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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辰

发布: 2013-2-28 18:07 | 作者: 刘利



        和阿蒂麦斯的谈话
        “和一见钟情是毫无相干的。相反的,因为采访稿的关系,我和他见面大概有六七次,前后断断续续拖拉有两个月左右的时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或者说是跟‘私 人’有关的感觉……当然啦,我第一次见到他,对他的第一印象,是他是个相貌很清秀的非常年轻的学者。我心里还说,这么好看的男人,在德国真是少见。在一些国家,比如美国,比如希腊,比如以色列,相貌出众的男人比比皆是。不过在德国,这么漂亮的男人实在很少见。而且,我的第一印象是,他未必真是德国人。可是他的姓氏是典型的德国姓氏,于是我想,也许是混血儿吧,母亲是南欧或是别的什么深发种族的人……”
        “我们的第一次交谈是在他的办公室里,后来几次都是在他的家里,有一两次是在我所熟悉的咖啡馆里。他是个很注意他人,注意周围环境,小心谨慎而非常自谦的 人。他工作的那一层还有几个和他几乎同龄的同事,因为他是唯一一个我们采访的对象,第一次我们只谈了很短的时间,几乎只是相互认识了一下,他就建议,以后的采访,可以到他的家里去……我就感觉到,他非常注意周围影响……西方人这么小心翼翼,一定有他特别的原因。”
        “我并没有想到象他这么年轻、相貌出众、富有才华和魅力而且还独身的男人,是不是会是‘同性恋’这一类的事情。我并不是一个粗心大意的人,只是事情太多了,每天都要接触那么多不同的人,处理那么多正事闲事、大事小事,我实在是无瑕多与顾及。就是能有一点时间静下来可以想一下什么,也总是有那么多不得不考虑和顾及的更重要的事情。而且你知道的,从小时候开始,我‘周围的男人’,总是些漂亮的男人,所以我并没有因为他长得标致,就对他多加注视……”
        “我们接触的时间里,也完全都是工作上的事情。我事先准备好我的采访话题,他认真周详地回答我的提问,从没有涉及什么私人方面的事情……也有几张我采访时 为他拍摄的照片,和文章一起在我们的网站上登录出来。后来又过了一段时间,他来找我,是在大学暑假前夕,他要离开这里去度假的时候。不巧我当时正在开会。 楼里的同事告诉我说,一个颀长漂亮的年轻人,站在我们走廊尽头面向莱茵河的落地窗前,为了等我,默无声息地站了两三个小时……我马上打电话给他,以为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他只是非常客气地说,他要去度假了,走之前那天碰巧办事路过我们那里,想到去拜访我一下,表示一下感谢。他觉得我那篇关于他的报道写得挺好的。还有就是他问能不能将随文章的他的那几张照片拿下来,他希望能换上一些和他研究的专业有关的图片。他觉得那比他本人的照片要重要得多,也有意义得 多……我自然遵从了他的意愿。”
        “后来,就这样开始通起短信来。持续了整个假期。”
