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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辰

发布: 2013-2-28 18:07 | 作者: 刘利



        第一篇 夏夜
        
        “你知道佈丁在舒尔德的瑞士银行账号上汇进过多少钱吗?”
        “不知道。——你知道吗?”
        “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这肯定是一笔天文数目的进账。而且,肯定汇过。——这事是肯定有的……”
        “你只是凭借凭空想象吗?”
        “是的。但我知道这是肯定的。”
        “……。还有什么?”
        “你知道在十几年前舒尔德第一次上台的时候,整CDU的内阁总理曼夫雷德的事情吗?”
        “不太知道,那时候我还没有到德国……”
        “舒尔德整曼夫雷德,是想通过这事整至整个CDU党派的内部,结果是上来一个砍掉一个,谁敢出头,其唯一的结果就是被砍掉,身败名裂,名落孙山……砍的结 果是现任的莫尔可出任,因为她来自东德,又是员女将,舒尔德认定她没有背景,没有后台,没有靠山,在政坛上不过是个既无实力又手无寸铁的‘黄毛丫头’、 ‘柴禾妞’,才停止了攻击……但他万万没有料到,正是这个来自东德的女将,只在八年以后,他才连任了两任的时候,就成为他的克星,他由此落选,从此大势已去……”
        “……”
        “曼夫雷德被整的时候,连在维茨巴登的寓所都被抄家了……我以为你来自中国,对‘抄家’这回事是熟知底蕴的……”他笑起来。
        “我出生和长大的时候,在中国,是早已没有这回事情了。大家都在忙碌着赚钱发财,想方设法能让自己和家人生活得更好一些……”
        “莫尔可其实是一个很好的领袖,廉洁而敬业,忠职职守……象舒尔德那种来自底层的人,连自身的人品都有问题。”
        “你的这种说法倒是很象中国人的思维逻辑。”
        
        她听到他们的谈话,和阿蒂麦斯对了下眼神,接着阿蒂麦斯的目光由她的目光牵引着,移向她们的临桌,话音传来的方向。
        她们看到谈话的是一对年轻的男女,好像大学生,或者大学刚毕业的模样。女孩子是一个亚洲人,身材和相貌都象十二三岁的小孩子一样,瘦小、没有曲线、而且丑。很细小的眼睛,单眼皮,嘴唇部位鼓鼓地向前伸出,好像一只奇怪的鸟的蝝啄。“尖嘴嘬腮”这个词是恰如其分的,她在心里说。
        她的指甲涂得很不相称地红红的,手指细小尖锐,象一只什么小动物的爪子。它们在很不熟练地用刀叉奋力地和一角比萨饼针锋相对、拼搏厮杀。她不屑地将眼神移回来,停留在阿蒂麦斯美丽的脸上,不露痕迹地微微一笑。
        “‘德国之声’亚洲部里的你们中国人,好像有人在北京的时候尖锐地抨击过莫可尔。”
        
        “是的,这事我知道。不过这事也是有内幕的。那个抨击者其实不过是想借机讨好中国当局,现在中国经济实力越来越雄厚,特别是那些名气影响的人,一脚门里, 一脚门外,越是要吃里爬外,层层好处都要占尽。中国什么机构半卖半送了他一套套房,他便在电视访谈中大肆攻击莫可尔和她的政府机构,其结果是中国马上在两份要报、三种主流杂志上给他开了六个专栏。每个专栏的月薪都不会比他在德国机构的收入低多少……”
        “你呢?你为什么不找人在哪开个专栏呢?”
        “就我写的那些破玩艺,专业人士看了觉得是非主流,先锋后卫人士看了又觉得太古董,偶们是既不招张三待见,又不招李四待见,还专什么栏……”
        “其实我觉得你写的那些东西还是不错的,至少不是那么‘小资’,那么矫揉造作。我总觉得中国人写的东西不是土得掉渣,象这次获奖的‘大师’莫言,就是过于捏声捏气、装模作样的小资文人。”
        “其实我写的也不外都是些流水账,井市里并不太新了的‘新闻’,就像份过期的晚报。密码是在报缝里,被人一扫而过、不会留意的那几行、那几句。”
        她将一角比萨饼有些强硬地塞进嘴里,塞的本来就小的嘴巴更显得鼓鼓的,丑陋难当。她用她塞得满满的嘴巴继续说道:“其实诺贝尔文学奖是个‘国际时局’的奖 项,有太多的政治背景,至于谁人获奖则几乎是个人运气……米兰·昆德拉一直没能获奖,是因为他的作品中涉及到布拉格之春,是抵抗当时的苏联政府的。你想啊,当时苏联出兵布拉格的时候,全世界都在眼睁睁地看着,沉默地看着,不发一言地看着,毫无表情地看着,你以为这么多年以后,谁会有人再翻这个案吗?奖给米氏,就是涉嫌‘翻案’,得罪如今富起来的俄国,得罪布丁,瑞典才不那么傻呢。这老诺基金也是人家手里攥着的一个砝码呢,象押宝似的,每回也得看能压中什么。中国也是,比莫言强的多着呐,他那一派比他实力强的有贾平凹,年轻一代的有刘震云。中国人自己推崇的有余华、格非和苏童。就是北岛,也一直在兢兢业 业、眼巴巴地等着这项奖呢。就是哪能给他呢,他那身份不伦不类的。当年人家给高行健,那不是给高大师,那是给法国和法国籍呢。——给他北岛算个什么?是给他的美国籍,他如今又早被大陆收买了,汉奸也不是,内奸也不是,又反过政府,又得唱红歌,里外不是人。再说人家这也是在荡秋千呢,去年和平奖给刘小波,那 是打你们中国当局一记耳光,今年找一个革命军队里培养起来的苦娃子作家戴红花,那是揉三揉……”
        “要我说呢,老诺奖这么给,还是西方人欣赏中国小脚的眼光。要是有一天真给了比如作为诗人、学者、翻译家的西川,那才算人家把中国文人真当人、真当作家文 人尊重了。你看人家日本人这么多人拿老诺文学奖,而且人家从一开始就是被当作作家、当作和西方人平起平坐的‘人’来被看待的,而不是民族文化痼疾上的溃疽。”
        
