复兴时期油画和雕塑里的美丽的天使丘比特一样。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暗暗赞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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