        “那段时间里,柯嘉从美国回来了。回到波恩度假。我们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面了。大家几乎每晚都一起出去喝酒,和波一起,还有一些当年的和后来的朋友。聚会,聊天,玩得很开心。我一直在和K通短信,有时也通电话,我大概是无意中将这些告诉了K。也许是有一两晚,我们在酒吧里闹到凌晨,体内酒精和high剂 的指数都太高,我已经记不清我给他写了什么,或是说了什么了……总之,是我把事情搞糟了。我以为他在美国生活过好几年,应该是没少疯闹的,我从来没有想到,他原来那么纯洁,象生活在真空里一样,不染事尘地纯洁……”
        “他给予我信任,主动接近我,让我分享他那些最细微的隐秘。在那段时间里,我可以感觉到他对我的那种亲密的甚至是亲昵的信任和依赖。他告诉我他每日的生活,他生活中一些甚至最细小的事情。对我讲起美国,他知道我对美国、特别是对加州的怀念。讲他们那里的天气,以及他对季节和季节变化的细微的感觉和体验。 讲他回来以后我们将有的进一步的交往。他知道我是经常出门旅行的,他甚至说可以帮我照管我家,在我不在的时候。你知道的,我和K的住处,出于巧合,原来是 离得很近的——那条著名的樱花街道,我住在街的这一头,他的住处就在樱花尽处的另一头。等春天花开的时候,穿过繁花拱穹的街道,就可以到达彼此的住处。他知道我特别喜欢绒毛的玩具动物,他说他要挑选最甜蜜的送给我作‘宠物’。在我到过他家的几次中,我发现他的寓所里居然没有一盆植物,我说一定要送给他我所喜欢的热带花草,那些美得象奇迹一样的、世间罕见的珍奇的奇花异草……——还有一点相同的就是:我们都不喜欢‘人’,包括对世事间的人之间的交往,总缺乏真正的热情和耐心……”
        “渐渐地,我发现我越来越珍视他对我的信任和依恋。你知道那种纯洁的信任和依恋,在我们还很年轻的时候,还是小女孩的时候,未经世俗、未染世事的时候所相 互共享的彼此的秘密和默契……而且我们不知不觉之间相似的地方是那么多……我给柯嘉看了他的照片,她说她觉得他简直象她的弟弟。是的,从细腻优雅的外形上,从安静无声、一切都痕迹不留的个人气质上,他们确实如出一辙。我知道柯嘉是没有弟弟的,我们都是独自长大的AB型血。柯嘉让我问他,他是不是独生子,AB型?他打电话给我,告诉我说,他是由养父母收养的长子,没有人确切知道他真正的亲生父母是谁,他只知道他是在阿根廷出生的。他还有一个弟弟,比他小很多,是他养父母的亲生孩子。他的血型是AB……”
        “而我,我好像是无意之间,以我的无意毁灭了这一切。而且是以一种对他来说肯定是过于粗暴的方式……他是一个如此敏感而细腻、优雅的生物,世间少见的生灵。
        “你到底给他写了些什么?”阿蒂麦斯又气又笑地瞪着她,将她面前已经喝光的咖啡杯拿走,重又给她换上了一杯冰咖啡。“哎,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了,还从来没有 见你一下子说过那么多的话。我的印象中,除非必要,你总是懒怠张口的……这次看来是真认了真了,一下子讲了那么多,都快把我当成忏悔神父了……”阿蒂麦斯笑她
        她的身后是洁白宽敞、显得有些空落落的起居室。从她深陷在沙发的角度看上去,室内的一切家具,白色的橱柜、书架、另一套也是白色的藤制沙发,落地灯和墙上的画幅,都好像非常遥远,好像它们都是挂在一幅画画面中上方的某个角度里似的。
        “也没有写什么。只不过是写了实情。我告诉他那是一段持续了二十年之久的神奇的爱情。我是说和波。你知道的,爱情和婚姻、和天天厮守相伴、和日复一日平庸 的日常生活,并不一定有什么必然的联系——这是我一向的观点。而柯嘉是我唯一爱过的女人。就像我一直强调的,我并不是个女同性恋……”
        阿蒂麦斯手里的咖啡杯差点跌落到地上去:“你怎么能跟他说起这个?”