        她听得不由得笑起来。
        她猜想那个男孩子学的学科有可能是国际政治,甚至有可能是亚洲政治专业,那个女孩子么,有可能是个国内什么‘著名的美女作家’——中国只要是个“女”作家,就一定是“美女”作家。只是她知道他们所谈论的“德国之声有人抨击莫可尔”这事的真相,它完全不是象他们所说的那样。
        还是在很多年以前,好像是在她大学毕业刚工作以后不久,她就已经开始对这种“学院派”的人士和“学院派”的谈论,心生反感。它们无论如何都是幼稚的,片面 的、象牙塔里的,和成熟、和正常的世间的真实生活相去甚远。她和阿蒂麦斯心照不宣地对视,她知道她现在心里想的,正和她所想的一模一样。
        她轻轻地挪动椅子,想离这对年轻的“学院派”更远一些,这样他们那些琐碎而幼稚的无聊谈论,就不会再有意无意地轻易传进她的耳朵。于是她看到了他,在咖啡 厅人迹混乱、人声嘈杂的背景之间。首先是他的双手,它们异常洁白而秀美,一点也不象一双男人的手,手腕纤细,手指颀长柔美,带着一种无所适从的无辜的神态,摆放在桌边。一件普普通通的深蓝色收袖口的长衫,袖口松松的,好像是无意套在那双纤雅的手腕上一样。她忽然会感到自惭形秽,阿蒂麦斯那涂抹得浓艳的美脸,她们一身的名牌衣饰,最流行的新型香水,在这种简单甚至朴素面前会感到令人不耐的俗艳。那是一件领口带着拉链的套头衫,她接着看到他的额头,非常漂亮,年轻,而光洁,线条分明,发迹线优美而抒情,带着一种无可掩饰的高贵,尽管还有一些孩子气。他戴着一副深框的眼镜,就是这样一副老式的学究气十足的书呆子眼镜,也丝毫无法掩盖他面庞的高贵而纯洁的美观和质感。他的鼻子也非常漂亮,嘴部的线条更加优美……她忽然感到心底一阵抽搐,有一种几乎疼痛的感觉袭卷而过:他非常象……是的,非常象他,——他非常象他。尽管他没有他那么白皙,那么纤柔,没有他那种几乎病态的苍白孱弱的极致之美,但是,他真象他。
        她想象不出刚才那些幼稚可笑的话,就是由这个优美得无可挑剔的大脑、优美得无可挑剔的嘴唇说出来的。而且他身边那个外形丑陋瘦小的女伴……
        她还是有一种被什么击中的感觉。在阿蒂麦斯觉察到这一切之前,她匆匆起身,快步向洗手间走去。
        
        “那个男孩子问我,你是不是埃及人。”
        她们坐在阿蒂麦斯的敞篷车里,阿蒂麦斯在倒车。夏夜美好,空气里有一种植物醉人的芳香。她决定带阿蒂麦斯去一个地方。车子沿着一条绿茵浓密的街道开去,转弯在路边停下来的时候,她按动着手机号码。
        他出现在阳台上。白色的眼镜在黑暗中闪着光,他洁白的面孔在夜色中发出一种感人的熠熠生辉的光泽。他礼貌地向阿蒂麦斯招手。她望着他,一边在对着手机说着 一些散碎的闲话。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望着一个人,却在通过手机和他讲话。浩大的夜空覆盖着一切,他背后辽远的夜空里,缀满无尽神秘闪耀的星辰。
        他穿着一件深颜色的薄毛衣,一只手臂横过胸前抱在腋下,他的脸在夜色中异常洁白而生动地望着她。那张脸是那么的美,纯洁而高贵。离她那么近,而又似乎遥远而无可企及。
        他在电话中和她讲着话,随即转身离开阳台回到室内。一如他一贯的深居简出的习惯。她看到他的身影在白色的纱帘后面一闪,随即消失不见。他亲切的的声音依旧从手机中传来,就象他就在她的耳边俏声密语。她沉浸在夜色里,仿佛象是在梦中一样。
        “这就是你所说的那个‘美少年’?他看上去真的好乖的小样儿。”阿蒂麦斯笑她。
        “他可是大学里最年轻的博士、教授、学者,是在他那个领域最年轻最著名的专家。”她郑重其事地转过身,更正身边的女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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