        “他非常敏感。过于聪慧,也过于敏感。我们交往、言谈的一些细节,过后之后他还喜欢酌磨个不停,酌磨来、酌磨去,就酌磨出有什么不对劲了……简直象个林妹妹一样。然后就会沉默着小脸,再不吭声。你东问西问,再怎么逗他,也不吭声。我家以前养的宠猫,也是这么个脾气……”
        “后来他告诉我,他是看了我几次南美旅行,在南美拍摄的照片,才想到来找我。《Das Lied in mir 》,你知道德国最有名的那部电影——其实他也是南美人,有什么流淌在血液中的东西总是相同的……”
        “呵,你的‘南美情结’……就你对南美洲的迷恋,我还以为那块版陆是你此生最后的一位‘情人’呐……”
        阿蒂麦斯还在继续打趣她。她知道她是想借此来替她缓解一下情绪。
        “不是最后的一位,但肯定是最终的一位——一直绵延到此生之尽头……”
        “他说他看到那些照片,觉得非常感动。——好像看到了来自他自己心底里的什么……”
        “所以他想到来找我,想跟我谈一谈。但是真来了,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幸好我正在开会。他立在莱茵河的窗前等我,想了很多事情……”
        “他度假回来之前,有一次写短信说,想带点当地的小特产给我。他问我喜欢甜食,还是喜欢酒……我开玩笑地回信说:您是甜食呢还是酒?他当时没有明白,很认 真地打了电话过来。我告诉他,这意思很简单,就是既不用带甜食,也不用带酒,只需将您自己带回来就齐全了……他后来自己不知怎么酌磨酌磨就觉得不对劲了, 再来电话的时候,说他觉得他自己很自卑……我就不明白了……”
        “也许是因为柯嘉和波的事……既然他还那么年轻,又象你所说的那么单纯……”阿蒂麦斯提醒她。
        “我也是这样猜测的。你知道,他的身上,有一种特别让人心疼的东西……他是那么年轻,那样的单纯无辜,博学多才,而未经世事。你不知道,他在他所研究的领 域,已经走得很远,远远超过前人,也超过当代那些年长的学者——正是因为这个,我们才确定他作为采访人选的。不过,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高处不盛寒, 我可以体会到他的孤独。从我们刚开始彼此交谈的时候。不光是在学术领域里,在现实生活中也是一样。太聪明的人,智慧程度过高的人,总有不屑于现实生活的一面,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们总是有一种孑然一身的孤寂……”
        “我想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吓到了他,他,他才会有那样断然的决定。”
        “他到底说了什么呢?”阿蒂麦斯追问。
        “也没有说什么。他回来以后好长时间都挺沉默的。我们见面,也只说一些无关紧要的闲散话题。后来他告诉我说,他认识我的时候,以为我还很年轻,也许比他还 要年轻,刚刚大学毕业,没有经历过什么,和他一样对一切都不大知晓的样子,所以有很同族的感觉……他从来没有想到,我曾经经历过那么多的事情。他说那一切对他的心理压力太大……而且,他说,他不喜欢德国——就像柯嘉一样,尽管柯嘉自己还是德国人。他说他到德国以后从没有真正开心过……我想他说的一定是实 话。他给我看过他大学时候的照片,在W的时候,在芝加哥读博士的时候,照片上他笑得那么开心、那么年轻、那么纯真而无忧无虑……我从没见他那么笑过,他总是一副板着小脸,严肃认真的样子,我好像从没见他笑过……”
        “那你现在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他已经单方解除了和大学的合约。他说那是他认真考虑后做出的决定,有多种因素在里面,是和任何他人都没有直接关系的。我还能怎么办?我所能做的,也只是帮他整理东西而已……”
        她将手指按在自己的额头上,她知道自己始终无法向阿蒂麦斯、或是向任何人道出其中真正的隐情。
        在她给他发出的无数的短信中,她曾给他写过这样的一句话:“总会有一天,我会将你带到波的身边……”
        她自己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会这样写,是因为酒精、因为High剂,因为晚会上大家热热闹闹的气氛,因为她从他给她的暗示中已经明晓他同性恋的经历……
        “如果天空中两颗最绝美的星辰相会,一定是世上最奇妙的事情吧。”她没头没脑地对阿蒂麦斯说。知道她所会产生的误解。
        很久以后,他才终于向她吐露真情。
        他苍白秀美的面孔再一次浮现在她的眼前,他隐忍而伤恸地对她说:“在我看到这句话以后,忽然觉得,一切的一切,都已经完全失去了意义……”
        “后来,我很快决定,重新回到美国去。”
        “能生活在美国的人,一定很幸福吧?”她望着阿蒂麦斯,觉得一切都和周围的空间一样,苍白无力。
        她无法向他解释,在她写下这句话的时候,她完全是因为他的原因。
        而不是象他所以为的,因为那段绵延二十年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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